第12章

第12章

“臣女少時曾随府上西席學過波斯語。”

李巍是鴻胪寺少卿,時常與各國使臣打交道,他府上請了會夷語的西席實在不奇怪。

禮部侍郎松了一口氣,心想不愧是他當初一眼選出來的女官。

太後露出笑容,“那你來讀給哀家聽聽。”

衆人紛紛給鳳寧讓開一條道,鳳寧雙手合在腹前,緩步上前來,頭頂那盞六面羊角宮燈的光影在她面頰晃,襯得那細膩瓷白的肌膚泛光,章佩佩跟了出來,立在楊婉身側,朝鳳寧的背影努了努嘴,滿臉與有榮焉。

鳳寧來到皇帝與太後跟前,她下意識往皇帝看了一眼,裴浚身着明黃龍袍坐在上首,還是那副朗月清風般的姿态,臉上并無往日慵懶的笑,而是認真地朝她微一颔首,鳳寧暗暗吸了一口氣,旋即來到太後身側,從宮人手中接過那卷經書,緩慢讀了起來。

“此經文名為《無垢明經》,釋義是:如是我聞,一時薄伽梵.....”

鳳寧的腔調悠揚婉轉,若溪水淙淙,時而繞過錯落有致的曲彎,時而抑揚頓挫彙入蒼茫深海,太後聽得入神,漸漸面帶虔誠,其餘人也似被那清揚的音調帶入梵界。

唯獨裴浚眉眼微垂,支手按着額心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在小案,面色沉寂并無明顯變化。

“一切相遣無所遣,一切願滿無所願,大威神力不思議,稽首如空無所住。”

一經終了,鳳寧停下來,衆人尚沉醉其中,遲遲不曾回神。

太後心頭雜念恍若被一洗而空,神态也越發祥和,她看着鳳寧問,“這瞧着一行行也沒那麽多字,怎的被你譯出如此長篇大論來?”

鳳寧彎下腰,指了指第一行給太後解釋,一開口便是一句波斯語,聽得太後微微一愣,

“咦,你這腔調比方才還要好聽,來來來,你用波斯文再讀一讀。”

衆人紛紛來了興致,視線也跟着熱切幾分,鳳寧被瞧得面頰一紅,“那臣女就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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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佩佩在一旁給她鼓勁,

“獻什麽醜呀,總之呢,在場也沒人聽得懂,即便錯了也無妨啊。”

太後瞪她一眼,“皇帝跟前不許無禮。”

章佩佩往楊婉身後躲了躲,悄悄吐了吐舌。

鳳寧見皇帝沒有反駁,清了清嗓,捧着那卷經書繼續讀。

這一次大家注意力不在經文本身,而在她這個人。

那般玲珑剔透的模樣,合着那把天籁般的好嗓子,真真叫人陶醉。

禮部侍郎方才彎下去的腰瞬間挺直了起來。

柳海看着鳳寧頗有一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悄悄去瞅裴浚的神色,裴浚神情依舊那般沉穩鎮定,看不出端倪,只是那串新得的菩提子,從右手換去了左手。

李巍這廂匆匆打恭房回來,被人攔在了殿外,得知自己活計被人搶了,那個叫悔不當初,轉而聽說那人是鳳寧,嘴巴張得鴨蛋大,

那丫頭這是在皇帝跟前露臉了?

這板子挨得值啊。

下午申時三刻,日頭西斜挂在樹梢後,禮部侍郎引着使臣漸行漸遠,太後乏了,由着宮人伺候入內殿歇着,囑咐鳳寧親自将經書釋義抄下,回頭獻給太後。

皇帝一行邁出慈寧殿,章佩佩跟着鳳寧送至殿門口,還緊緊摟住鳳寧的胳膊不放,

“寧寧,好樣的!”

她由衷替鳳寧高興。

鳳寧腼腼腆腆的,目光忍不住往裴浚的身影追了追,那兩個小酒窩深深嵌着,顯得整個人靈動了幾分,章佩佩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酒窩。

這時前方石徑傳來柳海重重一聲咳。

鳳寧期期艾艾望着他,柳海往裴浚的方向努了努,示意她跟上。

鳳寧心裏一樂,朝章佩佩眨了眨眼,提着衣擺跟了上去。

鳳寧跟在裴浚身後不遠處,不敢靠得太近,只聽得他在吩咐楊婉什麽事,心裏想的是她這算不算有了可以立足之勢,她能回養心殿嗎?

天知道她多麽想回到養心殿,看着那麽多出色的內侍女官一道在中樞忙碌,心中憧憬,短短那段時日讓她深深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雖然不算多麽出衆,可她也想出自己一份力。

走着走着便循着那人腳步到了乾坤殿正殿,周遭的人都退下了,只剩柳海在伺候皇帝淨手。

柳海悄悄往一旁的桌案使了個眼色,鳳寧這才反應過來,慌忙洗了一把手,前去給裴浚奉茶。

“請陛下用茶。”

裴浚往禦塌上坐下,接過茶來,一面抿茶一面問她,“什麽時候學的?”

他的神色還是那麽淡,叫人窺不出他的喜怒。

鳳寧回道,“臣女八歲那年,府上來了一位先生,他原是幫着爹爹翻譯文書,後來爹爹見他學識淵博便聘他為西席,教臣女與姐姐認字習書,”

說到這裏鳳寧露出幾分不好意思,“陛下也知道,臣女不大會讀書,磕磕碰碰學得艱難,後來一日去尋先生讨教,偶然發現先生在讀波斯語,臣女好奇跟着讀了一句,大約是臣女有幾分天賦,先生私下便開始授我波斯文...”

那被嫡母拘在後宅暗無天日的八年光陰,就是靠着學這些夷語熬過來的。

沒有人與她說話,她便用不同的語言自己跟自己說話,她總是在小小的世界尋求獨屬于自己的快樂。

誰也不知道人生哪段際遇不會是虛筆,努力總有一日不會被辜負。

“臣女還會蒙語呢。”鳳寧像是露出小爪牙的貓兒,眼神亮晶晶的,“陛下,您瞧着,可以讓臣女回養心殿嗎?”像是怕他反悔,她又小聲提醒,“您在禦花園答應過臣女的...”

又是那副乖巧地很好欺負的樣子。

他怎麽會有欺負她的念頭呢?

裴浚拂去腦海這些思緒,輕笑一聲。

懂得抓住時機展現自己的優勢,也算長進了。

他沒有理由不給她機會。

“朕說話算數,即日起調你入司禮監文書房,負責與夷邦來往的差事。”

被逐出後,又重新回到養心殿,鳳寧是第一人。

鳳寧眉梢變得飛揚,跪下來磕頭謝恩,“謝陛下。”

被認可的感覺真好。

裴浚看着她興奮的模樣搖了搖頭。

高興了就笑,委屈了就哭,一點風吹草動都寫在臉上。

裴浚适時敲打了她幾句,“去将文書房的流程再過幾遍,可不許再出岔子。”

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叮囑宮人莫犯錯。

趁着皇帝處理奏折的空檔,鳳寧回到文書房,提筆将經書釋文寫下來,寫完便呈給皇帝過目。

裴浚一瞅那字跡,頓時皺了眉,他看向鳳寧。

鳳寧絞着手,窘迫地将臉埋得很低,“臣...臣女會繼續習字...”

裴浚念着方才那份驚喜,沒有批評她,而是提醒道,“你可知決定一人高度的是什麽?不是你的長處,而是短板,莫要叫短板拖了你的後腿。”

難得他肯耐心教導他,鳳寧心裏喜滋滋的,鼓起勇氣往他奏折上觑了一眼,

“陛下,臣女實在喜歡您的字跡,可以學您的字嗎?”

裴浚的字跡蒼勁挺拔,風格變化多端,時而蘊秀潇灑,時而雄渾大氣,他的字如同他這個人漂亮,鳳寧每每瞧了便心潮澎湃。

鳳寧渾然不知自己提了多麽大膽的要求。

模仿天子字跡可是大忌。

朝中有這樣的臣子可是要拉出去砍頭的。

裴浚真是不大明白李鳳寧的腦子是怎麽長的,他慢條斯理地看着她說,

“嗯不錯,你把朕的字學好,回頭拟旨朱批這事都交給你了,朕的手谕亦可由你代勞。”

還不明白那就是蠢了。

鳳寧打了個哆嗦,開始裝傻,“啊,這可不成,臣女沒這個本事,那臣女不學了。”

鳳寧落荒而逃。

裴浚看着她的身影忽然笑出聲。

不經逗。

鳳寧回到值房,請梁冰幫着她謄抄一份,再送去給太後。

梁冰看了她字跡一眼,也是一言難盡,“《玄秘塔碑》不适合你,練《靈飛經》吧。”

李鳳寧認真記下了,她這個人從來不驕不躁,十分謙虛,任何人給她的建議她都聽得進去,且不遺餘力踐行。

次日禦前幾位女官入殿聽差派遣,裴浚與內閣幾位大臣議完事,回頭看着幾位女官,李鳳寧站在末尾,神情始終比旁人多了幾分鮮活。

無論他罵了她斥了她,始終泯滅不了她眼底那抹光。

“你的釋文呢?”裴浚一面坐下來一面問她。

“啊?”鳳寧愣了愣,與梁冰交換了個眼色,“臣..臣女恐自己的字跡污了太後娘娘的眼,便請梁姐姐幫忙謄抄了一份。”

裴浚眉頭皺了起來,“往後每日從你手中過的文書都要梁冰謄抄一遍?”

他這個人嚴肅起來真叫人膽寒。

鳳寧和梁冰同時跪了下來。

楊婉也不敢給二人說情。

至于章佩佩,她自個兒都是時常被訓斥的主,頭埋得比李鳳寧還低。

鳳寧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立即咬牙道,“那臣女這就重新去寫。”

裴浚面無表情嗯了一聲,已經開始看京城送來的折子,“寫好給朕過目,你記住,你的字不好看丢的是朕的臉。”

他說這話時,楊婉多看了一眼李鳳寧。

陛下什麽時候有閑心指導人習字?

接下來其餘幾位女官一一回禀手頭事宜,楊婉和梁冰從來一絲不茍,不叫裴浚費心,至于章佩佩,裴浚看了一眼她遞上來的撘子,連指正的心情都沒有,轉手交給了柳海讓他去處理。

鳳寧就這麽在行宮磨了四日,在第四日傍晚總算勉勉強強寫出一份能看的字,既然是勉強入眼,那在裴浚這裏還不值當誇贊,他什麽都沒說,扔給了李鳳寧。

李鳳寧頗為沮喪地帶着釋文回了文書房,楊婉看出她的心思,寬慰她,

“別灰心,陛下就是這般,即便做得好也從來不誇人,他沒斥責你便是好事。”

鳳寧複又笑起來。

“我知道了。”

章佩佩和楊玉蘇見鳳寧到了行宮,日日埋首苦幹,終于看不下去了。

二人強拉着鳳寧起身,又催着她換了一身尋常的襦裙,一左一右伴着她往外走。

“今日說什麽都不能留在行宮,我們帶你出去耍。”

鳳寧目光柔柔笑,“去哪兒?”

章佩佩胡亂想了一遭,“先去湖邊垂釣,傍晚就在那兒烤魚吃。”

“這個主意好!”楊玉蘇舉雙手贊成。

得令的宮人早早去準備魚食魚竿,并烤魚的火具,三位姑娘高高興興前往行宮西面的水泊。

水泊緊挨着樹林子,湖畔坐落幾座亭臺閣謝,早有姑娘少爺在此地結伴出行,章佩佩帶着二人來到一處水榭垂釣,鳳寧沒幹過這樣的事,學了很久。

忽然間章佩佩魚竿往下一沉,她驚喜地喚了一聲,

“鳳寧,鳳寧,快幫忙!”

這時,幾道身影打水榭後方的雕窗路過,韓子陵聽得“鳳寧”二字,腦海如同炸開了一道雷。

這個名字,他當然不陌生。

早在八年前,祖母尚在人世就告訴他,她老人家給他定了一門婚,對方名喚鳳寧。

那時他知曉對方門第,又是庶女出身,心中十分不喜。

可長輩定下的婚事,他無置喙的餘地。

沒過三年,祖母過世了,娘親當家做主,說什麽都不肯認那門婚事,願意以銀兩補償李家退了這門婚,卻被父親所拒絕,父親認為人行在世,當誠信為先。母親見明着不行,便暗地裏想法子逼李家退婚,是以這八年,從不遣人去李府過問。

直到半年前,李府拿着祖母信物突然上門責問婚事,也不知長輩怎麽商量的,最後定下他娶李家嫡出大小姐為妻,嫡出的總比庶出要好,都是李府的姑娘,他百無聊賴應下。

自那日在營帳外見了鳳寧,心裏便有些神思不屬,那麽好看的姑娘總叫人一眼難忘。

而今日恰巧又撞見了她,心裏那沉寂的火苗驟然竄上來,禦前的女官又如何,悄悄看幾眼也無人知曉。

可現在他得知,她是李鳳寧,是他原本該要娶的女人,就再也無法維持永寧侯府世子的從容。

身側的同窗見他臉色時而白時而青,猛拉了他一把,

“你做什麽?你盯着誰瞧呢?”同窗順着他視線瞥見了章佩佩,頓時急了,強行将他扯離水榭,

“你瘋了你,那可是禦前的人,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敢打她的主意。”

韓子陵逼着自己移開視線,咬着牙木木盯着面前的石階,說不出話來。

那是禦前的人?

不,她本該是他的未婚妻。

這個念頭就跟藤蔓一般在他心底無線攀爬生長。

韓子陵最終沒能按捺住性子,悄悄遣人跟蹤鳳寧。

他好歹得問句為什麽吧,怎麽突然就換了人?

鳳寧從未垂釣過,手忙腳亂弄了一陣,也尋不到章法,章佩佩呢,釣了半日方才釣了一條小魚,沮喪地打盹去了,最終膽大心細的楊玉蘇獨自完成了挑大梁的任務。

她成功釣上三條大魚。

打算搭架子烤魚,鳳寧才發現原先随身攜帶的調味包落在官服裏,又得去尋,可惜禦前的文書房不是什麽人都能進去,鳳寧只得親自前往。

她沿着林子裏邊上的廊道往乾坤殿方向小跑,纖細的身影飄逸的襦裙,襯得她像是一只翩跹的蝴蝶。

行至拐角,被人攔住去路。

鳳寧認出他是那日見過的韓子陵,面上的笑意頓時蕩然無存。

韓子陵察覺李鳳寧認出了他,心中一時五味陳雜,沒有多少時間給他寒暄,他先是客氣地施了一禮,旋即開門見山道,

“李姑娘,我是韓子陵,我想問一句,你們李家為何換人成親?”

李鳳寧一聽這半帶責問的話,險些給氣笑。

當初是韓家對她不聞不問,如今又怎麽好意思來诘難她?

鳳寧不欲在大庭廣衆之下跟個男子牽扯,遂壓下辯駁的念頭,神色冷漠道,

“韓公子,這話您不應該問我,當問您的母親和李府長輩,不管怎麽說,你與我嫡姐已訂了婚,咱們再無瓜葛,我如今在禦前當差,還請韓公子自重。”

丢下這話,她便打算繞過他離開。

那韓子陵大約是知曉見她一面不容易,竟是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

“李鳳寧,你別忘了,你的信物還在我手裏。”

鳳寧腳步猛地一頓。

八年前娘親前往城外青山寺拜佛,半路遇見永寧侯府老太君,一場意外叫二人投了緣,遂結伴下山,偏巧遇見山匪,娘親奮不顧身救了老太君一命,卻将自己給舍下了。

老太君在娘親臨終前許下婚事,當初交換的那枚信物就是娘親的玉佩。

永寧侯府給她的信物早被父親拿去,給了嫡姐,她的信物還在韓子陵手中,嫡母允諾,待二人成了婚便可順理成章将信物要回,交還于她。

如今她對李府唯一的執念,也僅僅是娘親那枚玉佩了。

*

今日午後天氣轉了陰,層層疊疊的陰雲堆在天際,行宮頗有些悶熱。

裴浚改去湖邊的摘星閣午歇,午睡剛醒,喝了些解暑的涼茶,來到閣樓吹風。

風浪有些熱,遠處燕子低飛,怕是要下雨,裴浚換了一身黑色常服立在圍欄處眺望山林。

好巧不巧瞥見遠處李鳳寧的身影,他從未見過李鳳寧穿常服,是以第一眼沒認出來,只覺模樣有些眼熟,待定睛再瞧便發現了她對面的韓子陵。

裴浚微微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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