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鳳寧的快樂很簡單。

她打算拿這十五兩銀子再去一趟西山關,力所能及買些用具。

她當然不會一個人去,這樣不太安全,她很懂得保護自己。

六月二十三這一夜是鳳寧當值,翌日她歇了一上午,至午後便來到裴浚跟前告假。

“陛下,臣女發了俸祿銀子,想再去一趟西山關,可以嗎?”說完這話,她還笑眯眯地兜了兜裝着俸祿銀子的香囊。

裴浚正在批複大臣問安的文書,擱筆看着她,女孩兒生得一張格外白淨的臉,與她這個人一般清澈透亮。

十五兩銀子而已,于帝王而言連微末都算不上,他沒料到鳳寧這般高興,他不是很能理解,卻予以尊重。

“朕安排侍衛護送你去。”

五名羽林衛護送鳳寧前往西山關,這一次她高高興興來到筆墨鋪子前,翻動攤位上的各色各物,琢磨着買些什麽,宮裏會分發墨錠,墨錠用不完,硯臺每名女官也發了一方,宣紙和湖筆卻是有限,她習字宣紙耗得快,偶爾一支筆用乏了又可以換新筆,于是她狠買了幾沓宣紙,挑了幾只中等的湖筆,狼毫,羊毫均有。

又轉去書鋪買了幾冊書。

這一下花了足足八兩銀子,鳳寧也不心疼,下月不是還有俸祿麽?

臨走前,年輕愛美的女孩兒最終來到絹花鋪子前。

她挑了一對仿點翠的絨花,藏在袖兜裏,歡歡喜喜回了行宮。

這種快樂沒有人能明白,她終于靠自己掙銀子了,再少也是靠自己安身立命。

她不用再寄人籬下了。

Advertisement

陛下說得對,人要靠自己。

彼時夕陽剛落,紅霞鋪滿西邊天,晚間的涼意夾着湖邊濕漉漉的水汽撲打在面頰,鳳寧哼着娘親教她的小曲倚着車窗吹風。

前方隐隐約約傳來呼喚聲。

“鳳寧,鳳寧。”

是楊玉蘇的聲音,帶着刻不容緩的焦急。

鳳寧飛快掀簾車簾,遙遙望見恢弘的臺樨前,立着一道單薄的身影,山脈相阻,霞光照不過去,顯得人影也跟着模糊了。

馬車從一片霞光中駛入陰涼的丹樨前,鳳寧立即從馬車跳下,“玉蘇姐姐,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楊玉蘇急急忙忙拉扯住她,“我的小祖宗哎,你哪兒去了,怎麽這會兒才回來,晚宴都快開始了。”

鳳寧不忙活走,而是趕忙請随車的小內使幫着她把東西送回飛羽閣,這才跟着楊玉蘇往裏去,“什麽晚宴?我走的時候怎麽沒聽說?”

楊玉蘇回眸觑了她一眼,“你呀就是呆頭呆腦的,外頭的事一概不管,太後娘娘午後發話,今夜在蓮花臺辦晚宴,吩咐女官們均着常服,要給陛下獻禮呢。”

鳳寧明白了,太後這是眼見要回程,而皇帝“顆粒無收”,靈機一動想法子撮合。

“那你也不必這麽急呀。”

楊玉蘇見她笑吟吟的,氣道,“我怎麽不急,佩佩為了這趟晚宴梳妝打扮足足兩個時辰呢,你這剛回來,渾身沁着汗,等你梳妝過去,晚宴都結束了。”

先把鳳寧推進飛羽閣,好在熱水是現成的,幹幹淨淨洗了一身出來,楊玉蘇挑衣服又給犯了愁。

章佩佩預先留下幾身嬌豔的裙裝給鳳寧,可章佩佩個子比鳳寧稍稍矮了些許,鳳寧穿上多少有些不合身,鳳寧見她愁眉苦臉的,便從自己箱籠裏尋了一件衣裙來,“就穿這件。”

楊玉蘇一瞅那身衣色,頓時紅了眼眶。

一年前,鳳寧及笄那日,楊玉蘇贈了一匹最好的緞面杭綢給鳳寧,後來鳳寧親手做了兩身衣裳,一身給了楊玉蘇當回禮,一身留給自個兒。

是一身水紅色的滿褶裙,當中一件素紗抹胸,外罩淡粉色窄袖羅衫,鳳寧猶愛這身衣裳,穿了許多回,顏色洗舊,反添了幾分雅致婉約的氣韻。

“舊是舊了些,卻好看的很。”楊玉蘇咬咬牙幫着她換上。

待要從自己梳妝臺挑些首飾給鳳寧,卻被鳳寧婉拒,她今日梳着個回心髻,用娘親留給她的一支白玉簪子插上,買來的兩朵仿翠絹花點綴,便是上京城最水靈耀眼的姑娘啦。

楊玉蘇瞧見一陣心花怒放,“若是陛下還瞧不上你,你就死心跟我出宮吧。”

鳳寧卻沒想這茬,她定定望着銅鏡裏的自己,這是她長了這麽大,第一次認真打扮自己。

過去嫡母日日提醒她安分守己,連着衣裳也是撿了姐姐不要的給她,更別提什麽新鮮花樣的首飾了,沒有女孩兒不愛美,她也曾羨慕姐姐每日可以穿得花枝招展。

如今,她也可以了。

鳳寧腼腆一笑,對自己很滿意。

“咱們去吧。”

她就是個大大方方的可愛姑娘。

楊玉蘇也不知觸動了那根神經,忽然就後悔了,握着鳳寧細細的胳膊肢,

“鳳寧啊,要不咱們別去了,咱們出宮吧,我就盼望着你嫁個尋常人家,過踏踏實實日子。”

她雖沒怎麽見過皇帝,卻也耳聞那是位鐵血帝王,他會疼人嗎?他能疼人嗎?

鳳寧卻沒她想得這麽多,“你就放心吧,咱們不過是去赴宴,今個兒怎麽都輪不到我。”

“也對。”楊玉蘇回過神開開心心帶着她往蓮花臺去。

果然到了蓮花臺外,已人滿為患,裏頭搭了戲臺子,請了遠近聞名的老旦唱戲,席位已坐滿,既然是給皇帝“選妃”,尋常的公子少爺不便湊熱鬧,蓮花臺外聚了不少看熱鬧的官宦,鳳寧和楊玉蘇進不去了。

楊玉蘇頗為惋惜,“罷了,不能去也罷。”

蓮花臺外有一內湖,從山上引活泉順坡而下,坡下堆砌假山,只見一抹雪白的溪流從當空澆下,發出淙淙聲響,底下潭深藤翠,頗有遮簾攬勝之意境。

水泊正中矗立一座三角翹檐涼亭,坡上一角橫過來一片松枝,青松拂檐,翠帶飄飄,水波蕩漾連着亭中傳來的歡聲笑語也仿佛被水波載送過來。

楊玉蘇瞥見自己表妹和姨母坐在亭中,遂拉着鳳寧過去拜訪。

蓮花臺是一座三層樓的環形殿宇,殿內彩繡輝煌,歌舞升平。

底下殿中坐着些許貴婦與朝臣,戲臺子搭在最南面,正唱着前不久流行的《大登殿》。正北的寬殿中挂着皇帳,裴浚獨自一人飲酒,在他右面垂着一方珠簾,裏頭幾位閣老陪着太後說話。

今日倒是不曾談論國事,反而唠其家常,哪家兒子娶了媳婦,哪家又生了玲珑可愛的小孫兒,最後又提起先帝爺膝下早逝的孩子,太後忍不住潸然淚下,閣老們好一陣勸,字字句句落在裴浚耳裏便是“催生”了。

他百無聊賴撫着那串菩提子,嗤笑一聲。

怪沒意思的。

女官們今日均換回尋常的裙衫,一一過來給皇帝敬酒。

第一個上來的是楊婉,楊婉今日褪去少許端莊,眼角別了珍珠妝,頭插點翠牡丹花的步搖,平添幾分俏麗,舉止投足的氣質也很松弛,倒像換了個人,就連柳海瞥見她也微微錯愕,險些沒認出來。

“臣女給陛下請安,多謝陛下這三月來的指點,臣女敬您一杯。”

裴浚正在批閱各省布政使遞來的請安折,這些臣子幾乎每一旬便要上請安折,問的千篇一律,“陛下今日小飲否,身體康泰否”,裴浚回了一句“朕躬安”,便将折子扔去一側,擡眼就看到了楊婉。

亭亭玉立,溫婉娴靜。

平心而論,楊婉處處出衆,論性情與能耐是皇後不二人選,可裴浚大約是習慣了她是禦前幹練沉穩的女官,見不得她生心思勾引人,于是他面無表情舉杯示意,回了她一句,

“好好當差。”別整些有的沒的。

楊婉酒盞一頓,心中苦笑。

論年齡接下來該輪到梁冰,但梁冰沒來,這樣的宴會她從來不參與,沒得浪費時間。

裴浚與柳海評價道,“禦前女官當如是。”

話音正落,一人娉婷掀簾而入,嬌脆的嗓音綿綿地送過來。

“臣女給陛下請安,不若今日臣女來陪陛下喝酒,咱們不醉不歸可好?”

進來的是章佩佩,她上着通袖折枝薄緞夾衣,下穿繡百鳥花的馬面裙,如果不是聲音出賣了她,倒是比平日多了幾分端莊,顯然是太後的手筆。

裴浚連酒盞都不曾碰,支手靠在圈椅,左手習慣撥弄那串新得的菩提子,就看着章佩佩演,他沒有留下章佩佩的意思,自然也沒打算給她機會,到最後眼神甚至寫着:“還沒演完嗎?”

章佩佩離開時險些要哭,這樣冷心冷肺的男人也不知什麽人能鑿開他的心。

陸陸續續十幾名女官過來請安,環肥燕瘦,各有千秋。

裴浚看得出來,今日姑娘們都極盡心思拾掇自己,衣着富貴華麗,濃妝豔抹。

他平日從不對姑娘的相貌裝扮評頭十足,但今日實在有些撐不住,起身來到窗前,借着外頭徐徐送進來的夜風洗洗眼。

蓮花臺下花團錦簇,喧嚣不絕,錯落有致的燈盞懸在各處樹梢燈柱,竄起一片流光溢彩,湖心亭處倚着一長挑少女,她手執竹條,不停往湖面撩水,水花濺了一身她猶自歡愉,頗有幾分不谙世事的嬌憨。

養眼的很。

酒宴過半,太後與閣老們撐不住先回去了。

沒多久,裴浚也起身循着天梯往上走,這一處長廊連接半山腰的游廊,裴浚不一會便沿着游廊來到了乾坤殿西南面的長望閣,長望閣依山而築,紅廊庑綠皆隐在曼妙的樹枝當中。

此地遠離行宮,頗為幽靜。

裴浚喝了不少酒,腹內燥熱,忍不住扯了扯領口。

柳海事先也沒想到他會往這邊來,沒怎麽預備,便躬身往前小聲請示,

“您今晚是歇這嗎?”

裴浚按着眉心沒有回這茬,只是吩咐道,“朕要沐浴更衣。”

柳海不敢多問,立即擺手吩咐下去,回想皇帝離開前立在窗口盯着鳳寧瞧了一會兒,于是又折回來,

“陛下,您喝了些酒,不若奴婢吩咐鳳姑娘給您準備些醒酒湯。”

那張俊臉沉在夜色裏,恍恍惚惚,斷不出真章。

只在沉默半晌後方嗯了一聲,算是俯準。

柳海松了一口氣,趕忙遣人去尋李鳳寧。

李鳳寧這邊遇上了麻煩,她與楊玉蘇被燕承攔了去路,燕承非要跟楊玉蘇說道個明白,鳳寧無奈只得擋在前頭,姑娘有些初生牛犢不怕虎,非要楊玉蘇先走,自個兒斷後。

楊玉蘇于是往姨母所在的別苑躲去,燕承這邊也不能為難一個嬌滴滴的姑娘,最終铩羽而歸,鳳寧一時落了單,一瞅兩側人影空空,燈火寂寥,獨自一人往回走。

結果半路被韓玉逮了個正着。

“鳳姑娘,陛下喝多了,總管吩咐您備些醒酒湯送去。”

鳳寧哪敢遲疑,趕忙回最近的飛羽閣煮了一壺,擰着往長望閣送去。

兩處閣樓在一個方向,倒也不費多少功夫便到了。

燈火鋪了一地,與那輪下弦月争輝,複道萦迂延伸向那巍峨的崇樓。

四周光影莫名綽約,就連那蟬聲仿佛也有幾分婉轉悅耳。

鳳寧來到長望閣前,閣窗糊着一層窗紗,裏頭燈火昏暗,她瞧見那道清峻的身影立在欄前,廣袖飄展,有淩雲之姿。

方才在涼亭裏,她們私下議論,今夜哪個姑娘能入他的眼,她獨自蹲在水邊便有些茫然,心裏好像空空的,無處着落。

一聲鳥鳴喚回她的神,四下無人,鳳寧只得推門而入。

這一點響動也不曾驚擾他,裴浚面朝長空巋然不動,只倦聲道,

“擱下吧。”

鳳寧微愣,擡眸望向他,他的背影如高聳的雲峰,叫人夠不着,心頭猛然湧現一線酸楚來,她倒也沒有踟蹰,将醒酒湯擱在東側桌案,便打算跪安,輕輕對着他背影屈膝,

“那臣女告退...”

嗓音細軟柔和,比那絲風兒還要撫慰人心。

裴浚聽出是李鳳寧的嗓音,驀地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

那雙幽湛的眼太沉,跟深潭似的泛不起半絲漣漪,蒼青的長袍挂在他修長的身軀,襯出幾分沉寂蕭索。

他從未這般瞧她,帶着實質般的力度,令鳳寧十分無措,她手胡亂絞在一處,勉強鎮定問,“陛下還有吩咐嗎?”

裴浚就這麽邁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她眉梢眼角格外飽滿,似含苞的骨朵,眼神太幹淨了,幹淨又明媚,招人得很,水紅色的長裙并不是很鮮豔,卻恰到好處攏住那纖細的身段,整個人如暗夜亭亭玉立的菡萏。

裴浚從不壓抑自己的欲望,他素來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他是天子,行事無需顧忌,方才在窗口望那麽一眼,四肢五骸便有莫名的渴望在湧動。

他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當然知道這是什麽。

“還想出宮嗎?”

這話一問,便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鳳寧仰望那張臉,層疊的光芒鋪在他身後,面前這道高俊的身影,無聲注視的深邃眼神,築起一道高牆将她困在這分寸之地。

他每進一步,她心便滾燙一分,幾乎已無暇去思考,憑着本能搖頭。

裴浚無聲地勾了勾唇,打橫操起那纖弱的身子,跨入內室。

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令鳳寧措手不及,她雙手甚至不知往哪兒擱放,人已在他懷裏,腦子一片嗡嗡在響,來不及捋清任何思緒,只聽見頭頂澆下他略含磁性的嗓音。

“想清楚了,別後悔。”

“我該後悔嗎?”她軟綿綿問了一句。

裴浚直勾勾盯着她,眼神深黯無光,沒再給她機會,探舌虜獲飽滿的紅唇,長臂揮落一應書冊勢如破竹般将她摁在書案。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