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慎洛“哼哼唧唧”了幾句,也不知道是醉是醒,最後漸漸沒聲了。寧珵始終無言,只待慎洛消停下來,讓人打來一盆熱水,親自擰了毛巾給他擦臉。

臉上酒氣燒得滾燙,寧珵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第四遍,慎洛忽然睜開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寧珵手上動作忽然停了,他看這雙眼睛看過無數次,卻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惶惑,愧疚。

“你一定要娶瑩澈,是嗎?”

“洛兒,”寧珵坐在床邊,聲音沙啞,這個問題他可以回答別人,但回答不了洛兒,“父命,不可違。”

慎洛擡頭蓋住了雙眼,可是熱淚還是從指尖滲出來,燙得他難受。

“洛兒,你別哭。”

“我想回去,我想見師父。”

“你要同師父說嗎?”

慎洛頂着一顆昏昏的腦袋爬起來,邊暈乎乎地收拾自己邊道:“兄長放心,我雖然頑劣不堪,但總不至于破壞自己兄長的婚事。”

“洛兒!”寧珵哪受得了這氣話?急得話也說不出。

“你不是這樣想的嗎?你與瑩澈是多好的婚事,以後在朝,有你爹同師叔扶持,仕途不知多通達!高興便高興,也不必扭扭捏捏地藏着,打什麽父命不可違的幌子,父命不可違,那你的心呢?你的心可違嗎?!”慎洛痛痛快快地說了這麽一遭,腳下一軟,差點要摔,寧珵見狀,忙上前要扶,可慎洛卻往旁邊一躲,自己攀住了桌子一角。

寧珵知道,此事無論如何,都只會是自己的錯,他的一生,從出生開始,便身不由己。

“洛兒,先回去吧,先生等着急了。”他最後,只能搬出先生來勸洛兒。

慎洛想起去歲的冬日,他因為對寧欽立說了句不好聽的話,被先生罰了一頓,他問兄長,我和你父親,你選哪個。那時候他好委屈,但是他覺得,只要兄長說選你,他就可以什麽都不在乎,可是兄長說不知道。

哪裏是不知道呢?他分明,早就選好了的。

慎洛胸口發悶,明明早知道的,怎麽就給忘了呢?怎麽就以為自己值得他去放棄氏族所帶來的一切呢?

四下無話,寧珵去叫了馬車,同慎洛一起回去了。

一到徐宅門口,慎洛便往師父院裏跑,寧珵生怕他腦子不清醒,惹惱了先生,忙跟着去。誰料,慎洛忽然停下來,扭頭道:“別跟着!我說了,我什麽也不會告訴師父的,少用那些龌龊心思揣度我!”

寧珵腳步一頓,他聽到了什麽?洛兒說什麽?他們一起長大十幾年,連對方什麽姿勢最容易入睡都知道,但是他在洛兒心裏,也不過是個小人。

“兄長地位尊貴,不,應該是寧公子,還是不要和我這樣的人走在一起,免得白白玷污了您的名聲!”

寧珵從小到大,冷言冷語在家裏聽得最多,但是每一次,他從家裏回到徐宅,那顆心就被安撫地貼貼順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的洛兒,有一天也會這樣對他說話。他強忍着即将落下的淚,淡淡道:“那洛兒快些進去吧,你身上熱,夜裏風大,別······”

“少來虛情假意!你管我死活?有這個閑心不如管管自己怎麽去讨你那個爹歡心!你将來可是寧侯爺,出入朝堂,不知有多少人······”慎洛忽然不說了,他看見寧珵哭了。

寧珵當初挨家法,一兩個月下不來床,養傷換藥的時候疼得冷汗浸濕被子也沒哭過,但是今夜,他在自己弟弟面前哭了,毫無掩飾。

“又鬧什麽?”徐謹走出來,手裏拿着一卷書,本來看書看得好好的,結果外面越吵越兇,他想不管都不行。

寧珵不願意讓先生看見自己狼狽的模樣,垂着頭不說話,一副認打認罰的樣子。慎洛什麽也不管,徑直跑進先生的屋子去了。

“洛兒!”徐謹被氣得不輕,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但是裏頭一點聲音也沒有。

徐謹胸口起伏,沖寧珵道:“今日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洛兒就這脾氣,先生給你收拾他,別委屈。”

“先生,珵兒不委屈。”

不委屈,但還是會難過,寧珵失魂落魄的,也沒有告退,默默地轉身走了。

徐謹微微嘆氣,看着寧珵孤孤單單的背影,直到他走遠,才進了屋。

屋裏,慎洛癱坐在椅子上,臉頰、眼睛都是一片通紅,簡直惹人疼得不行,就是太不知禮了些,分明看見師父進來的,卻不起身,也不說話。

“誰許你坐着了?!”徐謹“啪”一聲把手中的書拍在桌上。

慎洛吓得瑟縮一下,然後委委屈屈地起身,猶豫片刻,還是跪了。

“做什麽又要同你兄長鬧脾氣?他一整天沒歇過,就不能讓他省點心?拖着你十來年,年年都要打打鬧鬧,什麽時候能長大啊慎洛?”徐謹說到最後,只覺心力交瘁。

慎洛垂着頭,“啪嗒啪嗒”地掉淚,是啊,他長不大,不懂事,不讓人省心,那他應該怎樣呢?他應該說兄長你要娶妻了,我真為你高興,我以後會好好孝順師父的,你不用擔心。

可是他做不到,也說不出口。他要哥哥一輩子擔心他,他也可以擔心哥哥一輩子。

“啞巴了?!”

慎洛肩膀一抖,壓着哭腔道:“我知錯了,師父打我吧。”

“我看你就是來讨打!”徐謹不知何時已拿了戒/尺在手,用力在他背上抽了一板/子,“起來,自己褪/褲,去趴着。”

慎洛忽然覺得,這一整天,可能只有這一頓板/子是讓他感覺到熟悉和安全的。就在這個普通的夏日,一切都變了,他的兄長不再屬于他,這座宅子不再是他的庇護所,只有師父,還是他的師父。

他腦袋還沉着,磕磕絆絆地脫/了/褲/子,伏在桌子上,悶聲道:“師父,打了洛兒,您就不要生氣了。”

師父再不要我,我就沒地方去了。

“你這是受/罰的态度嗎?”徐謹一戒/尺/抽在/臀/上,慎洛腦子都要炸了,“你有哪次受罰好好反省過?”

他的确沒有反省過,慎洛想,否則也不會以為他和兄長能長長久久,他早該在挨那一頓鞭/子的時候就知道,他的兄長,他的哥哥,他夜/夜枕着的人,遲早要離開他。

“沒有。”慎洛自暴自棄地回答。

徐謹聽了這兩個字,一股/邪/火湧上,擡起手中的戒/尺,“啪啪啪”連續幾下結結實實地抽了下去,屁/股/上迅速腫起幾道紅/紅的棱/子。慎洛就在這難/熬的疼/痛中漸漸清醒過來,但他不想喊,不願意喊,他甚至在心裏哀求師父能打/重一些,最後把他打/暈,把他打/死,這樣他就不用面對這一切了。

身/後的戒/尺毫不留情,慎洛甚至數不清到底打了多少,他只是暈暈乎乎,疼得神智不清,以身體的疼/痛來換取內心的解脫。

“······是故欲免世界之苦者,不在形/體/根/器之消亡,而在自斷其意志。”寧珵教過他的話忽然湧進他腦海裏,他想,也許不喜歡兄長了,就不會有這樣的痛苦了。

下一戒/尺猛地咬上,慎洛一個不防,叫出了聲,随後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痛哭不已。

慎洛這副樣子實在吓到了徐謹。徐謹放下戒尺,扶着他的肩:“怎麽回事?”

“師父,”慎洛哽咽不止,“我······我好難受。”

徐謹看他滿臉潮紅,又渾身酒氣,會錯了意:“你喝了多少?”

慎洛一個勁搖頭,邊哭邊往徐謹身上倒。徐謹扶着他,哄道:“好了好了,不打了,讓你兄長來帶你回去。”

哪想慎洛一聽“兄長”那兩個字,立即掙紮起來:“不要,不要,不要他······他都不要我了······”

徐謹是見慣了這兩個小孩鬧脾氣的,只以為今夜在外頭又不高興了,便順着他說:“好,不回去,不讓他來,師父抱你去睡。”

房中燈火搖曳,慎洛手腳大張,把師父的床占了個滿。他雖然喝得多,但醉得不深,也沒有睡意,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師父。徐謹被他看得受不了:“還想要什麽?”

想要一個能忘記寧珵的法子,慎洛翻了個身,看着在床邊看書的師父:“師父像我這麽大的時候,在幹什麽?”

徐謹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放下書,柔聲道:“師父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在周游天下。”十幾歲的徐謹,進取的功名心不比寧欽立少,他是懷着一顆濟世報國的心仗劍遠游的,一去六年,可是等他回來的時候,他從小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妹,準備要嫁給他的未婚妻,已經病逝。徐謹受此事影響,用世的心漸漸淡了。再後來,任氏送來了寧珵。

徐謹是很想給寧珵當爹的,可是偏偏寧珵有爹,他就只能當個先生。可是誰也理解不了,兩個失去至親的孤獨人,是如何在漫長的歲月裏相依為命,互相療愈的。

大約還是不大甘心這麽過一輩子,徐謹在寧珵七歲的時候又出去了一次,說是遠游,可是兩個月不到就回來了,他在東方的破敗村莊裏撿到了慎洛。

從此以後,除了教養這兩個孩子,徐謹再沒有想過別的事情。

慎洛聽師父講這些事情,再想想自己,确實是不懂事,師父沒說錯。

“師父。”

“嗯?想說什麽?”

“洛兒想學您,周游四方。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徐謹只當他說玩笑話,笑道:“想出去玩了?等入秋了,師父帶你北上,去看楓葉,好不好?”

慎洛搖搖頭:“師父,洛兒不是想去玩,洛兒······”

只是想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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