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蕪蔭鎮（一）
第36章 蕪蔭鎮（一）
顏眠舟的聲音一向好聽, 用這種含笑的語氣念出自己的昵稱，孟醒時頓時感覺耳朵有點發麻，忍不住捏了捏耳垂。
這跟高中死黨們喊得不太一樣。要說哪裏不一樣, 似乎是口吻……
孟醒時走神的功夫, 顏眠舟的目光轉到了沈鑰藍身上, 笑吟吟道：“藍藍真的長大了？”
沈鑰藍本想吸一下手指, 又想起自己現在已經是六歲孩子的外表，不能做出太幼稚的動作, 強行學着爸爸的動作捏耳朵：“原來爸爸已經說過了。”
明明早就決定了帶他一起去，非要逗他玩。
裴火彎下腰張開雙手。
沈鑰藍習慣性地投入裴火的懷抱, 等被裴火抱起來才察覺不合适：“不對, 我這個年紀要自己走路了！”
裴火只好又把他放下來，一只手牽着他，一只手伸向孟醒時：“孟先生, 我來拎。”
“不用不用。”孟醒時連忙拒絕，“就是些衣服，我自己拎就行。”
四個人下樓上了車——這次只有一一輛車, 裴火做司機。
裴火打上導航開動之後，車內就安靜下來。孟醒時忍不住看了眼坐在副駕上的顏眠舟。
和希洛戰鬥之後，這是他和顏眠舟第一次現實中再見面。比之前多了幾分親切，卻讓孟醒時有種奇怪的說不出話的感覺。
孟醒時不是話多的人，但莫名有種所有人都在等着他開口的無形壓力。
“顏……”孟醒時說了一個字就卡住, 頓了頓才改口, “眠舟。”
——哎，畢業之後跟同齡人打交道确實少了, 高中大學的時候各種惡心的昵稱随口就來，就愛看對方一臉反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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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醒時自我檢讨了一下, 再開口就流暢很多了，“我還以為江福會跟着一起來。”
顏眠舟笑道：“我讓他在家反省。”
“他做什麽了？”
“他為了能在我參加活動的時候貼身照顧我，在幼兒園制造了一點小‘事故’，讓幼兒園提前放了暑假。”
孟醒時：“……”
他很難不把目光挪到沈鑰藍頭上。
沈鑰藍心虛地縮了縮脖子。
顏眠舟不知為何笑了一聲：“不管什麽理由，做錯事都得受懲罰。”
孟醒時瞪了沈鑰藍一眼，問：“什麽事故，沒人受傷吧？”
沈鑰藍老老實實回答：“沒有，他下班後搞壞了幼兒園所有的空調。”
“……”
打開話頭之後，車內的氛圍終于沒了一開始的沉默，各種各樣的話題都穿插了起來，連在開車的裴火都在沈鑰藍的糾纏下時不時回答問題。
孟醒時想起一件事：“寧開顏送白石的那些衣服不是眠舟你要求的？”
“當然不是，我讓他多買些衣服，好把記錄推進到一萬套臨界點。”顏眠舟語調多了些無奈，“沒想到他圖省事，直接買了送白石。”
孟醒時恍然，又問：“你怎麽知道具體那家店銷售了多少套的？”
顏眠舟略微沉吟，透露道：“因為那個品牌有我控股。”
沈鑰藍差點從座椅上跳起來：“我就知道！”
“只是控股，而且找了別人做代表，所以我只能查閱銷售與營收記錄，不參與運營。”顏眠舟笑着解釋，“只是兩年前投資的一部分。”
孟醒時自嘆弗如：“不愧是你。”
高富帥業餘都是玩投資的。
……
一路閑聊着，不知不覺就抵達了蕪蔭鎮。
蕪蔭鎮是典型的江南水鄉，舒緩的蕪河橫穿小鎮，人工挖鑿的直流運河均勻地遍布小鎮的各個區域，兩岸種滿了垂柳。
典雅陳舊的石橋橫亘在大大小小的河道之上，小巧的船只慢悠悠地駛過橋洞，慢悠悠地順水而下。
“聽說早些年這裏河道上不少垃圾，水都是臭的，這幾年政府大力治理和保護，蕪河的水才恢複清澈。”孟醒時拉着手提箱站在石橋上，俯視着飄着柳葉的河水，饒有興致地道，“我上大學的時候來過一次，那時候感覺只有建築能看，現在水色景色都相當好了。”
顏眠舟的目光追着那只小船，輕輕揚了揚眉：“船是賣東西的？”
“對，一般都是買些零食或者包子，你看那麽大的船頭，就是以前丢硬幣進去的。”孟醒時比劃了一下，“聽說以前買法就是把錢和貨互相丢來丢去。”
沈鑰藍哇哦了一聲：“丢到水裏怎麽辦？”
“不知道。”孟醒時攤開手，“我也聽說夏天會有水性好的潛下去摸硬幣的……不過這幾年已經被禁止了。”
沈鑰藍盯着水面看了一會，遺憾地道：“可惜我沒有操縱水的能力。”
顏眠舟失笑：“你想要的話，回頭讓弗萊德帶你來。他能融入水裏。”
“跟弗萊德一起玩，江福肯定記我的仇。”沈鑰藍撇撇嘴，“還是算了。”
顏眠舟笑着搖搖頭：“走吧，我們先去賓館放行李。”
……
因為只住一晚上，他們只定了兩個雙人房間，顏眠舟和裴火一間，孟醒時和沈鑰藍一間。
簡單放下行李之後，他們就正式出門逛蕪蔭鎮。
在蕪蔭鎮本地的小飯館吃了一頓當地菜，孟醒時點開手機上的地圖：“蕪蔭鎮本身就是一個大景點，你們想先去哪裏？”
沈鑰藍響亮地道：“我要坐船！”
顏眠舟道：“我打算先去鎮圖書館。”
孟醒時看向裴火，裴火搖搖頭：“我是父親的護衛，都可以。”
孟醒時本着苦一苦孩子的原則提議：“那我們先去圖書館轉一圈，出來再坐船？”
沈鑰藍嘟起嘴。
顏眠舟笑道：“難得來一次，讓孩子好好玩吧……這樣，裴火帶沈鑰藍去坐船，醒醒跟我去圖書館吧。”
沈鑰藍呆呆地看着他，意識到自己掉進對方挖的坑裏：“那我不坐船了！”
顏眠舟摸了摸他的腦袋，笑眯眯地蹲下來：“哪能讓小孩受委屈呢？放心吧，你爸爸有我照顧呢。”
沈鑰藍瞪大眼睛剛要說話，就聽到顏眠舟壓低了聲線，表情忽然變得陰鸷，“真要做什麽也不是現在。”
說完顏眠舟重新站起身，臉上挂回慣常的笑容，對孟醒時道，“裴火會照顧好藍藍的。”
“你、你……”沈鑰藍氣得話都說不利索，捂着臉忽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孟醒時對裴火道了謝，跟上顏眠舟才無奈地道：“你逗他幹什麽？”
他也聽到了那句話。
顏眠舟薄唇微微翹起：“不覺得逗這種裝着成年人思想的小孩很好玩嗎？”
孟醒時想了想，認同地道：“确實。”
他也很喜歡逗沈鑰藍玩。
顏眠舟發出愉悅的笑聲。
……
蕪蔭鎮的鎮圖書館挺大，記錄了鎮志和很多技術、研究、發展上的資料，幾乎沒有娛樂型書籍。
孟醒時對歷史類比較感興趣：時間本身就是最好的編劇，歷史也是最佳的素材。但顏眠舟很快就選了幾本水利相關的資料，大略翻了翻就換下一本。
讀完一整本的孟醒時擡起頭，看他快速連翻好幾本，不由得好奇：“不好看？這類資料是比較枯燥。”
“這倒不是，只是記一下大致的目錄和想看的部分的主題。”顏眠舟一邊把書放回去一邊回答，“總不能在這裏看一整天，記住主題後回去再查。
“雖然我更喜歡紙質書而不是電子書，也不得不承認電子資料的查閱和收集都比紙質書方便太多。”
孟醒時同樣知道這個道理，只是他來看書除了陪顏眠舟之外只是随便翻翻，能積累素材最好不行也無所謂；但看顏眠舟的意思居然是在認真收集并閱讀這類資料？
他開文之前也會做類似的準備工作，不過幾本只會針對新文需要的資料收集，其他看書更多的是增長見聞閱歷。
似乎看出孟醒時的疑惑，顏眠舟笑道：“我比較喜歡閱讀資料，掌握各行各業詳盡的知識會讓我有種滿足感……而且這些也未必用不上，我一直認為想要描繪一個完整、真實的世界，需要依賴的就是現實世界的這些資料。”
他撫摸着一本書的封面，眼眸垂下，速來悅耳的聲線多了些野心的意味，“或許有一天，我也能塑造一個不遜色現實的世界。”
孟醒時之前就有這種感覺，此刻由衷地說出口：“你好像特別喜歡寫作。”
不是為了讨生活，也不是興趣愛好，而是真真實實的熱愛。
顏眠舟唇角彎了彎，否認道：“不，我對寫作本身沒有那麽喜歡，寫作對我來說更功利一點，是我用來滿足自己的手段。”
滿足自己和熱愛有很大區別嗎？孟醒時有些疑惑了。
顏眠舟沒有給他詢問的機會，把書全部放回書架：“讓你久等了，我們出去散散步吧。”
……
和顏眠舟在蕪蔭鎮的運河旁邊散了散步，坐了一條船——可惜沒碰上沈鑰藍和裴火——兩個人聊着天，不知不覺就到了黃昏時分。
出去玩和在家裏交流的感覺還是不一樣，在家裏就很有公事公辦的感覺，出來玩就很随性了……孟醒時咬着在船上賣的炸小魚，看了眼正斟酌從頭開始咬還是從尾巴開始咬的顏眠舟，眼神中多了些笑意。
他倒是沒想到，顏眠舟居然比他更宅，像是從不出門一樣，對外面的一切都很陌生。
“我确實幾乎不出門。”顏眠舟笑着道，“出門也沒人一起，其實挺無聊的。”
孟醒時随口道：“不約朋友一起？”
“醒醒是我現實中第一個朋友。”
這話孟醒時上次聽過，但其實有點懷疑：現代社會的富家少爺，真的能孤僻到這個程度嗎？主要是顏眠舟性格也不是孤僻那挂的啊！
孟醒時不由得好奇起來：“上學的時候沒有跟同學一起出去玩嗎？”
“上學……”顏眠舟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後才苦笑着搖搖頭，“我的同學都有點怕我。”
孟醒時意外了：“為什麽？”
“因為以前我以前很兇。”顏眠舟忽然板起臉，冷冰冰地看着孟醒時。
他略摘下一些金絲眼鏡，深褐色眸中的冷漠如同刀鋒，輕易地斬斷了所有和其他人的聯系。
被這樣的顏眠舟盯着，孟醒時背後驟然竄起一陣涼意：這種發自內心的恐懼感和面對最初的白石秦馥不同，更像是對同類高位者的畏懼，畏懼的不是對方會傷害自己，而是對方眼中根本沒有自己。
顏眠舟臉上的冷漠轉瞬即逝，将淺茶色金絲眼鏡重新戴上，笑呵呵地道，“怎麽樣，是不是有點吓人？”
孟醒時佯裝擦了擦汗，認同地道：“是有點，我都不敢跟你說話了。”
顏眠舟彎了彎唇，目光投向天空柔軟橙紅的晚霞，語調悠長：“那時候有點中二在身上，覺得我獨一無二，沒有任何人能夠理解我，我只需要在我的世界獨美……現在想想，那時候既羞恥、又懷念。”
孟醒時心有戚戚焉：“都有這個時候。長大了就好了。”
見孟醒時沒有繼續問，顏眠舟略有些失望地無聲嘆口氣，在孟醒時察覺之前換回熟悉的小臉：“走吧，裴火和藍藍應該在等我們了。”
……
沈鑰藍坐在桌子上，興致勃勃地挑着零食吃，每一種都是吃一口嘗嘗味道，剩下的丢給裴火。
裴火默不作聲地把沈鑰藍吃剩的零食掃蕩幹淨，剛毅的臉上挂着掙紮和猶豫，似乎在糾結什麽。
沈鑰藍掃了他一眼，臉蛋鼓了鼓，咽下嘴裏的食物，冷不丁問：“顏眠舟讓你幹什麽事嗎？跟我有關？”
裴火動作一頓，擡起頭神态平靜，不答反問：“你怎麽會這麽想？”
“因為我長了眼睛。”沈鑰藍沒好氣地指了指桌上那一大堆零食，“以前你都只給我買一點點。”
“小孩子吃多了會牙疼。”裴火先嚴肅地說了一句，随後頓了頓，閉上了嘴。
沈鑰藍一邊吃着零食，繼續盯着裴火，看裴火一直不說話，放軟了口吻，用小孩子的懵懂聲線蠱惑道：“你不告訴我我怎麽幫你？”
裴火表情微有意動：“你會幫我？”
“不太過分……”沈鑰藍又補充了一句，“還有跟爸爸無關的話。”
裴火嚴肅的表情舒展開來，坦然道：“父親想讓我們今晚睡一個房間。”
沈鑰藍一愣，旋即跳了起來：“我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裴火看着他：“你說過會幫我。”
“跟爸爸無關的話！”
裴火眼神沉穩平靜：“我和你一起睡，為什麽和孟先生有關系？”
“我們一起睡的話，豈不是顏眠舟要和爸爸一起睡了？”沈鑰藍激烈反對，“不行不行！”
裴火的眼神轉而帶上了一點委屈。
沈鑰藍一向習慣用扮委屈裝嫩賣萌的手段攫獲好處，眼前這個一米九的壯漢突然使出這一招，差點把他噎住，捂住了自己的臉：“你跟誰學的，不要糟蹋你的氣質。”
裴火的表情恢複正常，目光落在沈鑰藍身上，無聲勝有聲。
沈鑰藍從激烈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零食也不想吃了，在裴火如影随形的目光中原地轉了幾圈，最後竟然平靜下來：“我答應也不是不行。”
裴火沒有高興，沉靜地看着他，等着他開出的條件。
“作為交換，你要幫我調查顏眠舟！”
裴火一怔：“調查父親？調查什麽？”
“家世、身份、年齡、性格、家不家暴、一頓飯吃多少、上完廁所洗不洗手……”沈鑰藍掰着手指頭數了一遍，末了強調道，“還有最重要的，會不會虐待繼子。”
裴火困惑地皺起眉，片刻之後颔首：“可以。”
沈鑰藍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裴火就這麽直接答應了讓他再次感覺到怪異——裴火等人應該是以顏眠舟為核心的，為什麽一涉及爸爸的事情反而把顏眠舟的重要性下調了呢？
這也是顏眠舟的交代？
自認為是孟醒時身邊唯一有智商的沈鑰藍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後擡起頭：“好，今晚我詳細告訴你具體調查的計劃。希望顏眠舟識相一點不要……”
說到這裏，沈鑰藍心情忽然又好起來了，“不，希望他急不可耐一點，這樣爸爸才會識破他的壞心思！”
裴火反駁道：“父親不是那種人，他對孟先生不是這種膚淺的感情。”
沈鑰藍不信：“那是什麽感情？”
“父親很尊敬孟先生。”裴火先鄭重強調了這句，“江福之前建議父親把孟先生囚禁到家裏，父親都拒絕了。”
沈鑰藍呆了一下，随後大怒錘桌：“江福這個混蛋！”
他回去之後要好好報複江福！
……
“你要和裴火一個房間睡？”孟醒時詫異地看着沈鑰藍。
他知道沈鑰藍很喜歡使喚裴火，擔心這孩子不知收斂，“別鬧，不許給人家添麻煩。”
“沒有添麻煩，是裴火要求的。”
孟醒時和裴火眼神确認之後，又看向了顏眠舟。
顏眠舟笑道：“就讓他們一起睡吧，裴火一直挺喜歡小孩。跟藍藍多待一待，對裴火也有好處。”
孟醒時将信将疑地看了眼沈鑰藍，內心閃過了懷疑：按照他對沈鑰藍的了解，沈鑰藍應該會嚴防死守不讓顏眠舟接近才對，怎麽會答應換房？
這小子搞什麽鬼？
孟醒時決定今晚注意點，隔壁要是出什麽事他可以第一時間過去。
“別給裴火添麻煩啊。”進房之前，孟醒時揉着沈鑰藍的腦袋，反複叮囑。
“爸爸才是。”沈鑰藍最終還是沒忍住，小聲道，“千萬小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