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變臉
變臉
喬行硯看着對方輕笑一聲:“我以為,公子喚我喬小公子,便是不在意我喚你裴小将軍的意思。”
裴歸渡有些哭笑不得,這算什麽,一報還一報麽?
“臨舟!”
張恒的到來打破了這個難以言喻的局面,他是同劉元青一同下的樓,本就是為了看看喬行硯是否到場,結果沒想到一出來卻發現這兒聚了這麽多人,看樣子似乎還是正在交談的模樣。
喬行硯沒有再同他言語,只是将視線從裴歸渡身上移開,轉向來的張恒與劉元青。
“韞知兄,許久未見你,怎的又消瘦了些。”張恒照舊先寒暄。
“子修兄,許久未見,你還是一樣的熱情。”柳仲是不喜喧鬧的。
“這位便是小裴将軍吧?”張恒看向正在看着喬行硯的裴歸渡,後者聞言将視線轉向他,微微颔首,緊接着張恒又道,“在下張恒,這位是喬家小公子,喬行硯。”
裴歸渡看一眼喬行硯,正色道:“嗯,方才介紹過了,喬小公子。”
喬行硯沒有回話,只是抿唇颔首,緊接着又聽張恒在寒暄後介紹裴歸渡左手邊的黃衣男子:“臨舟,這位是子據兄,巡撫之子,仇秉。”
喬行硯抿唇颔首回應。
“這位是……”張子修說到一半後才發現禮州來的他是一個都不認識,不僅是裴歸渡,更有裴歸渡右手邊的另一位藍衣男子。
好在藍衣男子自行接過了對方的話:“宋雲,鎮遠軍校尉。”
“宋校尉。”喬行硯颔首道。
“歌舞即将開場,還望各位移步二樓,那兒早已為各位備好了佳釀美人,就等各位入座。”張恒側身擡手,示意衆人往二樓走,衆人随着他的步伐走向了二樓。
裴歸渡見衆人走了自己卻仍舊停在原地,他環視一圈醉君閣,心中正思索着什麽,就聽宋雲道:“敬淮,你說他們要是知道了,你曾是這醉君閣的常客,會做何想法?”
裴歸渡偏頭瞥一眼他,又看向正在往二樓走的喬行硯,沒什麽語氣地說道:“我是辦正事又并非流連煙花,況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美人佳釀何人不沉醉其中?我不過偶入幾日,又非日日醉酒當歌,有何想法可言。”
宋雲心道“你最好如此”,說出來的卻是:“那還不往前走,裴小将軍?”
裴歸渡回頭瞪他一眼:“宋校尉先請?”
“先請便先請。”言罷宋雲果真先裴歸渡一步跟了上去,随後裴歸渡也跟着上了二樓。
“樂起——”随着醉君閣徐媽媽的一聲招呼,閣內響起了悠揚宛轉的樂聲,而伴着樂上臺的是十幾位容貌豔麗身姿婀娜的舞姬。她們随着樂聲舞動,彎腰時腰間的珠鏈搖擺晃動,腳尖點地露出纖纖玉足,面上與手指尖都透出妩媚動人,仿若攝人心魄的鬼魅。
若換作以往,世家公子必然都将心思放在舞姬身上,想着舞曲結束後将人領進廂房內沉浸在溫香軟玉中。可今日不同,今日他們面前的,可比臺上的舞姬驚豔百倍,令他們遲遲移不開眼。
李敬成見張子修帶了人來,本以為又是什麽毛頭小子,正欲将目光移開,就見張子修身後那人露出半個頭來,再下一刻,他瞧見了身後之人的模樣。
李敬成一把推開正撚着手指欲喂他葡萄的姑娘,側着身子擡腿踢了一下同樣将腿放在桌案上的郭弘:“郭德遠,別看樓下那姑娘了,快看張子修身後之人。”
郭弘被踹後正欲發作,可聽了對方的話卻先是回了頭,結果這一回頭便忘了先前的事,連氣都消了一半。
“那位着青衣眼下帶痣的,想必就是喬家小公子了。”李敬成半點沒有猶豫,僅憑一眼就确定了那人的身份。
郭弘啧一聲後回頭看向李敬成,譏諷道:“李敬成,你還是收斂些,別把浪蕩樣寫在臉上,待會兒将那位尊貴的小公子給吓着。”
李敬成聽出了對方言語中的挖苦,秉承着不招惹一句就難受的念頭道:“德遠兄,你莫不是在心中掙紮,怎的這麽一位美人,偏就生在喬府,偏就生在與你戶部黨派相悖的禮部尚書府中,叫你想動歪心思都不敢動。”
郭弘沉下臉看着李敬成沒有說話。
李敬成見狀心中頗為愉悅,不僅沒有收斂反倒說得更加直白:“一瞬間的神情可騙不了人,伯父倘若知道你被喬家幼子一眼迷了心神,怕是會将你一腳踹出郭府大門吧?”
“李敬成,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奉勸你立馬閉嘴。”郭弘沉着聲音說道,心中的想法被戳破令他感到有些許無地自容,但更多的卻是被戳破後的認命,“不過一張面皮,世上貌美嬌俏之人繁多,又怎缺他喬家一位?況且還是一位男子。”
李敬成不以為意,拂手道:“男子又如何?”
郭弘将神色轉回原先的纨绔模樣,譏諷道:“別把我與你混為一談,你好男風就覺得我也當是如此?李敬成,休想将矛頭轉到我身上,反倒是你,莫要将那點癖好暴露了出去,吓壞了這位貴人。”
沒等李敬成回話,那位方與其他人寒暄過的“貴人”便随着張子修一同走了過來。
“德遠兄,豐岚兄,來,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今日同我一起宴客的,喬三公子,喬行硯,你們也可喚他臨舟。”張子修同方才一樣将原話再說一遍,“臨舟這些年礙于身體原因未曾出府結交各位,是以今日想着借此機會同各位認識一下,也算結個善緣。”
張子修又看向喬行硯,依次介紹:“臨舟,這位是郭弘,德遠兄,戶部尚書之子。這位是李敬成,豐岚兄,兵部尚書之子。”
喬行硯聞言擡手作揖,語氣溫吞道:“早就聽聞戶部尚書有一得力長子,年紀輕輕便官任侍郎,文武兼備,是個難得的良才,久仰。”
郭弘聞言頓了片刻,那卡在嘴邊的話仿佛突然斷了開來,怎麽也說不出口。
倒是一旁的李敬成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美人,正在賞美人的朱唇,就聽見了對方的一番誇贊,忍不住嗤笑出聲來,心道這誇贊簡直與郭弘本人毫不相幹,一時之間也不知究竟是誇人還是罵人。
喬行硯瞥一眼埋頭企圖忍住笑意的李敬成,又看一眼同樣在打量他的郭弘,随後露出了一個十分自然卻又違心的笑容。
喬行硯打上樓起便注意到了這二人,注意到了二人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郭弘舉止間的不自然,而李敬成一副看戲的模樣,更令他确定,這位戶部侍郎,心思不純。
片刻後,郭弘揶揄道:“喬公子說笑了,我不過是倚靠父親的關系才謀了個一官半職,不值一提。倒是喬三公子,久居京都卻從未見過面,莫不是瞧不上我們這些纨绔子弟,不屑同我們來往?”
這話一出,離得近的世家子弟也都圍了過來,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模樣,期間還能傳來些竊竊私語的聲音。
喬行硯心中暗自譏諷,嘈雜的樂坊都能聽見竊竊私語的聲音,他們何不直接當着他的面質問。
喬行硯眉頭微皺,擺出一副可憐模樣,說話的聲音也帶些微顫,看向郭弘:“郭兄切莫多想,我幼時身子不好,時常泡在藥罐裏,近些年才有所好轉,若不是父親憂心我不讓我出府,我定是早早的便同各位交好來了。”
郭弘聞言譏笑道:“是麽?我還以為喬三公子看不上我們呢。”
喬行硯搖頭,急切道:“怎會!各位都是京都城有頭有臉的世家公子,身份尊貴,我怎會起鄙夷之心,郭兄莫要多想。”
言罷,喬行硯聽見對面的李敬成又忍不住笑了出來,随後見郭弘沉下臉色,片刻後又揚起笑容,揶揄道:“如此便好。對了,聽聞喬三公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是這琴技,連醉君閣的樂妓都稱贊你的琴技高超,不知在座各位可有榮幸,能夠聽喬三公子彈奏一曲呢?”
喬行硯作為難狀,搖頭後緩緩道:“抱歉郭兄,喬某前些日子方受了傷,此刻手腕還纏着紗布,方才人多又不小心碰到了傷口,怕是無法為各位公子彈奏了。”
“對啊德遠兄,臨舟前些日子才受了傷,手腕處的傷口至今還未恢複。”張子修饒是再看不清局勢也懂得幫對方解圍,此刻倒是比喬行硯的語氣還要急切些,急切到直接抓起了對方的手,将其袖口往上拉,堪堪露出纏着紗布的小臂,“你瞧,這紗布上還泛着些紅呢。”
衆人見狀皆是唏噓,早就聽聞喬府前些時日有貴人受傷請了大夫,想不到那貴人竟是眼前這位小公子。
李敬成見狀也不笑了,走到郭弘身後低聲說道:“德遠兄,你就饒了小美人吧,你瞧他那模樣,你若再為難幾句他怕是就要哭出來了,我可見不得美人哭。”
郭弘輕聲嘁了一句,偏頭對身後之人說道:“滾。”
李敬成聞言也不惱,反而變本加厲道:“你莫不是想搞強取那一套,這辦法對付平頭百姓還差不多,禮部尚書之子,你仔細伯父打斷你的腿。”
郭弘握拳朝後猛錘,結果就見那人快速閃開,随後看向喬行硯:“美人莫要理他,各位都在京都城,來日方長,撫琴之事待你手好了之後再提也不遲。”
喬行硯轉向李敬成,恭敬地行了個禮:“多謝李兄諒解,撫琴之事,來日必……”
“啊——”
剎那間,女子的驚呼與玉盞落地碎裂的聲音傳來,喬行硯話未說完,倏地被身後一股力撞得踉跄,幸得身旁的張子修反應及時抓住了他的胳膊,這才沒撞向面前的李敬成。
“沒事吧!”張子修急忙将喬行硯拽回扶好。
喬行硯戲正演一半,沒注意身後來了什麽,是以被撞時一點防備都沒有,倒真像柔弱不能自理的病秧子。
雖然氣惱,但他的面上仍是一副無辜的苦楚模樣,他輕輕拍掉袖口處沾上的茶葉,又看一眼腳下破碎不堪的茶盞,以及跪在茶盞邊一個勁兒磕頭賠罪的婢子,道:“無礙,只是衣裳濕了。”
喬行硯不打算發作,只看着郭弘沉着臉色一腳踹在婢子身上,那婢子被踢後只得重新又爬回來,帶着哭腔連忙道:“公子恕罪!公子恕罪!都怪奴一時疏忽踩空了道兒,這才沖撞了公子,還望公子恕罪!饒奴一命——”
郭弘聞言又是一腳踢過去,将先前的怒氣全然發洩在這婢子身上,厲聲道:“連個茶水都端不好,留着你的命有什麽用!”
郭弘正欲踢第三腳,就見喬行硯上前一步擋在了那婢子跟前,眉頭微皺,溫聲道:“郭兄莫要生氣,這婢子只是一時疏忽罷了,你若是再繼續踢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今兒個這場是我同子修一同辦的,還望郭兄看在我與子修的面子上饒她一命。”
李敬成見狀也上前勸慰,看一眼周圍竊竊私語的世家公子們,又看一眼躲在張子修身後的張策:“德遠,這事就到這兒吧,你那兩腳不輕,若是再來一腳她怕是真的會死在這兒。若叫你父親知曉了,後果不堪設想。”
郭弘心中有氣發不完,聞言也只能退後一步,猛甩袖子轉身離開了。
喬行硯見狀看向李敬成:“多謝李兄。”
“無妨。”李敬成又打量一番喬行硯,“美人不如先進廂房換身衣裳,冬日天寒,衣裳濕了可不能一直在身。”
喬行硯颔首:“多謝李兄提醒,那喬某便先失陪片刻,待整理好再同各位交談。”
“去吧。”張子修拍拍喬行硯的肩,“這兒有我在呢。對了,你可識得去的路?可別進錯了屋撞見別人的好事。”
喬行硯自然知曉對方說的是什麽,低頭看一眼身側依舊跪着的女子:“讓她引路前去即可。”
那女子感受到目光的停留,立馬擡頭看向喬行硯,急忙起身:“喏,奴這便領公子去無人的廂房。”
行至無人的廂房,喬行硯跟在那女子身後,環視一眼屋內的布局,瞧見桌案上的茶水還冒着熱氣,便收起方才柔弱的模樣,譏諷道:“你家将軍還真是不懂憐香惜玉,他就不怕你被那人給一腳踹死。”
女子聞言轉過身來,此刻她面上的狼狽已然消失,只笑了笑:“感念公子記挂,只不過奴訓練時受過的苦痛可比那兩腳要多百倍,這點算不了什麽的。”
喬行硯聞言抿唇,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打算過多關心,他緩緩說道:“出去的時候記得關門。”
那女子倒是沒料到他會說這句話,是以只得将原先備好的感念對方的話重新吞回去,悻悻然道:“喏。”
女子走後,喬行硯脫了沾上茶水的外裳,将其挂在屏風上,随後以一種極其慵懶疲倦的語氣開口:“将軍是想我親自去請你才肯出來麽?”
話音剛落,身後便傳來珠簾升起又落下的聲音,珠簾被人放開後搖晃碰撞的清脆響聲補上了屋內那片刻的寧靜,随後是二人交談的聲音。
“若是如此,喬小公子願意來麽?”
喬行硯解開腰間系着的玉佩,轉身将其放在桌案上,期間瞥一眼坐在桌前喝茶的裴歸渡,又重新轉回去将裏衣理正,緩緩開口:“不願意。你叫人來推我,撒了我一身的茶水,還想我主動相迎?哪來這麽好的事兒。”
“啧,小公子當真是無情,你我許久未見,怎的連個迎接之禮都讨不到。”裴歸渡拿起桌上反扣着的玉盞,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對面的位置上,“不知小公子可曾對我思之念之?”
喬行硯拿起臺上對方備好的青色衣裳,對着自己的身量比了比,聞言回頭看向裴歸渡,只見對方此刻亦以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情打量着自己。
喬行硯沒好氣地譏諷,語氣卻緩得悠然:“許久未見?那前些時日未經傳召擅入京都,半夜摸進東禪寺與我見面的又是哪家的登徒子?”
裴歸渡笑着看向喬行硯,那眼神仿若他們早就是恩愛十幾年如膠似漆的夫妻,他學着對方慵懶的語氣揶揄道:“那想必是小公子背着我偷偷找了個情郎。”
喬行硯挑眉:“哦?是麽?那情郎可當真沒禮數,佛門重地竟還想着茍且之事,将軍也不懲治一番?”
“懲治,必須懲治。”裴歸渡佯裝官腔,凝眉道,“只是如今你那情郎尋不見蹤影,若要懲治,是否先将面前這位未經傳召擅自入京的将軍送至禦史臺,由禦史大夫上奏懲處。”
喬行硯看着他沒有說話,轉身繼續将衣裳換上。
裴歸渡的目光自始至終都定在喬行硯身上,此刻正将視線移到對方那單手就能圈住的細腰上,他開口道:“屆時我再将你這私下結識逆臣的小公子上報至禦史大夫,讓他将你我一同綁了下獄,你我也算共患難了。”
喬行硯輕笑一聲:“誰要同你共患難,衆人皆知喬家小公子久病成疾常年待在府中,又上哪兒去結交你這位駐守禮州的将軍。”
裴歸渡瞧見對方将外裳系帶系上:“臨舟啊臨舟,你可真是将兩副面孔演繹到了極致,在旁人面前一副面孔,在我這兒又是另一副面孔,怎的下了床便不認人了?”
喬行硯轉身拿起桌上的玉佩,正欲佩戴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将那玉又重新放了回去,坐下後就着對方方才倒的茶飲了一口,道:“将軍說笑了,在下可沒有那斷袖之癖,何來兩副面孔,還望慎言。”
裴歸渡簡直要被氣笑了,湊上前去看對方眼下的痣,反問道:“嗯?喬公子莫不是貴人多忘事,你我二人親也親了抱也抱了,床榻好說也上了三四次,錦繡春宵纏綿悱恻的事你我皆做過,現如今你告訴我,沒有斷袖之癖?喬公子,你莫不是京都城最精明的薄情郎?”
喬行硯将玉盞放下,挑眉看對方,面上滿是疑惑:“将軍這是說的什麽話,你是何人,我又是何人,将軍居于上位,不論身份還是旁的,吃虧的似乎都是在下。為何從你口中說出,卻變成是我負心薄幸,一甩衣袖便走人的薄情郎?”
裴歸渡看着對方被茶水潤過的朱唇,聞言笑了笑:“好好好,負心薄幸是我,強人所難是我,威逼利誘亦是我,我們小公子不過是一時醉酒失了分寸,手無縛雞之力被我這混世子給強迫的,是我占了便宜,是我吃力不讨好似的糾纏着你不放。所以臨舟,如此可滿意?”
喬行硯勾唇淺笑,語氣不帶半分怯懦:“不敢,自是将軍說什麽便是什麽。”
喬行硯将桌上的玉佩推到對方跟前,在對方疑惑地低頭看向玉佩時,他開口說道:“作為迎接将軍凱旋的賀禮,這弦月玉佩便是将軍的了。”
裴歸渡面上帶着些難以置信,正欲說些什麽,就聽見對方再次開口。
“我瞧将軍腰間挂着的玉佩着實好看,不知是在何處尋得?”
裴歸渡擡眼看對方,結果就見對方同樣看着他——腰間的玉佩。
裴歸渡有些無奈,他拿起桌上的弦月玉佩:“我道是今日撞了大運,竟還能收到你的賀禮,原來輾轉一番,反倒是你瞧上了我這塊玉。”
喬行硯抿唇:“是你腰間的這塊玉。”
“有區別麽?”裴歸渡明知故問。
“所以……”喬行硯将語氣放軟了下來,眼底滿是柔情,同方才的種種神情都不同,“我想要,你贈予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