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神山此心光明(800票的加更)
神山03 此心光明(800票的加更)
寒冬的阿裏三圍,一陣風就能吹碎人的筋骨。就算是托林寺最有經驗的老畫師,站在牆壁前繪畫,也須燒起十足的炭火,才能暖一暖漸漸凍僵的手指。
紮布讓山頂的王室宮殿中,燭火幽幽。
蘭澤徹夜無眠,跪坐在佛龛之前。
自從拉達克人攻入重鎮昆莎,輔政大倫親自領兵迎戰,她幾乎不眠不休,每天都在佛像面前念經祈福,求神菩薩護佑七百年血脈傳承的古格。
少女本應神采奕奕的面容,此時爬滿了憂愁的陰影。就連念誦的經文,也時時帶着焦切的顫抖。
直到有人推開了小佛堂的門。
藏靴落地,聲音铿锵。
蘭澤還沒來得及轉過頭,便落入了贊卓溫暖而結實的懷抱。他身上濃厚的血腥味,也同時萦繞在了她的身周。
蘭澤哭了。
贊卓跪坐在地上,緊緊抱着她,看不見她的淚光,卻也能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栗。
“你該先去見我父親。父親等着你戰勝的消息,已經等了太久。”
贊卓将頭深深埋在她的肩頸,輕嗅她身上酥油的清香。
“我讓副将去找你父親了。”他累極了,連說話也少了平日的剛硬,只有柔情的軟,“你父親擁有整個國家,而我只有你。”
“我明白。我在。”
蘭澤能覺察出他的疲憊,緩緩輕拍着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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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衣裳已經被血沁透了,因寒夜的低溫而凍得僵硬。她的手貼上去,突如其來的溫度,讓黏膩的血腥将他的身體和她的手沾在一起。
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旁人的血。
他驟然勒緊了胳膊,将她緊緊抱在懷裏,一寸也不想分開。
她伸手,想要推開點距離,卻抵不過他的力氣。
他說:“蘭澤,我把他們打出了昆莎。但我們最多也只有幾天的休整時間,拉達克人不會罷休。或許明天,我又要回到戰場。”
“他們占領之處,古格的子民過得怎麽樣?拉達克人是否淩虐了他們?”
贊卓默然許久,緩緩吐出一口氣,才告訴她:“我率軍趕到時,昆莎已經沒有了活人。只有流淌成河的血、和堆積成山的屍首。”
“……”
蘭澤閉上眼睛,試着不去幻想那樣的場景。
可每一次呼吸,贊卓身上那股血的味道就會鑽進她的鼻腔,提醒她古格的百姓正在遭受着什麽。
拉達克人的進攻因她而起,每一個人的死亡,她都責無旁貸。
當初她悔婚,激怒了拉達克的大王子。
如今老國王去世,大王子成為了國主,他執政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着“搶回古格公主”的旗號,入侵她的國家。
他們所到之處,流血千裏,餓殍遍野。
蘭澤也想過和贊卓一起,披甲上陣,騎着戰馬親去昆莎,趕走那些貪婪無恥的拉達克人。可她也知道,父親如今已難以理政,倘若她離開了,紮布讓上下都會陷入恐慌。
和達拉克之間的大戰,禍根埋藏多年,遲早會有今天。
但她沒有想到,這場戰争會這樣慘烈。
屍堆成山,血流成川。
她犯起惡心,幹嘔了一陣,淚花愈加難止。
贊卓猛然從情緒裏抽離,扶住她的身體,驚訝地問:“蘭澤,你怎麽了?”
蘭澤搖了搖頭,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雍仲法師今天來到了紮布讓。”
“雍仲法師?他不是在岡仁波齊閉關修行嗎?”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總是身體不适。我的仆從信不過藏醫,認為紮布讓的藏醫都被你姐姐收買了,所以去岡仁波齊請來了他。”
贊卓眉頭緊鎖,又問:“那麽,法師找到你不适的原因了嗎?”
“嗯。”
蘭澤擡起了頭,水亮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嘴角有一分苦澀的笑意。
“舅舅,盼了多年,我們的孩子終于來了。”
*
血淋淋的氣味似乎還萦在鼻前,可身畔的嚴寒漸漸消退,蘭澤緊閉着的眼睛,也終于有了松動。
她的視線模模糊糊,身體也不怎麽聽使喚。
發麻的胳膊艱難地擡起,她摸到自己的鼻子上挂了一根軟管。
有氣正從軟管輸進她的鼻子裏。
她聽見關越的聲音。
他說的拉薩藏語很标準,不用仔細分辨,也能聽得清楚:“你的意思是,如果從卓瑪拉再原路返回,路并不比順着走輕松?”
與他對話的,同樣是壯年的男人:“對。與其折返,不如繼續完成轉山。那可是很大的功德。”
“我們原本的計劃就是完成轉山。只是沒想到,我的同伴她會有高原反應。我如果不折返,就無法來接她下山了。”
“這也确實是個問題。”
蘭澤聽着他們的對話,想坐起來開口,剛要說話,喉嚨就幹巴巴地噎住了。
關越瞧見動靜,趕緊拿過來一杯酥油茶。
“頭疼嗎?”
蘭澤眉毛擰得緊緊的,一口喝了大半杯茶湯,拽開了鼻子上的氧氣管,才開口道:“暈。我的頭亂亂的,還有點想吐。”
她拔下來的氧氣罐,他手忙腳亂地接了,又想給她戴上。
被她一把拍開。
“我又不缺氧,不需要這個。”
關越有些哭笑不得:“你頭暈想吐,那就是高原反應。乖乖吸氧氣,過一會兒就好了。”
“不要,太丢人了!”
雖然大夢初醒的她頭腦還不太清明,并不知道自己的頭痛到底來源于哪裏,可對于氧氣,她有着下意識的抵抗。
關越要給她戴,她就揮開,越揮越不耐煩。
直到他改口用了漢語,又一次勸她:“我付了錢的。這罐氧氣我已經買下來了,它值一箱奶渣子。你要是不用,就是把奶渣子也浪費了。”
“……”
蘭澤嘴角抽了抽,最終還是把氧氣管子套在了鼻子上。
她終于有閑心看一看自己身處的環境。
這是一間鐵皮搭成的屋子,屋子沒窗,大門緊緊地關着。四張桌子旁各配了兩張藏式的長椅,椅子上鋪了暖絨絨的墊子,能坐也能躺。在桌子之中,燒着茶水爐子,源源不斷地為小屋輸送着溫暖。
像這樣的鐵皮屋子蘭澤曾見過的。
整個岡仁波齊轉山路,六十多公裏的路程之中,一共有兩處補給點,都是這樣的配置。轉山客能在補給點休整吃飯,也能在這裏過夜歇腳。
兩處補給點,一處在最難攀爬的卓瑪拉垭口之前,地處天葬臺旁。
另一處則是翻過卓瑪拉垭口之後,在山的另一側,叫作“不動地釘補給站”。
蘭澤知道,自己剛才抽了煙以後就暈過去了,肯定是關越背着自己走到了補給站。普通人在卓瑪拉垭口正常步行都很艱難,更別說身背另一個人翻越。
那這裏,大概就是天葬臺補給站了。
“慢慢喝,不着急。”
關越拿來暖壺,給她的杯子裏填滿。
酥油飄香,滋味濃厚醇郁。她捧着裝滿熱酥油茶的茶杯,緩緩地啜飲着,也看着身邊坐着的關越。
有一些原本模糊的記憶,在一場大夢之後忽然變得清晰。
透過他,她似乎看到了某個熟悉的身影。
她很努力地回想,想要穿越時間的滞礙,想清楚這種“熟悉”的來源。可她的頭腦太混亂,每當她似乎捕捉到了記憶的邊緣,那些回憶卻又瞬間消失不見。
像被思緒愚弄。
剛才與關越交流的,是補給站的老板,日常負責接待往來的轉山客,準備茶水和食物。
他們不是此時補給站裏唯一的客人,新的一波人來到,掀開門進來,老板便又熱情地招待了起來。
鐵皮屋子的門留了一條縫,被風越吹越開。
有冷風灌進來,吹得茶爐子的火搖搖擺擺,幾近熄滅,也吹亂了門對面的蘭澤的頭發。
關越起身想把門關上,但手剛放在門上,卻被蘭澤叫住。
“等等。”
她站了起來,緩緩走到了門口。
在鐵皮屋子對面,高聳如金字塔般的岡仁波齊再沒有了任何的遮擋,完整地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無論是峰頂千百年來潔白不化的冰雪,還是那若本瓊法鼓劃落之處的凹痕,仿佛都觸手可及。
日落的金光灑在雪山之上,山上的每一塊岩石,每一粒雪花,都被夕陽照得燦亮。金色雪舌條條道道,像血脈一般向外延伸,似張開的臂膀,迎接着山下衆生的來到。
她看向關越,淺淺地笑了:“日照金山。”
關越也笑:“在紮布讓,每天都能看見周圍那些雪山的日照金山。”
“傻子,這怎麽能一樣呢。”
這是岡仁波齊的日照金山。
古格人的傳說,一同見過岡仁波齊日照金山的人,倘若一起度過了今生,便也能一起度過來世。
生生世世,縱使分離,也終會重逢。
她沒有将這些話說給關越聽,或許也永遠不會告訴他。但只要他站在她身邊,與她一同仰望着金色的岡仁波齊,她便不會把這扇門關上。
身上的氧氣管已經伸展到了極限,阻礙了她的行動。
為了岡仁波齊,她最終願意犧牲“像奶渣子一樣珍貴的氧氣”,将鼻尖套着的軟管摘了下來,在天葬臺的風裏走出了屋門。
金色光芒落在山上,也落在了她身上。
關越都看在眼中。山與她都明亮,他更覺,此心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