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寺活下去的代價

山寺07 活下去的代價

雍仲法師的測算和密咒從未出現過差錯。

在拉達克人占領昆莎時,法師就預料到了一場巨大的風沙即将襲來。等到如今,拉達克人兵臨城下,他又算出了這個為期兩天的時間。

這意味着,風神降下的懲罰,在兩天後就會來到紮布讓。

到那時,狂風席卷着土林裏的沙土而來,遮天蔽日,累日不散。鋪天蓋地的沙土會從人身體的每一個孔洞鑽入,直到奪走了每一個生靈的全部呼吸。

這是天神對每一個人的懲罰。

一旦它來臨,除非有神通在身,不然,無論是古格人還是拉達克人,将無人能夠從中幸免。

“但是,”雍仲法師将鈴铛放在了一旁,緩緩開口,“蘭澤,古格有一條出路。”

蘭澤沉默地望着面前的佛像,在額頭、口前、胸前三次擊掌,虔誠地叩首。

大軍壓境,天罰将至。她知道,古格終于走到了盡頭。

從曾經的吐蕃王朝被僧人拉隆貝多一箭射出了無休無止的戰亂,從祖先吉德尼瑪衮來到阿裏,将阿裏劃分三圍,從紮布讓山上的人第一次開鑿出洞窟……古格在這衆神彙集之地存續了幾百年,終于,要消逝在塵土之中了。

佛菩薩保佑,在拉達克徹底攻克紮布讓、殺盡每一個古格人之前,古格可以選擇另一種更有尊嚴的結局。即使面對的,同樣都是死亡。

土林中疾風驟起,卷起紮布讓山頂的經幡,簌簌地響在了風裏。

“我知道您所說的出路是什麽。”

随着風,沙塵裏人血的味道從四面八方鑽進了壇城殿裏,萦繞在蘭澤的鼻尖。她泛起一陣惡心,扶着地想要幹嘔,卻終究生生地扛了下來。

她的眼睛已經血紅,淚光點點布在眼下。她擡眸看向雍仲法師,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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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師,不必施咒抵抗風沙了。被劄達無盡的沙土殺死,總好過被拉達克人淩辱而死。”

“不是的,蘭澤。”雍仲法師長嘆一聲,捏了一道咒,停了外邊窸窣的風,“我所說的出路,在你身上。”

蘭澤皺了皺眉:“我?”

“你。”

他放下了鈴铛,緩緩開口,将自己為古格找到的出路,告知于面前的公主。

她其實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幾乎可以稱之為少女。她這樣的年紀,本該盡情地游玩于象泉河,卻因國主女兒的身份,被迫承擔起了古格十萬人的命運。

當她完全聽明白了法師的計劃,“少女”也終于徹底從她的身體裏離開。

古格的上一任國主已經死了,她已經成為了新的國主。

雍仲法師告訴她:“事成之後,我會讓畫師将這一切畫在紅殿的牆上。即使千百年之後,只要象泉河還在流淌,古格的故事,就不會在這片土地上消亡。”

蘭澤沉默了很久。她靜靜看着佛像上反襯着酥油燈血紅的燈火,與銅像間那雙古格獨有的銀色眼睛久久地對視。直到酥油燃盡,火光熄滅。

“我不同意。如果我活下去的代價,是他人的性命。那我寧願與古格、與我的孩子、與我的男人,一同去死。”

*

蘭澤走出了壇城殿,獨自去了山頂。

靜谧的佛殿裏,只剩下了無數的金銀佛像、雍仲法師,與一個已經昏迷了許久的男人。

當蘭澤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雍仲法師才掀開了內室的簾子,用梵語對裏面的男人說道:“醒了就出來吧,別再讓她獨自面對這一切。”

贊卓渾身上下受的傷數也數不清。他在戰場上合眼前,就做好了再也睜不開眼的準備。那時他心裏唯一挂念的,就是即将獨自面對拉達克人的蘭澤,只盼自己的魂靈在來世還能伴在她身旁。卻沒想到,眼睛一閉,竟然還能有睜開的這一天。

不過,發現自己醒後面對的第一個人是雍仲法師,一切又都說得通了。

“咳咳——”

他企圖從地塌上起身,但一動喚就開始咳嗽,吐了一口烏黑的血,才覺得渾身有了力氣。

扶着繪滿了壁畫的牆壁,他緩緩走到了佛殿的正中。剛才蘭澤所坐的卡墊上,尚且有着一道凹痕。他就着那處凹痕就跪了下去,先在銀眼佛像前深深磕了個頭。

雍仲法師說:“剛才我和蘭澤所說的,你大概都聽見了。”

“是的,上師。”

“你怎麽想?”

“我想讓她活下去。”贊卓垂眸低語。

雍仲法師問:“即使你也會死?”

“為蘭澤而死,是我的榮幸。在遠離古格的後藏地帶,我養了一隊親兵。等一切風波結束後,他們會回到古格,找到蘭澤,替我照顧好她。”

其實,若要說起來,雍仲法師與贊卓的相識,其實比蘭澤更早。第一次見到贊卓時,他就欣賞贊卓眼裏藏不住的野心。可他也知道,贊卓身上并無蘭澤的那股神性,修行一生,也不過籍籍凡人,終受六道束縛。

不過,這未脫六道的凡人,終究也憑着野心和本事走到了這個位置。

雍仲大師嘴角有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輕輕搖了搖頭:“你不必擔心她會孤寂。有一與她緣分未斷之人,幾度輪回之後,會回到她身邊,與她作伴。”

贊卓倏忽睜眼:“誰?”

“那是她的有緣人,你不必知道。”

贊卓沉默了片刻,終也不再糾結此事。

雍仲法師同樣沉默了良久,直到外頭的一陣風吹得木門吱呀作響,他又一次開口,對贊卓說道:“蘭澤肚子裏有你們的孩子。如果要做這件事,她就必須放棄它。”

贊卓低下了眉眼,他的臉上,全都是尚未愈合的刀劍傷疤,猙獰而不堪。

當初,紮巴德國王曾許諾蘭澤,只要她擁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會将國主之位傳給她。可蘭澤與他成婚後,卻多年不孕。眼看着紮巴德一天天老去,兩人尋遍了天下良醫,終于得到了這個孩子。

但伴随着這孩子而來的,還有與拉達克曠日持久的大戰。

贊卓從往昔的回憶裏抽身,再次擡起頭,他的目光又變得堅定:“孩子的事,我會來說服她。上師,求您讓她活下去。”

*

又是深夜。

紮布讓已經很久沒有迎來過安寧的夜晚,每當太陽下山後,古格人再也無法沐浴在溫柔月光和甜蜜炊煙之中。

山下的拉達克大軍火光明亮,即使在山頂,都能聽見拉達克士兵抽打在古格戰俘身上的鞭子聲。那座被石頭和屍體壘砌的高臺正在迅速升高,一點點蠶食着紮布讓的城堡。

随從端來了藥,想要蘭澤喝下,至少能休息一會兒。

蘭澤沒有任何的困意,也沒有入睡的打算。雍仲法師的話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耳邊纏繞,她幾乎要掐破自己的手心,才能用飛快念誦的經文蓋住心中的混亂。

門又推開了,她沒有回頭,只輕輕說了聲:“不用再送藥來了。你們都下去休息吧。”

站在門口的男人默了默,又往裏走了一步。

他的腳步聲一響起,一只大手就狠狠地攥住了蘭澤的心髒。這樣的跫音,她從年少時就聽起,對此再熟悉不過。她猛地回首,淚光就在一瞬間彌漫了她的視線。

“舅舅!”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過他。

贊卓聽進心裏,覺得渾身的每一個傷口都在疼痛着。這是蘭澤最稚嫩、最脆弱的時候,才會脫口而出的稱呼。她上一次這樣叫他,是告訴他,他們有了一個孩子。

他往裏走着,而她已經站了起來,沖上來抱住了他。

他手中木碗裏的藥汁傾出了些許,被他順手放在了一旁。身上緊緊擁抱着他的蘭澤,正隔着衣料,撫摸着他皮膚上那些傷痕。被她趴着的肩頭早已因淚水而暈濕,她什麽都沒說,卻已經用眼淚傾訴着這些日子以來的不安、惶恐與思念。

“蘭澤,喝了藥睡覺吧。有什麽事,我們都等天亮了再說。”

蘭澤在他肩頭上搖了搖頭:“不。如今這樣的情勢,我怎麽還能睡覺。”

“正是如今這樣的情勢,你才必須睡覺。明天醒來以後,你的子民還等待着你率領他們,抵禦拉達克人的進攻。你要讓自己更有精神,蘭澤。”

抵禦拉達克人的進攻?

蘭澤苦笑一聲。

僧格南傑就是個瘋子,他是個喪失了人性、只剩下獸性的家夥。尚且還有一絲靈魂在身上的人,都做不出他那樣的事。古格人是抵擋不住他的。

她所能做的,也只是為古格和自己,尋覓一個更有尊嚴的死法罷了。

只是,深夜獨處的時刻,她也會回想曾經的事,會将如今形勢的罪責,攬在自己的頭上。

她問贊卓:“如果當初,我如約嫁去了拉達克,嫁給了僧格南傑,是不是就不會有這場戰事了?”

贊卓緊緊地将她擁在懷裏,告訴她:“你的悔婚,無非是他們出兵的借口。僧格南傑和他的父親不一樣,他想要的從來不只是拉達克,他要的是整個阿裏三圍,甚至是整個衛藏。無論如何,他遲早都是會打來古格的。”

蘭澤沉默着,而他接着說道:“如果你要為戰敗找一個罪魁禍首的話,蘭澤,那就恨我吧。當初提出把你嫁給僧格南傑的人是我,任命了那些懦弱無能的守将的人,也是我。”

她放開了抱着他的手,漸漸脫離了他的懷抱,寒冷從兩人的縫隙之中鑽入,一點點滲透着她的骨髓。

她低語着——“我愛着你,該怎麽恨你呢?”

一句我也愛着你,徘徊在贊卓的心頭,幾次湧上嘴邊,可他最終也沒有說出口。

“好好睡一覺吧。有什麽事,都等太陽升起後再說。”

“好。”

随從的勸解她沒有放在心裏,而他的勸慰,對她而言則很受用。蘭澤總算答應去睡一覺,休息一下她疲憊的靈魂。

贊卓端着木碗,來到了她的榻邊。

溫熱的藥汁還飄着熱汽,氤氲的都是苦澀的氣味。蘭澤皺了皺眉,她喜歡甜口的東西,所以一直以來,她的助眠藥都是清甜的。這碗湯藥的味道,明顯苦過了頭。

她問:“這是什麽藥?”

“雍仲法師新調配的藥。”贊卓吸了一口氣,擠出一個笑,“這碗藥能讓你睡一個沒有夢的好覺。”

她點了點頭,托着他的手,将他手裏木碗裏的藥汁一飲而盡。苦味順着喉管一路絲滑地流淌而下,埋入腹胃之中。

這藥的藥性太猛,起效極快。很快,她緊皺的眉毛散了開去,抿起的嘴唇一點點放松,呼吸緩緩變得均勻,沉沉入眠。

贊卓沒有躺下,也沒有離開。

他只是坐在她身旁,看着她的身下漸漸洇出鮮紅的血液,她身上攜帶着的另一個生命,正在離她而去。

那是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贊卓知道的。

這夜過後,他就永遠失去了這個孩子,也永遠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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