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山寺她想不明白

山寺09 她想不明白

少女蘇醒于象泉河中。

她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裏有着忽明忽暗的光芒。透過水面,她能看見昏黃的沙子像烏雲一樣蓋在日光上,倏忽又散開。

她感受不到身上的任何部位,只能瞧見魚在她透明的身體裏游動着。象泉河水早已在她的身體裏灌滿,她試着擡起手,卻只能隐隐約約地感受到水的流動。

直到魚順着她的腿骨游到了胸口,在她的心尖上輕輕啃了一口。尖銳的疼痛終于讓她在水面之下有了氣力,痛苦地閉着眼,猙獰地嘯叫了一聲,那些象泉河水才從她皮膚上的每一個孔洞鑽了出去。

她的肌膚漸漸有了顏色,血脈也緩緩在皮膚之下湧起。獨屬于雪域的紅色爬上了她的兩頰,烏黑的頭發飄散在水裏,蕩若水藻。

她從水面上浮起。

第一口空氣從她的鼻子進入了她的全身,一種久違了的生命感,讓她迷茫地頓住了上岸的腳步。

河邊有個男人。

劇烈的風沙模糊了他的面容,她只能瞧見他站起身,正在朝自己走來。

一個結結實實的懷抱很快籠罩了少女。男人身上的血腥味太重。別在他腰上的那把藏刀,更是硌得她難受。

她皺起了眉頭,輕聲問:“你是誰?”

男人愣了愣。

少女從他的懷抱之中掙脫,視線透過漫黃色的沙塵,與他同樣迷茫的目光相撞。他是一個很高大的男人,也很面熟。可她就是想不起他是誰。

其實,她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朦胧而混亂的記憶像沒攪勻的糌粑,幹結與潮濕并存。她努力地想要把思緒整理清楚,可再怎麽使勁,能夠記起的,也只有模糊閃過的畫面。

“蘭澤。”男人扶住了她的肩膀,細語着問,“身上還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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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澤?”

輕巧的兩個字,在少女的嘴中猶疑地念了出來,她眨了眨眼,“這是我的名字嗎?”

“你…不記得了?”

“我該記得什麽?”

她目光中沒有絲毫的情緒。他看不見她的憤怒與驚恐,只有純淨如象泉河的天真懵懂。

男人放在她肩上的手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一抹無奈的笑容在他嘴邊扯起。他似乎是說給她聽,也似乎在喃喃自語:“不記得了也好。”

昨日的法會後,她就一直昏睡着。

雍仲法師已經随風飄散,将他的一切都傾注在了她的身上。而紮布讓山更是一片死寂,再無往日的人聲鼎沸。

一場法會之後,十萬人,只留下了少女,男人,和三個畫師。

古格城寨之中彌漫的詭異血光,當然也落入了山下拉達克人的眼中。他們親眼目睹着從古格俘虜來的奴隸在一瞬間變成了血水,湧向了山頂的方向。

有兵士當場被吓瘋,呼喊着這是佛菩薩的天罰。僧格南傑的随軍法師厥了過去,被發現時,兩眼翻白嘴裏吐着白沫。南傑自己也被駭得不輕,連山上的情況都顧不上去打探,就下令撤軍,遷營到了象泉河的另一側。

南傑只留下了兩百人固守在紮布讓山下。

男人這才有機會,從山下殺出一條血路。他照法會前雍仲法師所言,帶着少女來到象泉河中。

在紮布讓山頂,他親眼目睹着少女的身體一點點褪去血色變得透明,她身上繁重的首飾和被鮮血染紅的衣衫,都在水中融化流逝。魚從她的腳心鑽進,肆意地在她身體裏游蕩着。

他信任雍仲法師,卻也擔心少女扛不過去。

好在,此刻,她已然蘇醒着站在他面前。他要的從來都只是她活下去,至于她還記不記得他,男人很快就釋然了。

他将身上的鬥篷套在她赤裸的身體上,同她一起,在象泉河邊坐了下來。

殘暴的風沙淩亂地吹襲,攪亂着兩人本就無言的氣氛。少女的發絲在眼前瘋狂飛舞着,她幾次想別在耳後,卻又被吹亂,還吃了半嘴的沙子。

她生氣了。

幾乎是出于直覺,她朝着象泉河輕輕勾了勾手。一道水牆從河水面上緩緩升起,從風來的方向一橫,擋住了嚣張恣意的沙塵。

頭發不再淩亂,面頰也不再因沙礫擦過而疼痛。

她對自己能召喚水的神通沒有絲毫的詫異,被風吹皺的水牆還在她指尖的方向晃了晃,像個沒放穩的大玩具。

男人怔怔地看着她的動作,像是瞧見了什麽驚駭的事。

她回過頭,也怔怔地看着他。

“怎麽了?”

男人搖了搖頭,摸了摸她的臉:“沒什麽。我只是高興。”

“高興?高興什麽?”

“我高興,這樣的你,應該能活得更好了。”

他的手撫摸在她的面頰上,掌心粗糙的老繭劃過她細膩的肌膚。她也擡起手,将手心蓋在了他的手背之上。沒有絲毫情欲的旖旎,只是肌膚與肌膚天然地渴望着相貼。

男人輕聲細語,與她講了許多話。

“雍仲法師想讓你記得的東西,你都會慢慢想起來的。不要着急,也不要怕。”

“我有一支私兵,在後藏,都是我先前從古格帶出去的。法師的祭祀和這場風沙都波及不到他們。我出戰昆莎前,就已修書命他們西上。原本我以為自己恐怕難以從昆莎活着回來,想讓他們來這裏護着你,卻不想會發生這些事。”

“再過幾日,沙暴過去後,他們也該快到了。他們會找到你的。他們之中為首的叫作桑珠,是我過命的兄弟。他會護着你活下去。他發過誓,即使将來他死了,他的子孫也會護着你活下去。”

少女迷迷糊糊地聽着,不知有多少聽進了心裏。

她問:“那你呢?”

男人笑了笑,在她額上落下一吻。

他什麽都沒有說。

風越來越大,幾度差點吹穿了水牆,撲到兩人的身上。沙土遮天蔽日,天空早已失去了顏色。男人擡頭,望向夕陽西落的方向,深深嘆出一口長氣。

他站了起來,牽着她的手,将她重新帶回了象泉河中。

水牆在她踏入河水的一瞬間就散了,傾盆的水一瀉而下,與河水洶湧的波濤一同翻滾在她身上。她裹着他的袍子,迷茫地看着他又走出了象泉河水。

沒有了水牆的保護,每時每刻都在加劇的疾風,幾乎要将他這個魁梧的漢子都吹翻。

一陣轟隆巨響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從象泉河彼岸的遠處響起。少女迷茫地望了過去,卻只瞧瞧見鋪天蓋地的黃沙凝結成了巨型的團,正從那邊随風而來,吞噬着天地間的一切。

她問:“那是什麽聲音?”

“那是我們曾經的敵人。”站在河邊的男人說。

“為什麽是曾經的?”

“因為他們此刻已經死了。”

在雍仲法師的測算之中,這場沙暴實為天懲。凡沙塵所到之處,沒有人能夠幸免于難。古格人躲不過,因貪婪而僅退了十幾裏地的拉達克人更躲不過。

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意。

少女依然茫然。男人所說的話,她似乎聽懂了些許,卻又沒完全明白。在她尚且都沒搞懂那團黃色的雲霧究竟是什麽的時候,沙塵就已啃上了象泉河的水流。

河水瘋狂地湧動,将少女層層地包裹了起來。當一層水制成的屏障将她密不透風地籠罩時,她能感受到身體裏十萬個靈魂一同尋找活的出路的躁動。

出于本能,她的目光想要在水籠和沙土之間找到一條出路,看清那個奇怪的男人。

可無論她怎樣努力,也只能從縫隙之中看到他的一小部分。

上一刻,她看到黃沙肆虐撲向他的眼睛。下一刻,她看到他的腿腳被迅速壘高的沙塵埋沒……沙子很快将他吞吃了個幹淨,除了塵土的灰黃,她再也難以看清任何事物。

她的心像被剝下了一片,莫名地疼痛起來。

為什麽呢?

她想不明白。

*

天地之間的黃土充盈了很久,久到萬千生靈似乎都已度過一重輪回。翻滾着波濤的象泉河才緩緩寧靜了下來,那張牢牢裹住了她的水網也終于消散。

少女已經在水裏睡了很久,象泉河成為了她的床榻與枕席,直到感受到外界危機的徹底消失,她才終于重新看向外界。

沙土覆蓋下,少女看不到其餘的任何顏色。

她緩緩走出河水,來到沙暴來臨前,那男人所站的地方。厚厚的沙子已将男人深埋在其下,她用手一層層扒開沙層,才找到了他的身體。他雙眸緊閉,面色寧和,嘴角似乎還有着生動的弧度,卻全然沒有了呼吸和脈搏。僵直的軀幹之中,只有一雙手緊緊攥着什麽。

少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便瞧見了一把鑲嵌着天珠的藏刀。

天珠已經開裂,她從刀鞘裏竟然拔不出刀來。

有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她極目望去,便見一隊人馬正踏着沙子,朝着她馳騁而來。她不慌不忙,将藏刀重新放回了男人身上。

馬隊在河邊停了下來,馬上的人一下馬,就在少女面前烏泱泱跪了一排,開口即稱她為公主。

為首的那人自稱“桑珠”,少女才後知後覺他們的來歷。

她指了指在沙土之中躺着的男人,又問跪着的人:“是他叫你們來找我的嗎?”

桑珠的目光不敢在男人的屍身上多做停留,他雙目通紅,重重磕頭。

“我的命,從前是贊卓大倫的。從今往後,就是公主您的。公主放心,只要我們這幫弟兄還活着一個,就一定會護着公主,為紮布讓十萬臣民複仇。”

贊卓、大倫、公主、紮布讓......

這些熟悉又陌生的詞語所帶來的恍惚感,在少女的腦海中盈滿。

她迷迷糊糊之中,想起了許多的牆壁、牆壁上許多的顏色,和顏色構成的許多幅畫作。

雍仲法師竭盡了生命,為她保住的一點記憶正在緩慢地回到她。盡管對于這條河流、這場沙暴、這個男人、這支隊伍,她都有太多太多不解之處。

但她相信那個男人的話。

她不怕,也不着急。

她沒有在身體裏察覺到一丁點的衰老。她能感受到自己的時日還很漫長,那些不該忘記的、該想起來的,她相信,總是會想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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