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 8 章

那海船本的确定于兩日後返航,然而此回托運的貨物中有一批稀有茶葉,現今正值春茶上市時,那茶葉主人再三叮囑早日運回,早一日,運費與茶葉便是一日的價格。再者近日天氣有變,船長夜觀天象,估摸了下,決定火速返航,只要路上不耽擱,足以搶在天氣變得更糟前回到目的地。

于是第二日天一亮,船便出發了,駛出小海角後,進入外河,兩日之後于分岔口入白海,朝返航地白州駛去。

玄淵在第三日裏醒來。

午後微薄的陽光從狹小的窗口照進來,落在他的眼皮上,他慢慢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灰蒙蒙的蜘蛛網。

玄淵坐起來,眼前一陣暈眩,他閉眼緩了會兒,再睜開時便看清身處之地,略略皺了皺眉。

這是哪兒?

接着,他發現了身側還躺着一人。

她是誰?

玄淵太陽穴突突的跳動,頭部悶沉疼痛,他捏了捏眉心,繼而手指頓住。

他是誰?

他試圖回想,腦中卻如同一團迷霧,迷霧之中,唯有模糊的一小段畫面和感覺:他似乎從哪裏墜落,墜落之前的認知很清楚——有人蓄意害他們。

再往深想,便只有愈加深重的濃霧,以及頭部尖銳的疼痛。

玄淵只得停下思索,他感覺到身下在微微晃動,正要站起來查看下到底身在何處時,門口卻忽然傳來響動。

“你……你們是誰?”來人也吓了跳,顯然沒想到這裏有人。

玄淵沒有做聲。

“偷渡的是不是?好啊,竟敢藏到我們船上,膽大包天!”那人道,“我這就去告訴船長!”

他說着便往外走。

“站住。”

玄淵嗓音沙啞而低沉,聲音不高,卻攜帶股天然的不怒自威,令那人不由駐足回頭。

借着那道透過小窗照進來的光柱,那人勉強看清了這小倉房中的二人。

偷渡者多為付不起船費的窮苦人,或少數犯了事不敢露面的逃寇與落魄者,這兩人無論衣飾與氣質,都不像偷渡者啊。

那人看看玄淵,又看看他身邊的人,猜測道:“不是偷渡,那是,私奔?”

玄淵則從這人方才幾句話語中得到了一點信息。

偷渡。船上。

感覺到的颠簸原來是因為在海上。

他們是被欲害他們的人丢到船上,還是自己逃來船上?

以目前情況來看,大抵後者更有可能。

玄淵無法判斷外面如何,暗中是否有加害人的同謀,或船上是否有人認識加害人,認識他們。

在一切未知,連自己身份都不知道的情形下,不被發現是最好的選擇。

玄淵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那人的說法,只不動聲色的看着那人。

“啧啧,還真是。”那人道,“你們這些富家子弟,當真閑的,叫那啥,飽暖思淫|欲,一個個吃飽了沒事幹……躲到我們船上來,這是準備奔到哪兒去啊……你那位一直睡着,是病了還是傷了?”

玄淵咳了聲:“她受了些傷,還請兄臺相助,必有重謝。”

那人乃船上的一名夥夫,今日廚房中一只爐子壞了,記得倉房有只舊的勉強可用,便來翻找,卻不想碰上了玄淵。

聽了玄淵的話,一張胖臉上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

假如把這兩人交給船長,船長要麽讓這兩人補些船資,要麽将兩人趕下船,他本身并撈不到半點好處。

而假若順水推舟的幫他們一把,以這兩人身家,倒可小賺一筆。反正這地方除了他偶爾來找點東西,沒人會來。

“說的輕巧,船上藏兩個人可沒那麽簡單,可……”夥夫剩餘的話語都吞進腹中。

玄淵遞出只玉佩:“有勞。”

那玉佩沒有特殊印記,但成色顯然可見為上上等貨色,夥夫頓時眉開眼笑,就這麽一只,也足夠他賺了,更不提以後傷愈上岸後的報酬。

玄淵和雲舒便得以繼續留在船上,藏身于這窄小倉房之中。

夥夫每日偷摸送來水食,玄淵吃不下,卻也勉強吃些,再喂些給雲舒。

雲舒始終未醒,她面容雪白,一直柔弱無聲的躺在玄淵身邊。

玄淵看着她,想不起來她是誰,為何會與他一起,卻似乎有種熟悉的感覺。

玄淵修長手指按在雲舒的脈搏上,感覺到脈象凝滞,氣息弱而平,她的傷主要在額頭,顯然遭受了重擊,額頭腫脹一塊,隐隐可見淤血。他隔着衣衫略微查看她身上,倒未見其他傷勢。至于頭部是否如他一樣悶痛,卻要待她醒來問過方知。

他似乎傷的要更重一些,剛醒來時身上仿佛被重碾過,骨頭雖沒斷,卻痛感不輕。最主要的傷也在頭部,後腦與太陽穴悶痛不止,并伴随着間歇性的暈眩。

船上配有随船的郎中,但夥夫沒辦法從郎中那裏開來藥,太容易露陷,且船上的那郎中也不過能處理些海上出行常見的病症而已。幸運的是,玄淵醒來的第二日,船便在一碼頭臨時停靠幾個時辰,暫做休息和物資補充。

玄淵無法下船,口述了幾樣東西,讓夥夫買來。

他會簡單的拿脈,卻終究不是正經大夫,所買不過是些人參,活血化瘀的膏藥以及消除普通炎症和預防風寒高熱的常規之物,做不到完全的對症下藥,但總聊勝于無,多少能起點作用。

夥夫借買菜的機會下船,返回時帶回了玄淵要求的東西,面上肉眼可見的喜形于色——他偷偷找人看過那玉佩,價值遠遠超出他的想象,于是對待玄淵二人便更殷勤更盡心。

在接下來的時日裏,夥夫在小倉房生了只小炭爐熬煮參湯,玄淵與雲舒便靠那參湯續命。

玄淵每日喂雲舒喝下參湯,又将其他的藥也喂了些,她雖昏睡着,倒還未失去吞咽意識,中間甚至曾短暫的醒來一回,只不甚清楚的看了眼玄淵,便又睡了過去。

她額上的腫塊貼過膏藥後有所消腫,但人眼見一天天的消瘦,面孔已只剩巴掌大小。

玄淵仍想不起來她是誰,意識裏兩人應是一起的,那麽她理應知道他的身份,他們二人之前發生了何事。

這期間玄淵無數次試圖思索,除了迷霧與疼痛外,仍無任何線索與進展。他的身體稍稍恢複了些,卻仍舊有些虛弱,眩暈也仍未消失,但有所減輕。

夥夫只是船上一微末人員,從他那裏能打聽到的有效信息并不多,好在即将抵達目的地。

“明日就要到地方了,還望公子莫食言。”夥夫這夜來送吃食,朝玄淵說道。

玄淵站在窗邊,透過小窗看向外面茫茫大海,這幾日天氣不好,海上風浪漸起,颠簸的厲害。

“放心。”玄淵淡聲道,一道海浪過來,玄淵扶住牆面,方穩住身形,加了句,“只要順利登岸。”

“白州我熟人多,放心吧,保證讓你們神不知鬼不覺順利上岸,”夥夫扶着木柱站着,又道:“這風浪也不必擔心,我們這船海上縱橫多年,這點風浪不過小菜一碟。”

夥夫從玄淵這裏得到了保證,眉開眼笑的離開,然而他對玄淵做出的保證卻很快崩塌。

夜裏,大雨傾盆,狂風大作,船長想搶在大風暴之前抵達目的地的計劃不僅失敗,更面臨了巨大的麻煩。

大風暴提前來臨,風雨交織,巨浪翻騰,整個海面猶如煮沸的水,又猶如有人執棍在刻意攪弄,整艘船被海浪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再高高抛起……如此反複,如同嬰兒一般毫無反抗與控制之力。

而它“縱橫”大海多年,大抵也在“垂垂老矣”,終不堪這般大風暴的摧殘,很快,船帆被吹破,桅杆咔嚓斷裂,船體被撕裂。

海水毫不留情的灌了進來。

靠近底部的小倉房無可避免受到了沖擊,水很快漫過腳背,房中雜物漂浮起來。

玄淵将雲舒固定在幾個木箱隔出來的空間裏,而後努力站起,從窗口向外眺望,窗外黑色的夜與白色的浪花如同一張怪物的巨口,欲吞噬一切。

船上放出緊急逃生小船,船員們在風雨中踉跄搏鬥,準備棄船逃生。

又一巨浪打來。

玄淵竭力穩住身形,努力回到雲舒身邊,抓住她臂膀,欲帶她出去,不能再留在這裏。

就在這時,夥夫的身影忽然出現。

“你……”

玄淵只說了一個字,便倏然住口,繼而迷起雙眸。

夥夫渾身濕淋淋的,狼狽不堪,然而眼中卻泛着精光。

“船破了,要沉了,你們逃不了了。”夥夫說。

“所以?”玄淵嗓音沉靜。

“所以這不能怪我不誠信,該付的報酬還是得付,”夥夫白胖的面孔褪去素日的殷勤和藹,取而代之的,是貪婪的熾熱,“不如把你們身上的東西都給我,将來我還能替你們立個衣冠冢,燒點紙錢,免你們做孤魂野鬼。”

語畢,夥夫便朝玄淵沖過來。

兩人纏鬥在一起。

夥夫以為很快便能結束,畢竟玄淵身上帶傷,明顯虛弱,絕不難對付。

然而過招之後,卻發現自己實在輕敵,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對方。

這個富貴家的公子看着年紀不大,尚是少年之齡,卻着實有些可怕。

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便是海上經驗豐富的船員們此刻都未免慌亂,他卻始終沉靜從容,盡快也被風浪颠簸的有些狼狽,神色卻依然顯得鎮定。

明明此際他可以獨自逃生,他卻沒有丢下那仍昏睡的女孩,也不見任何的怨尤和驚惶失措。

這樣的人,倘若作為同伴,必定猶如定海神針,能夠安撫鎮定人心,哪怕真到了絕境,也能跟随着他從容赴死,但作為對手,就簡直如同噩夢了。

他的身後,雲舒被安置在幾個木箱圍成的相對穩定的空間內,她始終未醒,反而幸運的避開了這驚心動魄的狂風巨浪以及生死搏鬥。

夥夫目光一閃,錯身往雲舒撲過去,卻被玄淵反應極快的當胸一腳踹了出去,他雖虛弱,這一腳力道卻分明不輕,夥夫撫着心口,一時沒爬起來。

玄淵擋住木箱位置,将那處空間牢牢置在他身後。

夥夫爬起來後,一咬牙,目露兇光,繼而抽出把刀,朝玄淵沖過去。

玄淵終究身上有傷,氣力不濟,被夥夫逮着機會刺了幾刀,鮮血落在海水中,轉瞬被沖散。而夥夫也有些力竭,這時一個浪頭打過來,夥夫與玄淵同時摔落在地。

玄淵的頭嘭的一下撞在木柱上。

夥夫被摔到門口,也摔的不輕,掙紮着爬起來,眼見水面已至小腿,外頭傳來最後跳船的呼喊聲,再不走便來不及了,只得不甘心的狠瞪了眼玄淵,轉而逃生而去。

玄淵一時沒有站起來,眼冒金星,手摸摸後腦,摸到濕滑的液體,他重重喘了口氣,稍稍緩了一息,奮力站起來,搖了搖頭,顧不得疼痛,努力保持清醒,走向雲舒。

湧入的海水越來越多,倉門已被沖走,船體明顯的傾斜,顯然即将沉沒。

玄淵拉過附近的一只體積較大的空木箱,估摸了下承受力,将雲舒放進去,繼而自己也跨入進去。

他坐在雲舒身後,雲舒軟軟的靠着他,頭發衣裳俱已濕透,面龐蒼白。

玄淵伸手撥去拂到她唇邊的一絲亂發,說了句:“不要松手。”

就在下一瞬,小窗唰然被沖破,船體破裂,洶湧的海水瘋狂湧入,瞬間淹沒了倉房的一切。

風暴持續了大半夜,第二日天光大亮,居然烏雲褪去,風雨消散,陽光薄薄的從天空撒下,若無其事的拂照海面。

在離白州僅一天的距離,這艘海船葬身大海。

此刻海面上已風平浪靜,仿佛昨夜的奪命風暴從未發生過一般,只餘一些木板碎片零落飄散于水面上,繼而被海水推動着翻滾,飄向下游處。

下游近海處,一艘小船徐徐飄蕩。船上一老一少兩個漁夫,各帶着頂遮陽漁帽。

“爺爺,你看,那是不是人?”年輕漁夫眼尖,發現了不遠處漂浮的人形。

“唔,我看看。”老漁夫眯起眼。

漁船慢慢靠近,看清了,的确是人,還是兩個,趴在一個七零八落快要散架的木箱上,奇跡般的沒有掉下去。

“從哪裏來的?”

老漁夫眯眼朝上游看去:“聽說昨晚有船出事,可能從那來的。再靠近些,看看還活着嗎?”

木箱上的兩個人衣飾可見華貴,卻被海水泡的皺皺巴巴,還有撕裂之處,兩人頭發都被沖的有些散亂,男子發冠都已不見,他們的面孔被海水泡的發白,雙眼毫無生氣的緊閉。

兩人上半身趴在木箱上,下半身浸在水裏,那露在木箱上的手,緊緊的相牽。

年輕漁夫穩住船,俯下身,伸出手探了探兩人的鼻息,有點遲疑,又再探了探。

“如何?”老漁夫問。

“好像沒氣了。”年輕漁夫說。

“想來如此,”老漁夫指了指兩人,年輕漁夫這才注意到女子前額有傷,而男子後腦勺上和衣領處有隐隐的血跡。

“傷了頭,這種情形,沒死也多半沒救了。”老漁夫眯眼看着兩人牽着的手,口中啧了聲,“看樣子還是對有情人呢,也不知是出行游玩還是私奔,年紀輕輕的,這就喪了命。你老想往外跑,看到沒,這就是教訓,外頭哪有那麽好的……”

年輕漁夫左耳進右耳出,只動手在兩人身上翻找。

很快,他便發出驚喜的叫聲,老漁夫看到他手裏的東西後,雙眼一亮,忙同他一起翻找起來,爺孫倆摘下了兩人身上的玉佩發釵珠花和手镯,大獲豐收。

“天爺,發了發了。”

年輕漁夫興奮不已,還想再仔細搜一搜,口中問道:“這兩人怎麽辦?要不要帶上岸埋了?”

老漁夫沉吟,正考慮間,忽見遠方似遙遙駛來船只,忙道:“算了,還是少生事端,免得再跟上回那樣惹一身騷。”

老漁夫想了想,又道:“我們帶他們一路,送他們到平緩的地方,至于是沉入海底,還是遇見好心人被撈起來,便看他們自己造化了。”

爺孫倆匆忙劃船,用繩子拴住那木箱,行駛了一段,而後解開繩子,将木箱推遠,小船轉身匆匆劃走。

幾近支離破碎的木箱載着玄淵與雲舒,飄飄浮浮,晃晃悠悠,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被一道好心的海浪粗暴的推上岸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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