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第 10 章

雲舒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她似回到了小時候掉進海裏那一幕,海水的味道沖進鼻腔與肺腑,令她惡心欲嘔,身體似漂浮在海面上,颠簸晃蕩,起伏不止。

終于海水消失,歸于平靜,卻又走入一片霧天。

她張目四望,身前身後,頭頂腳下,皆是濃厚的霧氣,如同一張繭将她包裹其中。

雲舒努力朝前走,雙手撥開濃霧,擡頭一看,霧氣消散了,卻剩下更純粹的一片白,空無一物,沒有任何其他色彩的白。

雲舒茫然四顧,忽然感覺似有人拉扯她脖頸,她本能擡手。

“我的娘啊!”

一聲驚呼響起,雲舒慢慢睜開眼,看見一張中年婦人的面孔,她的面上帶着些許還未散去的驚慌。

“我看你好像睡的不太舒服,想幫你散散領口而已。”中年婦人面上堆起笑,“沒想到你就醒了,吓我一跳。醒了好醒了好,我去叫大夫啊。”

中年婦人掩飾性的撫了撫雲舒領口,蓋住剛露出的小半截紅繩,不甘的看了眼,接着出去了。

婦人很快回轉,她的身後跟來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頭發花白,胡須淩亂,撫掌道:“我就說死不了,這不,活了。”

“你再好好看看,是真活了還是回光返照啊。”

“嘁!什麽回光返照,我董半仙說活了就是活了……”

“姑娘,醒啦,感覺如何啊?”那董半仙問道。

雲舒眨了眨沉重的眼皮,眼珠緩緩轉動了幾下,猶如上鏽的器具一般,太久未用,有股鈍感。

她的思緒也十分遲鈍,腦中茫然一片。

“渴。”

雲舒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似許久未開過口,喉嚨幹澀如磨砂。

小半個時辰後,喝過水的雲舒半靠坐起,緩緩深呼吸,稍稍緩過來。

董半仙拿過脈,滿意的點點頭:“好生調理下,就沒問題了。”

中年婦人與她身邊的中年男子對視一眼,頓時面露喜色。

“姑娘一看就是命大有福之人。”婦人道,“只是怎會落水?是船出了事,還是遇見了海賊?”

雲舒動了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

“一時想不起來?”婦人接着道,“那姑娘是哪裏人士,家住何處啊?”

“……我……”雲舒終于開口,“不記得了……”

“不記得?”婦人詫異道。

“……記不起來。”雲舒眼中現出迷茫之色,不像假裝。

婦人與中年男子看向董半仙,董半仙想了想,問道:“那姑娘可認識他?”

他擡起手,向旁邊指了指,雲舒轉頭,這才發現旁邊不遠處的另一張床上還躺着一個人。是個年輕男子,仍舊昏睡着,雙眼緊閉,唇色蒼白。

雲舒目光定在他面孔上,看了許久,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

“這,怎麽會呢?你們兩可是一起的,落海了還緊緊拉着手呢,這情分,合該你是他媳婦兒才是,怎會不記得呢?”婦人說着說着感覺到了不對,轉頭望董半仙,董半仙思索了會兒,問道,“姑娘是不認識,還是不記得啊?”

“……應是不記得了。”雲舒遲疑的搖頭。

“那姑娘可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來自哪裏嗎?”董半仙接着問道。

我是誰?

我在哪裏?

他是誰?

你們又是誰?

發生了什麽事?我怎麽了?

諸多問題雲舒一個都回答不上來,她的腦中猶如夢中那團濃霧籠罩,努力撥開濃霧後,卻唯有一片空白的白色,什麽都想不起來。

“這,這是怎麽回事。”婦人朝董半仙問道。

董半仙揪着颌下稀疏淩亂的胡須,沉吟片刻,道:“許是昏迷多日,思緒混亂,待調養休息幾日或可無事,莫急莫急。”

雲舒的确需要調養休息,雖人醒來,卻十分疲累,喝過婦人端來的藥後便昏昏沉沉睡去。

阖眼後迷迷糊糊間聽見外頭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這可怎麽弄……怎會記不得了呢……”婦人的聲音道。

“也正常嘛……受傷……明日就好了……還有她同伴呢……莫急莫急……”

雲舒再度醒來已是翌日中午,這回她精神明顯好了許多,甚至能夠喝下半碗清粥。

“姑娘好些了。”确定了雲舒并非回光返照,婦人挺高興,道,“今兒可想起來些什麽?”

雲舒給出的答案仍是否定的。

董半仙為雲舒把脈,又按了按雲舒額頭的傷,那腫脹之處被海水泡的皮膚略略發皺,隐呈暗紫色。

“應是頭部裏面傷到了,”董半仙道,“內傷急不得,只能待後續恢複了。”

雲舒什麽都想不起來,關于她的身份,事故緣由,都只能等待她的同伴醒來方能知曉了。

幸運的是,同伴在當日緊接着也醒了過來。

不幸的是,情況似乎更糟了。

那時董半仙正在替雲舒把脈,半眯着眼高深莫測的苦苦思索,蘇氏則按董半仙的吩咐,正拿了軟布浸濕,濕潤玄淵幹裂的嘴唇。

忽然之間,玄淵眼睫微顫,毫無預兆的睜開了眼睛。

蘇氏大喜:“哎呀,你醒……”剩下的話語轉成驚叫,只因榻上剛醒之人陡然起身,與此同時,出手如閃電,一手扼住蘇氏的脖頸,他已坐起,順勢往後一拖,直将蘇氏拖的半個身子上床。

蘇氏本能胡亂掙紮,雙腿踢翻了一旁桌上的水壺,水壺騰空而起,砸到董半仙身上,董半仙躲避之時,又被蘇氏踢了一腳,頓時哎喲一聲。

蘇氏的丈夫與兒女聞聲而來,卻因蘇氏已被完全制住而不敢真正靠近,只得大聲呼喝。

一時間房中混亂不堪,充滿緊張氛圍。

“……住,住手……”董半仙慌忙制止,“你別激動,別激動!”

“你們是誰?”玄淵聲音嘶啞而冰冷,一手扼着蘇氏,眼神寒厲,利刃一般掃視董半仙與蘇氏等人。

“我們,我們是此處村民……啊,是我們救了你啊。”

“救了我?”

“對對對,是我們把你從海邊救回來……”董半仙不敢妄動,定了定神,道,“真的,不信你問她,她與你一道被我們救回來。”

董半仙側身讓了讓,露出後面被半遮擋的雲舒。

雲舒反而是受玄淵暴起時影響最小的,但明顯也被吓了一跳,正抱着被子縮在牆角。

玄淵的目光望過來,狹長鳳目漆黑冷沉。

雲舒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

“……我,我跟你是一夥的,”雲舒咽了咽嗓子,話出口似乎感覺用詞不當,事實上她此時腦中懵然,根本不認識此人,一時不知如何形容,所有的信息也不過來自醒來後聽聞的三言兩語,陡然間想起來一句,求生本能之下未及多想,脫口道:“我可能是你媳婦兒。”

玄淵雙眼微眯。

小半個時辰後。

“……事情就是這樣的。”董半仙喝了口水,終于小心翼翼解釋清楚了。

玄淵已放開蘇氏,房中驚魂一刻暫歸平靜,他坐起靠在床頭,神情趨于平靜,聽董半仙講述之時眸光微微浮動,眼中戾氣已褪,只餘一片幽深沉靜的黑。

“原來如此,”玄淵聽完,微微颔首,“方才對不住了。”

蘇氏捂着脖子遠遠站着,驚魂未定,哪裏敢計較,且也不是計較的時候,尚有更令她關注的事。

“所以,你也不記得了?”

玄淵按一按眉間,點了點頭。

“這……這不可能吧。”蘇氏顧不得脖痛,瞪大雙眼,不可置信道,便是董半仙也始料未及,不由揪着胡須迷起眼睛,“有意思有意思。”

“你倆該不會商量好的吧,”蘇氏道,“還是有什麽難言之隐,不方便說的?你們這傷是遇上了海賊,還是有仇家,被人追殺啊……吶,我兒子發現了你們,我跟孩子他爹救你們回來,我們都是好人。問你們身份只是想着好送你們回家,又沒有旁的意思,你們,也不必過于謹慎吶。”

“多謝相救,但我确實想不起來。”

玄淵眼中的戒備與審視在觀察過後不動聲色的藏匿收斂進眼眸深處,剩下平靜的坦然與清晰的茫然之色。

“那她呢?也想不起來了嗎?”蘇氏問道,“你兩昏迷不醒時手可都拉的死死的,這樣,這樣。 ”她兩手做出緊緊握着的姿勢,證明兩人關系非同一般,當初可是費了他們好大勁兒才将兩人分開。

雲舒已悄咪咪從牆角出來,半靠在床頭,擁着被子,安靜而凝神的關注着他們的交談,目光随着說話之人移動。

玄淵再度看來時,雲舒與他目光相碰,四目相對。

她不自禁的繃直了脊背,目中有些惶然,又有些期待。

兩人彼此仔細端詳打量。

遺憾的是,彼此眼中唯有同樣的陌生之色。

你是誰?

你又是誰?

“想不起來。”玄淵微微垂眸,給出答案。

雲舒也再次确認:“記不得。”

怎麽會這樣?若說兩人商量好的,但兩人都在蘇氏他們眼皮子底下醒來,根本沒有商量的時間與機會。若說出事前便商量好的,兩人的神情又實在不似做僞。

董半仙再次診斷,查看過兩人傷勢,不得不承認,這兩人頭部雖傷的地方不一樣,卻得到了同樣的後果。

“失憶症。”董半仙點點頭,下了結論,“應是頭部受創造成的失憶症。”

這病症并不多見,偶爾碰到一個便算稀罕,如今卻一下來了兩個,還是兩人同時一起,實在奇特。只是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雖奇特卻也不是不可能。

“那,那這要如何弄?”

蘇氏有點懵,也有點急,大發善心救了兩個人,好不容易活過來卻得了失憶症,萬事不記得,這接下來可要如何是好?

“先将養着吧。”

“要養多久?”

“這便不好說了,”董半仙搖頭晃腦,徐徐說道,“此種失憶症多由經脈損傷或腦中淤血凝滞所致,可能睡一覺明兒起來淤血散了便好了,也可能十天半月,三年五載……”

“按你這說法,就沒個準信,也可能一輩子是不是?”蘇氏不滿的努努嘴,“董半手,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會,在這兒亂說一氣呢。”

“董半仙!叫我董半仙。”

“我看你就是不會治,還半仙,半手都是擡舉你……”

“最毒婦人嘴……我不跟你計較,”董半仙道,“這失憶症就是華佗在世也無它法,只能聽天由命,看造化……他倆剛醒來,你急什麽,好歹給他們一些時間……”

蘇氏與董半仙差點吵起來,後來各自嘟嘟囔囔的出去了,房中總算清淨下來,只餘雲舒與玄淵二人。

雲舒揉了揉嗡嗡響的耳朵,靠在床頭,輕輕舒了口氣。

這房間是間小卧房,陳設簡單卻尚算寬敞,一房中置着兩張床,中間以一只床頭小木桌隔開。雲舒與玄淵只要側首便能看見對方。

玄淵的傷明顯比雲舒嚴重,後腦白色紗布上隐隐透出血跡,除了頭部,身上還有幾處刀傷。

方才醒來時的兇悍暴起看來耗費了他本就不多的精力,此刻正閉着雙眼,不知是睡着還是在養神,面色蒼白,現出幾分虛弱。

蘇氏等人已遠去,人聲漸漸不聞,房中一片靜谧。

雲舒尚心有餘悸,有點被吓着,一時也不敢主動開口,但畢竟此人是她落水同伴,不可能不好奇,于是便忍不住側首打量,看了一眼又一眼。

忽然,玄淵不期然的睜開眼,一雙狹長鳳目準确攫住雲舒目光。

雲舒心中一慌,忙不疊移開視線。

餘光中感覺他的目光如影随形,仍在她身上,不由身形緊繃,又掩耳盜鈴的目不斜視,悄悄朝牆角移了一移。

“怕我?”玄淵的聲音響起,“不是我媳婦兒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