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第 11 章
媳婦兒是偏北方的民間叫法,聽起來比娘子夫人的稱呼要多了份親昵,此際玄淵聲音微啞,語氣并無旖旎之意,卻仍聽的人耳朵微麻。
雲舒心中有事,尚未覺得有什麽問題,聽他如此說,連忙道:“只是可能——這也不是我說的,他們猜的。”
玄淵眉頭略動,不置可否。
“你還好嗎?”雲舒問道。
玄淵淡淡嗯了聲,捏了捏眉心,複又閉上雙眼。
“你……”雲舒正想再問,董半仙卻已回轉,提着藥箱進來,給兩人再次診治和施針。
雲舒心中有很多問題,眼下也只得暫且壓在心頭。
她與玄淵此前不知在海上究竟漂了多久,身體明顯氣虛孱弱,頭部更傷勢頗重,仍有眩暈之症,須得先卧床靜養。
兩人醒後也仍舊同處一室,這種情況之下,也顧不得男女之嫌,何況海邊民風本就彪悍豪爽,不拘小節。兩人床鋪中間僅隔着張小木桌,各自躺着。
董半仙所開藥物有安神助眠之故,雲舒與玄淵兩人傷勢也的确頗為嚴重,雖醒來卻精神十分不濟,易倦怠,故而最初兩人時睡時醒,多在養神,倒幾乎未曾說上什麽話。
直到精神終于好了些,才真正能夠交談。
“你真的也什麽都記不得了嗎?”
雲舒皺眉喝完藥,苦的五官皺成一團,緩了足足半盞茶功夫,舌尖苦澀才終于淡去。董半仙與蘇氏均已離開,房中只餘雲舒與玄淵二人。
玄淵也喝過藥,喝藥時單手執碗,略吹一吹碗中表面浮渣,再不緊不慢的一口氣飲盡,姿态優雅猶如品茗賞酒。
聞言便朝雲舒看去。
“我不是懷疑你呀,”雲舒忙道,“只是此事太過巧合,太過奇妙——怎會同時不記得呢。”
玄淵點了點頭:“的确巧合,但事實如此,我确實也不記得。”
雲舒便問道:“那你腦中是何情形?”
“一團亂麻,無邊黑暗,”玄淵半靠在床頭,捏捏眉心,據實以告,“一旦深思,便頭痛如針刺。”
“對對對,”雲舒這下相信了,“我跟你差不多,不過腦中是濃霧彌漫,間或一片空白。”
怎麽會這樣呢,雲舒不得其解。
本來希冀這唯一的同伴能夠有所線索,如今看來情況比她也好不到哪裏去。
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可想,唯一的“線索”唯有他們彼此這個人。
雲舒想了想,看向玄淵:“喂。”
玄淵擡眸看來。
他狹長的鳳目不笑時自帶一股疏冷,但沒有了初醒時的兇悍與戾氣,倒也顯得平和溫潤。
這幾日兩人同室相處,雲舒的膽子大了點,說道:“我可以仔細看看你麽——你也仔細看看我,或許能想起來些什麽呢。”
男女有別,且兩人皆是妙齡之年,但雲舒顯然并未顧忌這些,心思單純,說的十分坦蕩。
玄淵微微揚眉,默許了這個提議。
玄淵仍略略懶散的半靠在床頭,只側首朝雲舒看來。
雲舒則身姿挺直,半擁着被子,整個面朝向玄淵。
兩人彼此相望。
玄淵醒來後清醒的間隙早已不動聲色的将所有人都觀察過,這其中也包括她,此際便只目光淡淡掃過雲舒面孔。
雲舒卻察看的十分認真,澄澈黑亮的雙眸自玄淵額頭,寸寸下移,依次掠過眉眼,鼻,至唇,下巴……那目光純淨無辜,并無多餘情緒,專注而有神,像樹林裏尋覓方向的鹿。
雲舒的目光即将逡回至玄淵的雙眼時,玄淵雙目微斂,與她稍稍錯開。
“如何?”雲舒問。
玄淵搖了搖頭。
“他們說我們兩手緊緊相握,如此親密,應當關系匪淺,怎麽會半點想不起來了呢?”雲舒也同樣沒有收獲,不禁吶吶道。
“關系匪淺……你是說,”玄淵略略一頓,“媳婦兒?”
雲舒如今已真正清醒過來,再聽到這個詞簡直羞憤欲死,雪白面龐一下熱了起來:“不是我說的!我當時是被你吓着了,口不擇言……”
雖然兩人确實有可能是這種關系,但如今兩人互不相識,她終究是個女孩兒,主動說自己是人媳婦兒,實在……雲舒羞窘之餘強撐臉面,雙眼微瞪,充滿了警告之意,強烈表示此事不要再提。
玄淵微微揚眉,沒有再說。
雲舒面上熱意漸退:“怎會一點都想不起來呢?”
她肩膀微塌,嘆了口氣,很有點洩氣的模樣。
玄淵看了眼,忽而開口道:“也不是一點兒沒想起來。”
嗯?雲舒頓時雙眼一亮,來了精神,身子也一下子坐直:“你的意思是……你想起什麽了?”
“我想起來……”玄淵語氣不疾不徐,說道此處又停了一停,只聽的雲舒屏住呼吸,一口氣憋在嗓子裏,“……你是我侍女。”
雲舒:……
雲舒充滿希冀的等待,卻等來個未曾預料的答案,一時懵然。
她看看玄淵,眨了眨眼,旋即低頭看看自己,不自覺的摸了摸臉頰,又伸出一只手,舉到面前,懵懂中帶了點不可思議道:“……我這般細皮嫩肉的,是,是侍女?”
她的手舉在眼前,猶如柔荑,膚如凝脂,玉指纖纖,指節青蔥般細膩滑嫩,換誰來看都能看出的确不像做事之人,只是由她自己口中煞有其事說出“細皮嫩肉”這種字眼……
玄淵握拳抵在唇邊,低咳了聲,卻仍舊沒有忍住,勾起了唇角。
雲舒終于意識到了什麽,她瞪了他幾息,放下手,說:“哦,其實我也想起來了一點。”
玄淵挑挑眉,倒配合的接話:“什麽?”
“我是官家千金,你是我身邊小厮。”
玄淵唔了聲,依舊是那不緊不慢的語調:“我這般細皮嫩肉的,是小厮?”
他也伸出一只手,舉到面前端詳,他的手瘦而薄,手指修長,雖不如少女的柔嫩細膩,卻也俨然養尊處優的模樣。
他此舉神态與動作跟方才雲舒的幾乎一樣,雲舒抿抿唇,哼了聲。
卻聽玄淵又道:“你以為我在開玩笑?”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有點輕淡,唇畔帶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雲舒看着他,忽然有點不确定起來。
她自然是講的假話,先不論其他,哪怕再受器重再不怎麽幹粗活的小厮只怕也養不起他周身那種氣度。侍女卻不同,真正高門豪戶家從小長大的家養侍女,耳濡目染的,再加之受寵,極有可能養的也如小姐一般……
眼下記憶全失,前塵往事毫無依托,雲舒心中不定,仔細打量玄淵神色,卻見他似一本正經,眸色平靜無波卻令人難窺內裏之情……
莫非是真的?
雲舒眼型本就偏圓,睜大時更顯,此刻愣愣瞧着玄淵,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睛愈發瞪的溜圓,猶如遇見難題的貓兒。
玄淵笑了起來:“逗你的。”
雲舒:“……”
“……你很無聊。”她不想承認,真的差一點就信了。這人有點壞。
“對不住,看你太緊張,才想放松一下。并非誠心耍你。”他道歉倒很快,又誠心實意。
雲舒也沒有真的計較。
她只沒想到他會這般逗趣,這樣的他讓她感到有點陌生。但這陌生究竟是源于忘掉的過往,潛意識裏的感覺,還是因與他醒來時的樣子迥異……
雲舒弄不清楚,但他這麽玩笑了一番,徹底祛除了最初他帶給她的那點怵意,不再怕他。
兩人之間的氣氛莫名輕松起來。
雖然并未想起什麽,關于姓名,身份,從前的關系,落水前後的事等等,所有的一切,并無進展,猶如剛降生的嬰孩一般,一無所知,兩人之間沒有半分熟悉之感,猶如兩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終究兩人算是同伴,因為對方的存在,而并非獨自一人面對這荒誕的情況,多少有點慰藉。
董半仙每日過來為兩人各自施針一次,兩人的傷勢緩慢的恢複着。
“也不知何時才能想起,”蘇氏進來送藥,随口提道,“每日公子姑娘的叫着,生疏,我們村上以蘇和君兩姓為主,不如你們先随意取個名兒,叫着方便些。”
叫空空或白白算了,雲舒腦中始終空白一片,心想道。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微風輕拂,細雨微斜。
“天街小雨潤如酥,”雲舒随口道,“便叫蘇酥吧。”
玄淵也看一眼外面。
“君風。”他說。
有雨亦有風,兩者似乎總相伴。他與她如今也算風雨同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