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 12 章
這之後,兩人便以蘇酥和君風之名,在小漁村暫留下來。
湯藥與紮針的雙重作用下,兩人的眩暈之症有所改善,逐漸減輕,蘇酥的腦海中甚至有了些零碎的畫面。
說是畫面,倒不如像光影。
如同從樹梢枝葉間照射的陽光,能夠感受道光柱,卻無法抓住,凝神去看時,它便倏然一閃,浮光掠影般消失不見。
“酥姑娘你再好好想想。”
得知蘇酥有想起的跡象,蘇氏一家人都激動壞了,每每喝過藥,蘇氏便會目光殷殷的問她新進展,催促她再多想想。她的夫君與一雙子女也站在一旁,灼灼的盯着蘇酥。
蘇酥也很想早日恢複記憶,本就有點着急,蘇氏他們這般盯着她,更給了她許多壓力。
她努力的去想,試圖捕捉到那些如流星般極速掠過的記憶光點,然則它們實在太快。
“……不行。”蘇酥搖搖頭,大口喘氣,腦中的“追逐”不啻于現實中身體上的角逐,甚至體力消耗更為嚴重。
“不要放棄,腦子都是越用才越靈活,”蘇氏在旁說道,“再試試。”
蘇氏那胖胖的小兒子拍着手叫道:“快想快想。”
蘇酥有些累了,但見衆人都盯着她,便閉上眼,再多試一次。
還是不行。
她的額頭漸漸沁出汗珠。
“夠了。”旁邊傳來君風的聲音。
蘇酥睜開眼,重重的喘了口氣。
“腦傷未愈,不可用腦過度,否則得不償失。”君風不疾不徐的說道。
他指尖抵在木桌上的一杯溫水,朝蘇酥那邊推了推,“喝水。”
蘇酥端起茶杯,小口喝水,道了聲謝。
蘇氏有些不滿,然而脖上扼痕還未消退,這少年公子如今雖全然不見那時狠戾,甚至溫和有禮,兼之有傷在身,有幾分虛弱,卻仍有股莫名的氣勢。
蘇氏不敢對君風發作,便沖董半仙嚷道:“你那破針究竟有沒有用?藥呢,不是說這回的藥很不一般嗎?怎地還是這樣。”
“都說了此事急不得,這紮針之術換了誰來紮都一樣,”董半仙捋着胡須道,“至于這藥,唔,我再試試加一味……”
蘇酥也算看出來了,這董半仙估摸着醫術一般,或許治其他普通病症尚能應付,對這失憶症卻只略懂皮毛,完全是摸着石頭過河,知道的方法都試一試,有效就繼續用,沒效就這裏換一換那裏加一加……這村中貌似只有他一個郎中,便也只能由着他折騰。
蘇氏對他充滿懷疑卻也只能照做,只不大留情面,時不時直言不諱的抱怨他幾句。
董半仙與她吵吵嚷嚷的出去了,其他人見沒熱鬧可看,便也都紛紛散了。
蘇酥輕輕呼出一口氣。
君風側首看了她一眼。
“你不着急嗎?不想快點恢複記憶嗎?”蘇酥忍不住問道。
比起她的進展,君風仍舊是一片空白,但他每日神情平靜,一派四平八穩。
“沒聽大夫說,此事急不得。”君風看她一眼,不緊不慢的道,“身體是你自己的,以你自己的感受為準,不要逞強。”
蘇酥知道他在說方才的事,方才被蘇氏等人盯着,她确實有點急了,君風的平靜和緩了她的焦躁。
但恢複記憶這件事的确很重要。
兩人身體再好一些,可以下地行走後,便開始嘗試董半仙提出的另外一個方法:去曾經上岸的地方看看,或許能想起些什麽。
蘇氏帶着兩人來到海邊。
“喏,這裏就是你們當初被沖上岸的地方。”
那是一處淺灘,潮漲潮落,海水來回反複沖刷着,岸邊的鵝卵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蘇氏講述着當日的情形,為保逼真,還讓一雙兒女躺倒在地,演示起來。
“……福寶當時正撿石頭玩兒呢,忽然小狗汪汪汪叫起來,我福寶多聰明,馬上發現不對,跑過來一看,就見你倆躺着呢……”
“……你們當時就是這樣,嗯,這樣躺着,緊緊的挨着……”
蘇氏指揮着兒女還原當時的畫面。
只見一人趴着,一人側躺着,頭靠頭,兩個人相互挨着,兩只手相互握着。
“你們那手,抓的可緊了,當時可費了不少力氣才将你們分開。”蘇氏眼睛滴溜溜在兩人身上打轉,咧嘴笑道。
蘇酥與君風的目光同時落在倆小孩相挨的頭,緊握的手上,接着同時擡眼,相看一眼。
君風唇角微勾,勾出抹極小的弧度。
蘇酥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句媳婦兒,暗暗瞪了他一眼。
“你們應是從上游漂過來的,但上游好幾處分岔口,那幾日有場風暴,聽說好幾只船出了事……你們能想起來啥不?”蘇氏充滿希望的看着兩人。
這日天氣晴朗,海面上波光粼粼,一派風平浪靜。
蘇酥與君風站在海邊,認真凝望片刻。
海水拍打在岸邊,嘩啦啦響。
片刻後,蘇酥搖搖頭:“想不起來。”
君風亦沒有任何表示。
蘇氏失望不已,掃興的擺擺手,不願再陪他們繼續閑逛,讓他們倆自己随便走走,看看能不能有所觸發,想起點兒什麽。
蘇酥便與君風沿着海邊慢慢往前走。
兩人卧床休養時尚不覺得,如今站到一起,才發現君風身材修長,要足足比蘇酥高出一個頭。
“我們居然能從海裏活下來,當真是命大。”
蘇酥親眼見到波瀾壯闊猶如無邊無際的海,想到他們落入海中,不知道漂了多久,不由感慨。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往後我們一生定然無病無災。”蘇酥道。
君風微微揚眉,為她認真的語氣。
晚霞将雲層與海面渡上一層金光,捕魚的小船悠悠晚歸,岸邊不少小孩兒與婦人提着小桶,拿着小鏟子,在沙灘上撿拾挖掘小海貨。
有調皮的小孩追逐打鬧,太陽曬過一天,海水還有餘溫,小孩們便嘻嘻哈哈的踩着海浪,玩的不亦樂乎。
這是一幅充滿生活氣息的美好畫面,然則蘇酥卻漸漸無瑕感受。
其實剛一來到海邊她便有點不舒服,只以為是身體未曾痊愈,躺卧太久的副作用,然而走着走着,那不适感卻一直沒有緩解。
一陣風吹來,帶着海水的潮濕與海腥氣息,蘇酥實在有點忍不住了,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
君風走在她身邊,原本正凝望着海面,察覺到她的異樣,便也停下來。
蘇酥捂着心口,又捂了捂鼻子,說:“這味道……聞不太慣。”
君風仔細察看她面色,她面孔上有不正常的白:“想吐?”
蘇酥點點頭:“有一點……有點腥。你沒問題嗎?”
君風颔首,表示沒有問題。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蘇酥:“怎麽了?”
“沒什麽,”君風說,“你臉色很差,回去吧。”
蘇酥也确實不想再待在這兒,這一趟只怕白來了,點點頭,與君風往回走,卻見君風忽然又回頭看了眼海面。
“怎麽了?”蘇酥突然心念一動,“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
君風看了眼遠處的蘇氏,低聲道:“回去再說。”
蘇氏得知蘇酥因為海邊味道而不舒服後,不由道:“你們該不會從內陸區來的吧,只有那裏的人才聞不慣海味兒。”
她面色頓時有些不好看了。
蘇酥回去喝過水,坐了會兒便緩過來,想起蘇氏的話,覺得這倒不失為一條線索。
但眼下也不能完全确定,畢竟這反應有可能只是因她身體尚未痊愈,虛弱而引起的。再者也并非只有內陸區的人才會反感或不習慣海邊味道,常年居住海邊的人也會偶有不适之時吧。
只能日後再多去幾趟海邊,再慢慢觀察了。
“你今日在海邊是不是想起來什麽了?”蘇酥記着君風離開海邊時的神情,待蘇氏等人都回房去睡下,蘇酥方開口問道。
君風沉吟,似在斟酌。
“怎麽了?”蘇酥忽然緊張兮兮,“莫非我倆犯過事,是通緝犯?”
君風還未說話,她又想到一種可能:“還是我們雖牽着手,卻并非認識與親近的關系,反而是仇敵?”
今日在海邊,她雖然什麽都沒想起,卻心中默默展開了一番聯想。
畢竟記憶一片空白又線索全無,那麽一切既缥缈無緒又皆有可能。
落海可能因為天災,也可能因為人禍。兩人乘船可能只是閑來出游,但也可能為避禍或其他原因而逃匿呢?
而她與他雖兩手相牽形态親密,但或許真實情況完全跟表面相反,實則是一對仇敵呢。
都是有可能的呀。
倘若兩人從前是仇敵,可就尴尬,也麻煩了。
思及醒來時他的身手,十個她也大抵不是他對手。
君風微頓,瞥她一眼,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小姑娘心思都這麽活絡的麽?
君風搖搖頭,道:“不是。”
蘇酥松了口氣,只聽他又接着道:“但我們應當有仇敵。”
他用的是“我們”,這意味着他們之前的确是認識,甚至一路在一起的。
蘇酥來了精神,忙問道:“此話何意?你到底想起了什麽?”
“不算想起什麽。”君風方才斟酌的也是如何具體敘述,“只是一種感覺,或者說一種意識。”
那意識在他醒來時便浮現在心頭,記憶雖消失,那意識卻仿佛存留了下來。
有人蓄意害他們。
這個意識很莫名卻很清晰篤定,合理推測應是在出事之前,他便認知到了這件事,繼而在潛意識裏保留了下來。
但其他的譬如對方是誰,謀害的動機與方式手段等等俱無頭緒。
而今天在海邊,看着蕩漾波動的海水,那種意識更為強烈。
是曾經乘坐的船上有人欲施害于他們,還是在此之前便有人要害他們,他們因而才逃到船上……一切無法确定,一切也皆有可能。
“這樣嗎?”蘇酥想了想,“你确定是有人要害‘我們’嗎?我的意思是,我與你是一起的嗎?”
君風沒有敷衍的回答,再次認真的想了想,接着點點頭。在那認知裏頭,有人與他一道共同經歷了這謀害之事。他感覺那人是她。
蘇酥放下心來,只要兩人不是仇敵便好,這時想起他剛剛說的另外一句話,便問道:“你之前為何一直沒說?”
話問出口,自己卻也明白過來,那時他剛醒來,記憶空白而茫然,弄不清狀況,自是不可多言。
君風道:“此事先不要告訴其他人。”
蘇酥忙點頭,道:“但瞞着他們,不會給這裏人帶來麻煩吧?”萬一仇敵追殺至此怎麽辦……
而他身有刀傷,之前蘇氏便懷疑過,不過後來還是認為他們更可能是遇上了海賊所致。
“墜海生還的可能性很小,”君風顯然也想過并分析過這個問題,“對方應想不到我們還活着。”
還有一種可能,說不定他們本就是被人扔下海。這些天這裏風平浪靜,說明至少此處是安全的。
蘇酥點點頭,旋即想到他甫一醒來便知有人要害他們,然則卻一直緘口未言,更未曾透露任何蛛絲馬跡,堪稱相當鎮定了不起了。
要知道她當時醒來可是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保持平靜,若知道還有人欲害他們,定然忍不住驚慌失措,難以鎮靜。
蘇酥嘆了口氣,這下好了,失憶已是麻煩,居然還有仇敵……
“很擔心?”君風看向她,道:“本想晚些時候再告知你,但今日出去走過一趟,感覺更甚,因而方此時告知你,讓你心中有數。或許不應……”
“不不不,很謝謝你願意信任并告知我。”蘇酥忙道,她不再怕他,這兩日相處兩人相安無事,便能心平氣和與之交流,”她朝他微微一笑:“真的。我們既是一起的,你也理應告訴我,不能只你一個人獨自承擔。”
房中點着一盞小油燈,光亮微弱,映照着蘇酥面上的笑容,她眼中含笑,眸中兩朵小小的火焰微微跳動。
君風側首看她,目光溫和,點了點頭。這是個善良,通情達理的女孩兒。
“我只是有點愁,不知何時才能想起來。”這才是蘇酥始終擔心的,“倘若一直想不起來怎麽辦?”難道要一直待在這裏嗎?
“會想起來。”君風的語氣平靜但卻有種莫名的篤定,接着,他略略一頓,帶着點笑意又道,“記憶恢複之前,我都與你同在,不要怕。”
失去記憶其實是件很可怕的事,過往一片空白,不知姓甚名誰,來自何處,去往何處,身處異地,四周皆是陌生人……不是嬰孩,卻像嬰孩初來這世間一般,一時不知如何自處。
蘇酥這些時日因傷而無瑕多想,但清醒之時,心中卻難免有些惶惶。
君風的存在對她是個慰藉,尤其最開始的懼意消除後,發現他其實意外的很好相處。
他逗趣她時似有點不正經,但也就偶爾,平日話其實并不多,不說話時反而顯得有點疏冷,但也并非寡言吝語之人,真正交流時又很坦誠,且很耐心。
這幾日簡單的相處與交流,亦可看出他性情沉穩,遇事有主張而思慮周全。
無論何時,有這樣一位同伴在身邊,都是非常安心的存在,尤其那句“與你同在”給予人莫大的安定感。
蘇酥覺得好像沒有那麽怕,也沒有那麽擔心了。
“希望早日想起來,”蘇酥覺得該禮尚往來,便道,“我也與你同在。”
君風聞言朝她看來,兩人對視一眼,房中有種融洽的氛圍淺淺流動。
一個人失去記憶後,性情會改變麽?還是延續着從前脾性?
蘇酥無從得知,眼下也無法知曉兩人之前确切的關系,但兩人以前關系應當很不錯,至少彼此不讨厭罷,蘇酥心想。
看君風神情,應也是同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