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第 21 章
君風沒有停下腳步, 與蘇酥沿着海邊慢慢向前走。
“為何說自己什麽都不會?不是學會了掃地嗎?”
蘇酥抿唇,朝君風斜去不滿的一眼。
君風微微一笑,不再逗她, 頓了頓,接着道:“你有這種想法很正常,但不必自責。一切不過因為你記憶全失, 又身處這陌生狹隘之地, 一時無法找到自己定位而已——我是男子,不過比你多幾分力氣,顯得有用而已。這并不代表你一無是處。”
“你我不會在這裏待一輩子, 你真正的天地也不在這裏,不必在意在這裏的“用處”。”
海風徐徐吹着,君風的聲音像風一樣不疾不徐, 令人舒适。
“至于麻煩與講究,我未覺得。每個人的飲食習慣與喜好不一樣,你的身體延續着以前的習慣,也很正常。”況且, 她不喜,吃不慣, 卻從沒有主動提出什麽特別要求, 甚至從未說過,只與他稍熟後方透露出來。
“至于嬌氣, ”君風漫不經心道,“不論身份,你是女孩子, 嬌氣一點又何妨,”微微停了一停, 又道,“有我在。”
蘇酥其實心大,并不怎麽在意蘇氏與阿珍那些不疼不癢的話語,真正在意的反而是君風的想法。
君風的語氣始終平緩,并無太大起伏,也沒有刻意強調什麽,卻那麽恰到好處的熨平了蘇酥心中的那層忐忑的小褶皺。
尤其最後那句“……嬌氣一點又何妨……有我在,”仿佛真正的家人一般,即便她真的嬌氣,也不會嫌棄,如同犯了錯或出了事,首先會無條件的站在她這邊的感覺,以及哪怕條件再差,有他在,她也不必委屈自己,也依舊可以嬌氣。
“我現在覺得阿珍娘有一句話說的很對。”蘇酥道。
君風揚眉。
“若我們真是兄妹,你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蘇酥仰着面孔,臉頰上兩只梨渦重現。
君風始終走在靠海水的一側,傍晚的浪潮裹挾着潔白的浪花湧至他們腳邊,又溫柔的退去。
對于君風來說,蘇酥是失憶後唯一“認識”的人,他們彼此之間有這層牽連。對于從前的關系,他其實并無太多顧忌和考慮。畢竟沒有了記憶,一切行為都是基于如今的關系而産生的,即便将來恢複記憶,也尚可解釋,不會被怪罪。
他先前的承諾并非虛假,作為同伴,她又是女孩子,他自不會抛下她,會在能力範圍內照顧她。
但也僅限于此。
女孩子總是心思細膩,情感豐富些,相比他,失憶之事帶給她的心理影響應該更多,他沒打算在這方面多費心思。
其實她的不适遠不止吃食上,粗布麻衣她穿着并不舒服,好幾次看她小心摩挲被摩擦的發紅的脖頸。薄而簡陋的床榻也睡的不太舒服,尤其最初的夜晚裏,她明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又怕驚動他,小心翼翼的翻動身體……
此番出海,留她一人在蘇氏家,走時他并沒有做太多交代。
假如她向他抱怨,向他哭泣訴說,說實話,會令人頗為頭疼,他大概會不耐應付。
但她沒有。
她從未抱怨,也從未哭泣,明明忐忑害怕,也都藏在心裏,想着的仍是盡其所能的做些事,高高興興的迎接他回來,像只小狗兒般黏在他身邊。
她更擔心的是自己什麽都不會,甚至太過嬌氣……
君風微微側首,目光從她面頰上的梨渦上慢慢滑過。
假如他們真是兄妹,他不一定是這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她一定是最好最懂事的阿妹。
這樣的阿妹無論如何嬌氣,都合該被縱容,被寵愛,無法不真心相待。
第二日,君風與蘇貴再次出海。
這次天方蒙蒙亮,蘇氏起不來,索性沒出來。蘇酥卻起的很早,揉着眼睛去送君風。
“不必送,回去睡覺。”君風道。
“不要。要送。”蘇酥還未睡醒,眼神迷茫,嗓音軟軟的,像個不舍得大人出門的小孩兒。
君風看看她,笑了笑,去倒了杯溫水,讓她喝下,之後方帶她一起出門。
走到外面,清晨的海風一吹,蘇酥徹底清醒過來。
天色漸漸明亮,其他船員從村中各個角落聚集到海邊,陸續登船。
這次不像上次多日後的出海,來送船的家屬并不多,蘇酥腳邊跟着不知何時出現的小黃狗,一直将君風送到海邊。
君風停在海浪席卷的安全距離,讓蘇酥回去。
“自己一個人來海邊要注意,不要太過靠近。”昨日蘇酥跟着君風來過一趟海邊,覺得可以忍受,決定以後每日都來海邊走走,逐漸适應,故而君風才做此叮囑,“倘若不适,不要強求,待我回來再陪你……”
“知道啦知道啦,”蘇酥道,“昨晚睡前阿兄已經說過兩遍啦。我會注意的,倒是阿兄,在外頭一定要注意,太陽太大就不要去甲板上,免得曬傷,還有,幹活時要省着點力,不要……”
說着說着見君風看着她似笑非笑,便讪讪住了嘴,自己也不由笑起來。
真是好奇怪,在外的擔心在家的,在家的擔心在外的,其實有什麽好擔心的呢,統共不過分開幾日而已。
于是兩人都不說了,互相笑笑。
“在家等我。”最後君風說,“回來再給你做魚。”
君風踏上跳板登上船,船很快楊帆啓航,其他村人們說說笑笑轉身回家,蘇酥一直站在那兒,甲板上也只剩下君風一人,她朝他不斷揮手,直到船漸行漸遠,在海面上成為一個小黑點,蘇酥方帶着小黃狗轉身回家。
而直到蘇酥的身影完全消失,君風也方轉過身,離開船舷邊。
這次出海走另外一條航道,比上回遠一些,預計需要五六日。
君風的搭檔仍是上回那位蘇誠,蘇誠的态度已然改變,再不提師父這種字眼,他搓搓手,憨厚的笑笑,繼而跟君風配合良好。
君風則仍跟之前一樣,不卑不亢,沉穩從容中帶着幾分雲淡風輕,與船員們彬彬有禮。他才第二次随船出海,卻已娴熟,很是得心應手,甚至還幫忙将船帆調整了一下,令船長大為高興。
海上白日的溫度越來越高,許多船員脫了上衣光着膀子,君風始終穿戴整齊,其他人哄笑,他也只是笑笑,拉拉領口,仍舊保持儀表。其他人笑着笑着,便漸漸停止。不知為何,他看起來溫和有禮,衆人卻不大敢與他套近乎,像有種無形的隔閡存在一般。
君風仿佛對此一無所覺,閑暇時他也會主動與人聊天,這時的他又令人覺得十分親和。
這些閑聊讓君風可以得到一些外界信息,或許對日後有用。船上的生活枯燥而忙碌,他似乎是個做事便心無旁骛之人,因而這期間并未多想起蘇酥,直到即将返航時,蘇酥的面容方忽然浮上心頭。
此次出行格外順利且收獲頗豐,仍舊在上次的小鎮集市出貨。
這次貨物大多直接送往約定合作的飯館與商鋪,因而省出不少時間,船員們得了半日閑暇,紛紛走下船,如同放飛的野鷹,四下尋樂子去了。
下船前,先去船長那裏領工錢,否則拿什麽尋歡作樂。
這次工錢比上回多,君風亦能得十五文。
“好好幹!将來如果不離開咱們村,你在我這船上也能前途無量。”船長滿臉胡須,豪氣幹雲道。
君風笑笑,颠颠手中錢幣,轉過身,蘇貴幽靈一樣忽然出現,朝他伸出手。
君風沒多說,将其中十文交給他。
蘇貴卻仍伸着手掌,甕聲甕氣道:“還有。”
君風擡眸看他一眼,還未說話,蘇誠走了過來:“不是吧,阿貴哥,給人一個子兒都不留?”
其他人也看過來:“過分了啊阿貴,就算你家于他有恩,一碼歸一碼,好歹人家辛苦這幾日,幹的活兒比你多比你好,你全給人拿走好意思麽?”
“是不是又是你家婆娘的主意?”有人道,“你也是男人,将心比心,還不給人留點喝酒錢?統共就這麽點樂子。”
蘇誠被衆人說了一通,只得撓撓頭,讪讪走了。
“走走,你初來乍到,跟着我,帶你去最好的小館。”蘇誠說道。
小鎮就這麽幾條街,所謂尋歡作樂,不過就是幾家茶館酒樓,以及暗巷裏一兩家藝館。幾文錢便可以點壺茶或燙壺小酒,消磨幾個時辰。
“我随便走走。”君風拒絕了蘇誠的提議,在船上待久了,下來活動舒展下筋骨,其他的看看再說。
蘇誠也不強求,便自己去了。
誰知不過片刻,君風卻又與他不期而遇。
“你這個小偷!這是我的錢袋,還給我!”
街道交叉口,蘇誠與幾人糾纏起來。那幾人滿身酒味,一看便是游手好閑的地痞之輩,為首之人手中掂着只半舊的錢袋。
“罵誰小偷呢!這老子撿的!”
“剛剛你撞了我,我錢袋就不見了,明明就是你偷的!”蘇誠漲紅了臉,據理力争道。
“你他娘的再敢污蔑老子,老子打爛你的牙!”其他人也兇神惡煞的瞪眼,“不想挨揍就識相點,給老子們滾遠點。”
蘇誠哪裏肯如此放手,他好歹也人高馬大,當即二話不說撲上去便要搶回錢袋。
一行人扭打在一起。
周圍小攤與路人們紛紛退讓避開,以免被那幾個地痞無辜傷及。
蘇誠這回落了單,他雖身手不錯,終究不敵對方人多勢衆,漸漸便落了下風,身上挨了好幾下,眼見錢袋被對方揣進袖中,頓時紅了眼,不僅毫無退縮之意,反而越發兇猛。
對方罵了幾聲,有人拎起地上一根木棍,從後方惡狠狠朝蘇誠後腦勺砸去,圍觀者發出一聲驚呼,眼見蘇誠躲不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手仿佛憑空出現,白皙而修長的手指攔截住那木棍,緊接着下一瞬,手腕翻轉,木棍便如被施了魔法般,被輕易奪下。
衆人一愣,連與人正相互揪着脖子的蘇誠都愣了愣。
“你他娘的是誰?老子奉勸你少管閑事!老子可是……”
地痞本想虛張聲勢一番,誰知一句話未說完,君風卻二話不說直接攻了上來。
那普普通通的木棍到了他手中,卻猶如游蛇蛟龍,立刻變得氣勢非凡起來,只聽一陣啪啪啪聲,随着君風身形移動,地痞們的呼痛聲緊跟着此起彼伏。
蘇誠愣了一瞬,倒也反應過來,即刻大為鼓舞,重新精神抖擻大力反擊起來。
局面奇跡般的逆轉,片刻後,地痞們或捂着被敲紅的頭,或捂着胳膊紛紛吃痛後退。
場中央只留下那地痞頭目,木棍堪堪架在他的脖子上。
“東西拿出來。”君風身形筆直,淡聲道。
“……那是老子,老子撿的……”地痞頭目試圖做最後的掙紮。
君風不再多言,手上加重了力道。
地痞頭目表情立刻扭曲,別人不清楚,他可清楚的很,那木棍正壓在脖頸最脆弱的脈絡處,猶如一柄利劍,足可壓廢壓爆血管,當下不敢再妄動,從袖中掏出錢袋雙手奉上,物歸原主。
蘇誠打開錢袋,地痞們剛剛得手,還未來得及分贓和花用,袋中分文未少,蘇誠舒了口氣。
正欲再出口氣,海鎮署的人終于被驚動,兩個衙役提着鞭子挎着劍遠遠走過來:“幹什麽幹什麽?”
蘇誠朝君風低聲道:“放了他。上衙門麻煩。”
君風從善如流,移開木棍,地痞們立刻撤退,四下分散跑開,君風将木棍随手丢到一旁,拍了拍手沾染的塵土。
“你們幹什麽,是不是在打架?”衙役走到跟前。
“打什麽架。”蘇誠搓了搓手,說,“我錢袋丢了,剛找來着。”
“找到了嗎?”
“找到了。”蘇誠拱了下手,“多謝衙役大哥關心。”
衙役看看蘇誠又看看君風,這種小偷小摸,打架鬥毆的事常有,彼此心知肚明,能少一事便少一事,當下也不再多問,說了句“找到就好,不要鬧事”便轉身離去。
“今日真是多謝你。”待衙役走遠,蘇誠忙不疊向君風道謝,再看君風時神情又是不同,欽佩之情更上一層樓。
他并不擔心地痞們以後找茬,不過是小鎮上的幾個喽啰,今日喝了酒,見他落單才敢出手,平日裏碰見小漁村的衆人,哪敢輕易動手。
他更在意的是君風的身手。蘇誠與人打鬥,靠的是體格與蠻力,君風卻明顯不一樣,表面上拿的是木棍,實則像一把劍,一招一式皆有路數,絕非胡亂揮舞。
“你會武術,是個練家子吧?”蘇誠兩眼發光,“太厲害了。”
君風目光從地上的木棍上收回,指尖徐徐撚了撚,再次感受了番方才握住木棍時的感覺,這次與上回在船上投擲鋼叉等物的感覺更進一步。
“不算練家子,大抵學過武。”君風回想方才的招式,如此道。
“那也很厲害了。”蘇誠道,“聽說富貴人家會請江湖高手教習武藝,你這身手顯然正經練過,嘿嘿,日後能不能教我兩招?”
君風斜睨他一眼。
“我拜你為師也行。”
“敬謝。不收。”君風客氣禮貌而幹脆利落的拒絕。
“哦好吧。”蘇誠也覺這要求太突兀,時機也不對,撓撓頭,抛了抛錢袋,道:“總之今日多謝你,若錢袋丢了,回去定要被我家阿妹打死。”
君風本已擡腳向前走,聞言倒看了蘇誠一眼:“你有妹妹?”
“對,小我一歲,”蘇誠道,“什麽都要管,尤其錢財,看的嚴的很呢。”
說道這裏,他想起什麽:“聽說跟你一起落水的那姑娘,與你是兄妹?”
君風嗯了聲。
蘇誠頓覺親近,樸實憨厚的少年大概平常受了不少委屈,不由慨嘆一聲:“如今這世道,當哥的都不容易啊。”
兩人本就在岔路口,言談間走了幾步,前方乃兩條不同的街道,蘇誠注意道,忙道:“阿妹讓我扯幾尺布,可不敢忘,否則回家得挨罵。”
君風略略挑眉:“這麽兇?”
“可不是,”蘇誠說起家中阿妹表情都不由自主凜然起來,說道,“罵一頓還是輕的,有時候還直接上手捶,別看姑娘家家的,力氣大的很呢,簡直跟個母老虎似的。”
搖搖頭心有餘悸的說完,不忘好心提醒君風:“你可別忘了要買的,否則回去有你好受。”
“不會。”君風站在路口,唇角微勾,繼而道,“我家那個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