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 24 章

海上的生活君風已适應, 船上人手充足,活兒并不累,但終日面對的都是似乎沒有盡頭的水面與粗犷的男人, 日子難免有些枯燥。

回來見到蘇酥,便仿佛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天地,令人立刻放松。

尤其對方神色肅然, 小孩兒找家長一樣的說出“我要告狀”這種話時, 讓君風不由笑了起來。

哪有人告狀這般正經預告的。

“怎麽了?”君風微微勾唇,問道。

此時兩人已回到家中,吃過飯, 君風洗過澡換了衣服,午後的日頭熾烈,便打開房門坐在房中, 不時有風吹過來,倒也舒爽宜人。

從海邊回來的路上,以及與蘇氏一家人吃飯時,她都一切如常, 絲毫看不出異常,直到這時方開口說起, 倒沉得住氣。

“我的糖被偷了。”蘇酥說, “糖!你買給我的梨花糖!”

“還沒吃完?”君風有些意外。

“那麽多呢,”蘇酥分給蘇小靈一些後也還剩下不少, 用紙袋包嚴實,只要不暴曬或沾水,儲藏得當, 放個十天半月都沒問題,“而且糖又不能吃多, 會壞牙……這不是重點呀。”

君風問:“被誰偷了。”

“福寶。”蘇酥道。

這一點蘇酥已經确定過。

那時看見阿珍與福寶從她房中出來,本以為只是這對姐弟打鬧亂跑而已,誰知她進房後便發現糖不見了。

而福寶也沒有任何遮掩,很快便直接大喇喇的拿出糖吃起來。他從小被寵的無度,尤其在這家中,什麽好的都先由着他,都屬于他,所以絲毫不覺得不問自取有什麽問題。

蘇酥看向阿珍。

阿珍梗着脖子:“關我什麽事……原來你還有糖呢。”

事實是蘇酥給她的那塊糕點她沒舍得吃完,留了兩口,結果回到房中後卻被福寶的狗鼻子聞出味道來,繼而搶了糕點,以為是蘇氏買的,就要去找蘇氏,阿珍只得拉住他,告訴他不是。福寶人小鬼大,尤其在吃食上頗有心得,眼珠子一轉,便第二日趁蘇酥出門,溜進了房中,結果糕點已經沒有了,最後找到了梨花糖。

蘇酥其實并沒想要回來,無論如何,這是在他家,也總不至于跟個小孩兒計較,蘇酥只說了句以後不要随意進他人房間便沒再說什麽。

福寶得了糖,也沒有分給阿珍的意思,自己一個人抱着,幾顆幾顆的塞進嘴裏,咯嘣咯嘣的嚼碎,吃的相當粗魯,見小黃狗跑過,一把拎住狗,捏起顆糖便喂給它。

小狗不能吃糖,拼命掙紮,福寶哈哈大笑着硬塞。

蘇酥上前阻止,卻被福寶推了個趔趄,摔了一下,福寶做着鬼臉:“來抓我抓我啊。”

蘇氏回來看見,眼睛落在那梨花糖上,喲了聲:“真是兄妹情深啊,原來君公子留着錢是給酥姑娘買糖啊,當真會疼人。”又輕描淡寫的呵斥了福寶兩句,說,“孩子小不懂事,別跟他一般計較。福寶,把糖還給人家,別跟沒吃過似的。”

那糖被福寶舔的舔過,捏的捏過,蘇酥哪裏還會再要,福寶沖蘇酥吐舌頭,得意洋洋的跑走了。

君風起先帶着笑意聽着,聽了一段,笑容便倏然褪去。

“我本也不想管他們的事,可見阿珍那樣又實在有些可憐……”蘇酥說不上後悔,但難免有幾分沮喪,似乎好心辦了壞事。

“摔哪兒了?”君風首先關心的是這個。

蘇酥微撩起衣袖,摔的不重,倒下的時候手本能的撐地,手腕骨那裏蹭了一小塊,有些發青。

君風垂眸察看:“其他地方有沒有傷到?”

蘇酥搖頭。

“對不起,我不該……”蘇酥剛開口,便被君風截斷。

“善良無罪,”君風道,“是你的善意被辜負了,不是你的錯。”

蘇酥籲一口氣,心中沉悶瞬時消散大半。

這是最讓她寬慰的一點,君風好像總是站在她的角度,永遠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去責備或怪罪,好似無論她做什麽都是可以的,大抵因為她是自己人吧。身為他的家人當真是件幸福的事啊。

而蘇酥真正郁悶的是——

“我居然奈何不了他!”

本覺得福寶是小孩兒,誰知力氣卻不小,且跑的飛快,蘇酥先被他推了一把,而後根本追不上他,中間倒是抓住過一回,卻很快被他掙脫……倘若真的打起來,保不準吃虧的是她。

蘇酥抿着唇,臉頰微微鼓起,頰邊慣有的梨渦此刻全然不見。

女孩兒委屈了。

君風站起身,預備往外走。

“你去哪兒?”蘇酥忙問。

君風神情沉靜,沒有說話。

蘇酥察覺君風面色不善,連忙道:“可別去找福寶。”

君風看着她。

“我告狀只是想說說而已,”這時說起告狀兩個字,蘇酥後知後覺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沒想真跟個小孩兒怎麽樣,何況如今還住這裏呢……”

她不至于跟個小孩兒争糖吃,只是福寶的行為不對,最可氣的是她還“打”不過他……跟君風說過之後心裏便好多了,真要去“算賬”,倒讓蘇氏有話說了。

君風仍沒做聲,蘇酥便伸手,輕扯住他的衣袖,微微晃了晃:“阿兄……”

君風頓了下,眉頭微挑,神情緩和下來,恢複了一貫的平和,眼睫微垂,遮住了一閃而過的那抹冷沉,道:“好,便依你。”

但他仍要出去,蘇酥想跟着去,卻被君風阻止:“太陽正曬,我一會兒便回,在家等我。”

蘇酥只得作罷。

也如君風所言,他很快回轉——他帶回來兩張膏藥。原來他去了董半仙那裏。

“自己會不會貼?”

君風将膏藥遞給蘇酥,蘇酥撕開膏藥,小心的貼到那塊淤青上。

“其實不用藥也沒關系的,過幾天就好了。”蘇酥道。

君風嗯了聲,沒有多說,她皮膚白,那塊淤青就格外顯眼,令人看了十分不舒服,且她愈合能力比旁人似乎要慢一些,待它自然消散還不知要多久。

“花了多少錢啊?”

“沒多少。”

這回出海也很順利,依舊能得十五個錢,仍跟上次一樣,君風只自留五文。

這回君風也未自己花用,又因蘇酥上回叮囑過,讓不要再買零嘴兒,因而錢都帶了回來。

剛買膏藥花去一文,還剩四文。

銅錢叮叮當當響,落入蘇酥掌心。

“讓我保管嗎?”蘇酥攤着手掌,看那幾枚銅錢。

君風略略揚眉,表示肯定的意思。

蘇酥握着大抵是人生第一次接觸到的這樣一筆錢,有種新奇的感覺。想起每次蘇貴回來,都是這般将工錢盡數上交于蘇氏,原來蘇氏收到錢是這種感受啊。

蘇酥情不自禁笑起來,梨渦蕩漾。

開心的同時又驀然多了種責任感。

“我一定會好好保管,好好攢着的。”

俗話說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幾枚銅錢在如今的境況下,讓蘇酥足足高興了大半日,直到晚上躺下,還拿在手中盤來盤去,發出或清脆或沙沙的摩挲聲響。

“我們得攢多少錢啊。”

油燈已熄滅,月光溜進來一小塊,照在蘇酥床前的布簾上,她從布簾後探出頭,趴在枕頭上與君風說話。

其實出漁村的船費并不高,頂多幾文錢,需要攢的是之後的花用,總不能身無分文上路,再則便是要向蘇氏支付的報酬。

這是一筆沒有定數的賬目,不管蘇氏能不能滿意,不給予一些,大抵她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君風沒有回答蘇酥的問題,反而問道:“身體如何了?”

“更好一點了。”

蘇酥頭部的眩暈在逐漸減弱,但還沒有完全消失,偶爾嚴重的時候還會伴随着突突的頭疼。暈海的症狀也有所減輕,對海水的氣味不再那麽排斥。

“我覺得我現在坐船與出行應該沒問題了……”

蘇酥很想快一點好,這樣即便仍舊不能馬上離開小漁村,至少自己也可以去找點事做,與君風一起共同攢錢,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快吧。

君風卻仍是那句話:“不急。”

腦傷不比其他的,萬一惡化,得不償失。

蘇酥乖乖的哦了聲,沒有再說。朦胧的月光下,她的雙眸依舊閃爍着明亮的光華。

君風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擱在被面上,手指輕彈了下被面,薄唇微動,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心中的打算尚需再确定一下。

夜漸漸深了,在蘇酥手腕上的膏藥散發的淡淡藥香裏,夜晚歸于沉寂。

翌日,吃過早飯,君風沒有出門。

他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根木棍,在院中練起武來。

之前蘇酥聽君風說起過他身手的事,應是學過武,眼下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發現遠遠超出她想象之外。

只見君風一身布衣,身姿筆直,在動起來之前或許只有模糊的概念,一旦擡臂展開第一式,身體的記憶便自發啓動,接下來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自如的揮灑而出。

他手腕翻轉,身形飄飄猶如游龍,那簡樸至極的木棍于一招一式間蘊藏着鋒銳的劍氣,猶如一柄絕世利劍,令人毫不懷疑它的威力。

蘇酥站在檐下,不由屏聲靜氣睜大了眼睛,先不論這身手究竟如何,不得不說,舞劍的君風真的……有點好看啊。

福寶原本甩着膀子準備出門,被君風吸引住,停在那兒看的呆住。

“好看嗎?”

君風收了式,一套劍法下來毫不氣喘,朝福寶掃去一眼,問他。

“好看!”福寶已被征服。

“想學嗎?”君風繼續問道。

“想!”

男孩子大多天性崇尚武力,平日裏福寶和一群孩子們只會胡亂揮舞着棍棒比劃,如今見到君風這套正兒八經的劍術,如何能夠拒絕誘惑。

“你教我!”福寶理直氣壯的要求。

君風卻不說話了。

福寶頓時不滿,朝屋裏喊道:“娘,你讓他教我練武!”

蘇氏在房中擦脂抹粉,并未看見君風的演練,聽見福寶叫,便走出來,對君風道:“君公子今日反正無事,便陪福寶玩玩吧。”

君風眼眸微垂,道:“練武很累,又易受傷,他學不了。”

福寶叉着腰:“你瞧不起誰!我能學!娘,我要學我要學!”

蘇氏忙安撫兒子,說你最聰明,又轉向君風,道:“我家福寶悟性高,只要他主動願意學,定能學好,君公子可別小瞧他,便教教他吧。”

君風淡聲道:“他能吃苦?”

福寶大聲道:“我能!”

蘇氏只怕兒子鬧,忙道:“他說能就能,只要君公子願意教就行。福寶,可得聽君公子的話,不然可就不教你了。”

于是就這樣說定了,蘇氏給兒子安排好便扭着腰肢出了門,君風“被迫”開始教福寶練武。

福寶叉着腰,小小年紀倒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沒有半分為人“子弟”的姿态,嚷嚷道:“快教我!”

說着就要去搶君風手中那根被君風耍的虎虎生威的木棍,卻咚的一下,手背上挨了一下。

“急什麽,”君風不緊不慢道,“先練好基本功,這“劍”自然會給你。”

福寶捂着手背,習慣性的想要嚎叫,忽然想起蘇氏不在家,再看君風目光冷峻,頓時氣焰收斂了些。

蘇酥站在旁邊,看看福寶,又看看君風,漆黑眼珠骨碌骨碌轉了一圈。

“去檐下坐着。”君風朝蘇酥說道。

蘇酥從善如流的回到屋檐下的陰涼處。

君風先教福寶紮馬步:“這是學武的第一步,練不好,便不必再學。”頓了頓,又道,“練好了,可成絕世高手。”

福寶握拳:“我要打遍天下無敵手。”

然則一刻鐘不到,福寶便開始哀叫:“我不行了。”

“輕易放棄豈能成高手。”君風悠悠道,“繼續。”

再過片刻,福寶大叫道:“不學了不學了。”

他滿臉是汗,手臂與腿開始顫抖不停,胖胖的面頰通紅。

“既已開始,哪能半途而廢。”君風毫不松口,“堅持。”

“我堅持不了……了啊。”福寶就要不管不顧的站起來,肩膀上忽然被重重一壓。

君風手持那木棍壓在福寶肩膀上,另一只手則托在他腋下,以免他滑下地,君風姿态閑适,那力度卻不輕,控制的恰到好處,福寶一時動彈不得,只能仍舊支撐着。

福寶嚎叫起來。

“娘,我不學了,啊啊啊救我啊。”

喊着喊着想起蘇氏蘇貴都不在家,便換了人叫:“姐,姐,救我!”

阿珍的腦袋在門邊晃蕩了一下,之後便不見蹤影。

“吵得很。停。”君風冷冷道。

福寶張了張嘴,看着君風,君風沒有說任何狠話,福寶碰到他的目光後卻陡然住聲,他涕淚交加,卻不敢再哀嚎再出聲,直憋的打嗝。

他的雙手雙腿直打顫,到後來,全身都如篩子般抖起來。

君風終于放過他。

但事情并沒有結束。

君風開始有模有樣的教福寶基本招式,福寶不敢不學。

“下盤立穩,重心不可偏移。”

君風慢悠悠繞着福寶指點,用木棍敲敲福寶的膝蓋與小腿,俨然一派師父的模樣。

“出拳要穩,抖什麽?”

福寶不敢跑,也不敢停下,面前這位面如美玉,溫雅平和的少年公子,母親曾說過是他們家的金罐子,未來的搖錢樹之一,甚至可以讓他一輩子吃香喝辣,所以他再如何調皮,不要去招惹他。他記着了,卻并沒有真将他放在眼裏,如今才真正見識到他的厲害,明明沒有疾言厲色,甚至語氣始終平靜,卻讓他從心底裏害怕。

他的胳膊實在酸的不行,想要偷偷曲起躲躲懶,卻下一瞬立刻手腕上挨了一下。

這一下頗重,手腕那塊估計要發青,福寶哀叫一聲。

“偷奸耍滑,小人之為。”君風淡淡道。

福寶憋着眼淚,凄凄慘慘搖搖欲墜戰戰兢兢。

約莫一個時辰後,君風方大發慈悲,終于開口道:“今日先到此為止。”

福寶兩股戰戰,癱軟在地,直到蘇氏回來,方放聲大哭:“阿娘,救我。”

蘇氏看到福寶的樣子十分心疼,出門前活蹦亂跳的兒子眼下跟抽筋剝皮了般,正要興師問罪,君風卻先一步開口。

“蘇夫人,他非學武之材,我已盡力。”

君風客客氣氣的,那一聲蘇夫人以及平淡的口吻卻無端令蘇氏心中一凜,也讓她腦中一清,想起自己出門前說的那些話,登時有些氣短。

“還學嗎?”只聽君風又道,“你雖非練武之才,若還想學,我仍可以教你,今晚……”

“不學了不學了!”福寶大叫着往蘇氏身後躲,驚恐至極,“阿娘,我再也不學了!你快告訴他!”

“好好好不學了。”蘇氏忙抱住福寶,朝君風道,“那,那就不勞君公子了。”

君風彬彬有禮颔首:“好。”

福寶被蘇氏抱進房中百般安撫,蘇酥與君風也随之回到房中。

蘇酥端上泡好晾的溫度适宜的茶水,今日日頭較熾,同樣曬在陽光之下,福寶滿頭大汗,君風倒沒怎麽出汗,仍清清爽爽。

君風接過茶杯,有些渴了,一口喝掉半杯,感覺到旁邊眼巴巴的視線,随擡起眼眸,朝她看去。

“說。”。

“……這樣會不會有點過份呀,畢竟……。”蘇酥眼睫輕眨,朝外看了眼,隐約還能聽見福寶的哭叫。畢竟他還算個孩子。

君風再喝一口茶,慢條斯理道:“不是只有她家的才是寶。”又道,““還小”也從來不是一個人頑劣的理由。”

蘇酥雖的确沒想跟福寶計較了,但不得不承認,看見福寶剛剛的模樣,內心也是真的有點爽。又聽見君風的前一句“不是只有她家的才是寶”,心裏甜滋滋的,就像之前吃過的梨花糖。

“阿兄,你真好。”

見君風喝完,忙再給續上一杯,雙眼亮亮的看着他:“阿兄你身手也真好。”

“你也想學?”君風眉頭微微一挑。

蘇酥正要點頭,忽而一頓,遲疑道:“阿兄不會也像對福寶那樣嚴格吧……”

君風唇角勾起來,曲起一指,輕敲了下她額頭:“你說呢。”

晚間福寶晚飯都沒出來吃,累的狠了,還在呼呼大睡,家中倒一時安寧不少。

第二日又是出海日,蘇酥照樣送君風到海邊。

船離開岸邊,駛向遼闊無垠的大海,君風站在船舷邊,看着蘇酥揮舞着手臂,之後轉身,與蘇小靈一起返家,隐隐可見她被海風吹起的裙擺。

這一趟的出貨點仍在縣城,本應來回五六日,但船長夜觀天象,預測天色有變,便提前一日結束,匆匆返程。

趁卸貨之際,君風去了城中一趟,他先走進一家店鋪,片刻後出來,再去了另外幾家店鋪,回到船上時,手中提了不少東西。

“買了什麽,這麽多?”蘇誠好奇問道。

他探頭看看,大略猜出來些:“都是給你家阿妹買的啊。好多。你工錢都花了嗎?不給蘇家啦?”

蘇貴探頭張望,面上露出狐疑之色。

君風沒有回答,将東西收好,裏頭有蘇酥上回愛吃的梨花糖,還有其他一些小零嘴兒,各式各樣的都買了些,讓她嘗嘗,她應該會喜歡。

想到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會驚喜的睜大,頰邊的梨渦會深深漾起,君風不由勾起唇角。

然而預想中的美好畫面并沒有出現。

蘇酥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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