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第 26 章
這之後的事蘇酥便不甚清楚, 再睜開眼時,眼前是熟悉的有點斑駁的天花板,正是蘇氏家的那間雜物房。
“你醒啦。”身旁傳來蘇小靈驚喜的聲音。
記憶慢慢回籠, 蘇酥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昏倒前最後所見是君風沉着的面容,還有周圍反應過來而圍住他們的牙婆等人。
“有沒有哪裏痛?”蘇小靈關切道。
“我阿兄呢?”蘇酥搖搖頭, 反問道。
蘇小靈尚未答, 外頭傳來的哀嚎與尖叫聲卻像在回答蘇酥的問題。
那兩道聲音有些變了樣,卻仍然能夠辨別出來自于蘇氏與蘇貴。
事至此已水落石出。
這一切都是蘇氏所為,所謂雇人, 去縣城都是蘇氏編造作假的。
蘇小靈因要照顧家中阿娘便沒有同去,由蘇誠帶着君風乘船前去追尋。
至于具體細節,蘇小靈尚來不及問, 但既然順利将蘇酥帶回,其結果顯而易見。蘇小靈得到消息後便火速趕來蘇氏家,君風畢竟是男子,諸多不便, 蘇小靈幫忙查看了蘇酥身上,又與之後請來的董半仙一起為蘇酥處理好額上的傷。
直到确認蘇酥無礙後, 君風方站起身來。
“煩你照看一下她。”君風朝蘇小靈說道。
他的表情很平靜, 卻讓蘇小靈心中無端一凜。
接着君風便走出去,來到蘇氏與蘇貴面前。
“你想幹什麽。”
蘇貴雖然沒有直接參與這件事, 卻并不覺得蘇氏做錯,見君風進來,便擋在蘇氏面前, 率先先發制人。
君風目光掠過屋角呆站的阿珍與福寶,淡聲道:“你們出去。”
福寶想跑向蘇氏, 被阿珍一把拉住,低着頭,強行拉走了。
“君公子,你……”
蘇氏躲在蘇貴背後,硬撐着開口,卻只來得及說出幾個字。
下一瞬,蘇貴便被踢飛出去。
蘇氏驚叫出聲。
蘇氏當初救人本就沖着未來的酬金而去,然而君風與蘇酥同時失憶令她的期望遙遙無期,雖然君風出海賺錢也算是一種回報,但與她期待和希望的數額相差太大,遠遠不夠。
這些時日觀察下來,見他們二人都未有恢複記憶的跡象,再加上被某些村人明裏暗裏嘲笑了幾回,頓時越想越吃虧,越來越迫不及待。
倘若他們永遠無法記起,不能找回身份,那她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日牙婆在海邊偶然看見蘇酥,便與蘇氏攀談了幾句,牙婆誇她運氣好,救了這麽個美人兒,比之百春樓的花魁還猶勝幾分,不知是哪家千金,定在家中寵如珠寶,将來恢複身份,絕然少不了蘇氏好處。
或許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一番言語間,蘇氏雙耳中記下來的,是百春樓三個字。
邪惡的種子埋下,而貪婪的土壤總是格外肥沃,短短兩日,蘇氏便下定了決心。
這件事還是有風險的,那個君風她一直有點怵,但富貴險中求,尤其牙婆給出價錢後,所有的擔憂猶豫通通不值一提,只剩下白花花灼人眼的銀子。怕什麽呢?他再如何厲害,只要她一口咬定毫不知情,是蘇酥自己走丢,他又能如何。
她與牙婆約定好,故意在小鎮碼頭停下,繼而轉船去往白州,到了白州,進了百花樓,蘇酥便再插翅難逃也無人能知。而君風卻只會追去縣裏,到時只會得到她半途落海失蹤的消息,便是再無對證了。
這件事必須在君風回來之前辦妥,蘇氏倒也手腳利落,很快便将蘇酥哄騙上船,只是沒想到,君風他們竟提前回來了。
更沒想到,君風居然找到了蘇酥。
看到君風将蘇酥抱回來,蘇氏便知不妙,但心中還存着僥幸,直到這一刻,僥幸煙消雲散,繼而變成恐懼。
“你,你不要亂來啊,我,我再如何,可是你們救命恩人……蘇貴,蘇貴,你快起來……”
蘇貴粗犷高大,與君風身形差不多高,更因長年累月勞作而肌肉虬結,更顯威猛,站在那裏時猶如一扇寬闊的門板,一堵厚實的牆,這也是蘇氏平日嚣張跋扈的底氣之一。
然則君風只一腳,便将蘇貴踢飛,蘇貴健壯的身軀趴在地上捂着腹部,半晌竟未爬起。
蘇氏只以為君風是個花架子,如今才知他真正的身手。
她一向有些怵他,若說蘇酥看着矜貴嬌氣,君風則看似謙和有禮,卻總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令人不敢接近,平日裏倒相安無事。
直到這一刻。
君風的眼神變了,那些溫和沉靜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冷冽,一步步緩緩逼近時,竟令人不由自主從心底顫抖,發寒。
“不關我的事……都是那牙婆的主意……你找她算賬去……”蘇氏終于感到害怕了。
蘇貴爬了起來,怒吼着沖向君風。
君風一手背在身後,微微側身,便避開蘇貴的攻擊,緊接着出手如電,蘇貴轉過身來,還未來得及再出招,只覺眼前一花,接着粗壯的手腕被人制住,下一瞬,劇痛傳來。
“啊——”
蘇貴發出慘叫,左手手腕竟生生被折斷,骨骼發出恐怖的清脆響聲。
蘇氏大叫一聲,驚恐的後退。
她再如何蠻橫兇悍,在這小漁村中,與人最大的沖突也不過打打架而已,生平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狠戾,那狹長的眸子中蘊藏的東西令人不寒而栗。
倉皇後退中,銀子從她懷中掉落,咕嚕嚕滾到地上,蘇氏驚懼之下卻不改本性,伸手去抓。
一把小刀淩空唰然飛來,插在了她的指縫間。
那是阿珍用來刮魚鱗的小刀,木制刀柄因長久的使用有些開裂,刀刃卻愈用愈利,薄薄的貼在蘇氏的皮肉上,寒意沁沁,蘇氏陡然僵住,一時竟不敢動彈,她的指尖停在銀兩的寸尺之處。
就是為了這銀子,她将蘇酥賣掉。
君風背着光,傍晚最後一縷光輝覆于他清隽而冷峻的輪廓,他微垂了眼皮,修長的手指握住那小刀,輕輕拔出,繼而面無表情的朝旁狠狠側壓下去——
蘇氏發出高亢的一聲慘叫,終于舍得撒手,與銀子一起離開她的,還有一截血淋淋的小手指。
她捧着手,哀嚎着與蘇貴滾到一起,兩人驚恐的顫抖。
蘇誠本守在門外,見到這一幕,也愣住了,眼見君風仍未放下那小刀,轉而朝兩人走去,忙快步走進房中。
“那個,風哥,可以了吧,可別出人命。”
蘇誠瞟了眼地上那灘血,只覺滲人的慌,再看君風臉色,更覺心慌,硬着頭皮勸道。
蘇貴與蘇氏蜷在一起,俱疼的滿頭大汗,蘇氏哀嚎道:“來人啦,救命啊,殺人啦,哎喲我的手……有人忘恩負義……”
蘇誠斥道:“快閉嘴吧你。”
小刀在君風的指間悠悠轉了一圈,蘇誠看見,君風嘴角似乎勾了下,勾出道極冷的弧度,繼而邁步,朝蘇氏二人走去。
這樣的君風讓蘇誠凜然,卻又嘴拙,不知該如何阻止他,真怕這樣下去弄出人命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蘇小靈在門外道:“蘇酥姑娘醒了。”
君風頓住腳步,立刻停下。
最後那小刀随手抛給了蘇誠,君風手上沾了些血,擦了擦,方邁步進屋。
董半仙回去開藥了,蘇酥被蘇小靈半扶着,靠在枕上,唇色淡白。
“阿兄,不要出人命。”蘇酥聽到那慘叫聲與哀嚎聲,心驚膽顫。
“我有數,”君風道,頓了頓,又道,“放心。”
蘇氏家無法再留,蘇小靈與蘇誠二話不說,帶二人去他們家。
他們家也并不寬敞,蘇小靈與她阿娘合住一間,蘇誠住一間,如今蘇誠便騰出房間讓給蘇酥與君風,自己去雜物房住下。
蘇小靈手腳利落,簡單收拾了一番,換上新的床單被褥,讓蘇酥躺下。
蘇誠則去董半仙那裏取了藥,回來熬好,讓蘇酥服下。幾人都沒吃飯,蘇小靈簡單做了點,蘇酥吃不下,君風亦沒甚胃口,只吃了幾口。
一番折騰下來,不知不覺已是夜深,明月高懸。
“有什麽事随時叫我們。”蘇小靈撥了撥燈芯。
“麻煩你們了。”
“與我客氣什麽,”蘇小靈笑道,“早點睡。”
蘇小靈虛掩住房門,與蘇誠一起離去。
房中只剩下蘇酥與君風二人。
雖陡然換了新住處,卻反而比在蘇氏家更安心,并沒有任何不适。今天是跌宕起伏的一天,此時兩人卻都尚無睡意。
“還疼嗎?”
君風站在床前,微微彎腰,端詳蘇酥額上的傷口,這房間比蘇氏家的大一些,窗戶也大,大片的月光從窗口照進來,合着那盞油燈的光亮,将房中事物照的分明。
她面上的傷也看的十分清楚,其實之前他便仔細看過,從診治到上藥,沒有錯過每個步驟,應該放心的,卻又忍不住時時去看,仿佛多看幾次,就能立刻愈合,抑或消失似的。
“不疼了。”
蘇酥想要搖頭,想起董半仙的囑咐,忙定住。她最大的傷主要就是額頭這塊,舊傷将将好,沒想到又差不多原地方再次中招,當真不知說什麽好。
這令她原本的眩暈又加重些許,董半仙把了半天脈,也說不清這次的碰撞究竟會不會對原來腦中的淤滞産生影響,只囑咐她還是靜養,不可再傷。
疼麽?其實有點疼的。但見君風那模樣,蘇酥不想讓他更擔心。
“你坐啊,”蘇酥靠在貼牆豎起的枕頭上,說道,“阿兄,我睡不着,我們說說話。”
君風已洗過,仍穿戴整齊,在床沿坐下來。
說要說話,一時間卻都沒有開口,房中一片靜谧。
“對不起。”
“對不起。”
下一瞬,兩人的聲音卻同時響起。
兩人都是微微一愣。
君風擡眸,看向蘇酥:“你說什麽對不起。”
“我好像又給你添麻煩了。”蘇酥微微低頭,手指輕輕摳了摳被面。
麻煩?君風微微蹙眉,她好像不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用這個字眼。
“本以為是件好事,沒想到蘇氏打的這般主意,”蘇酥道,“我太急切了些,被利益蒙蔽,不該輕信她。”
“不是你的錯,”君風道,“壞人永遠防不勝防。”他頓了頓,又道,“為何那般急切?”
“我也想賺錢,”蘇酥據實以告,“總不能只靠你一個人,太辛苦了。”
“我以為這件事我們已達成共識。”君風道,并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陳述事實。
上一次他們便談過這個問題,雖沒有太過深入交流,但至少應算說清楚了。蘇酥還是以養傷為主,其它的先不必管。
蘇酥道:“我知道,但什麽也做不了,就好像個廢人一樣……”她眼中是懊悔與自省,“本來想幫點忙,早日攢夠錢,卻幫了倒忙,反而給你惹了麻煩,對不起。”
她的歉意真心實意,君風眉頭再次皺起,不知為何,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便十分的不舒服。明明受傷的是她。
“此事是我不對,該我說對不起。”君風目光掠過她額上的傷,“是我沒考慮不周,也怪我沒提前告訴你。”
“嗯?”蘇酥微微疑惑。
卻見君風從袖中掏出了幾只銀子,如果她沒看錯,那足足有二十兩。蘇酥睜大了眼睛。
“我當了我那只玉墜。”君風對蘇酥說道,“上回回來便有了想法,本想确定好後再告訴你……”
君風出了幾次海以後便對周邊縣鎮有了大致的了解,同時也清楚僅憑普通的活計很難攢到順利離開的錢。玉墜是他與蘇酥身上僅有的東西,能不動最好不動,但若需要,用掉也無甚不可,畢竟東西是死物,人更重要。
只是待蘇酥完全痊愈,兩人能夠即時離開時再用它比較好,以免蘇氏那裏橫生枝節。再者他上次去縣城當鋪裏問過價,價格太低,他想找機會去更大的縣城或幹脆走一趟白州問問看再說。
待問好後再與蘇酥說,于是上回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未說出口。
這回再去縣城,卻被那當鋪老板主動找上門,價錢翻了幾番,畢竟那玉墜是好貨,縣城裏難得一遇。君風考慮了一下,估摸着在其它地方也高不了太多,不如就此成交,還可以買點蘇酥喜歡的糖果點心,她再将養個幾日應該沒問題,早這麽幾日晚這麽幾日問題不大。
誰曾想,偏就是這幾日出了意外。
假如他上回便告訴了她,與她商議,或許她便不會出事。
“所以是我該說對不起。”
君風買的那些梨花糖與糕點回來時已不見,大抵被福寶全部撿走了。
“不,你考慮的是對的,并沒有錯啊,”蘇酥忙道,“是我自己覺得自己無用而已……”
“這也是我需要說對不起的地方。”君風卻看着她,認真道。
這樣類似的話語他們之前曾聊到過,他以為他當時已經說清楚,之後便沒有太在意,如今才意識到,女孩兒的心思更細膩敏感些,失去記憶,在陌生異鄉裏什麽也不會,什麽也做不了的那種無力感會帶來深深的不安感。
其實從她居然願意學着掃地,趕海等這些事中便透露出了她的不安與訴求,是他疏忽了。
她理應是嬌養的,但完全被動的嬌養卻是不一樣的,他以為自己已經盡心,實際上她嬌而不弱,心中有自己的主意,也有獨立與并肩的勇氣和心氣。
蘇酥呆呆的看着他,沒想到他一點不怪她,還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假如他與她的關系很明确,或許她也無所顧忌,但沒了記憶後的關系實際是模糊的,無法确定的,這令她潛意識裏不得不保留着一份分寸與邊界。
她依賴他但并不想完全依附他,信任他但尚存一層無形的隔閡。
“日後有任何想法都可随時與我說,”君風沉吟片刻,溫聲道,“我也會對你知無不言,不會再這般自以為是。”
交流與溝通是必要的,“只有這樣才能知道對方最真實的想法,也才能真正了解對方。”從而避免因為個人的臆測,推斷或者某種狹隘想法,認知偏差,而造成不自知的誤會。
倘若因此而疏遠,原本可能親密的關系卻最終越來越遠,甚至背道而馳,實在太過可惜。
說到這裏,君風心中忽然浮起股不舒服,仿佛曾有過什麽不愉快的經歷似的,那感覺稍縱即逝。
“……可以嗎?”君風說完,朝蘇酥問道。
蘇酥沒有理由不點頭,他如此坦誠真誠,為的是兩人的關系,其實他本可以不在意,也不用管她的那些小心思的。
蘇酥鄭重的嗯了聲,心緒至此時仿佛才真正的放松下來,眨了眨眼,道:“說話算數,你以後也要做到。”
君風道:“自然。”
蘇酥又道:“真的什麽都可以說嗎?”
君風點頭,轉而想到什麽,補充道:“不要再說對不起。”
“嗯?”
“無論你做了什麽,在我這裏,都不必說對不起。”君風嗓音輕淡,安靜的夜色裏有股別樣的溫暖與柔和。
“真的?”蘇酥看着君風。
君風擡眸看了眼窗外:“需要我對月發誓嗎?”
蘇酥笑了起來:“那倒不必。”
那層最後的無形隔閡悄然消失,君風話不密,卻也不寡言,言出則必行,之前他也說過類似的話,這一次分量更真更重。
“阿兄你真好。”
看到她笑,君風也方真正放松下來,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
一股輕風溜進來,油燈微搖,房中飄散着股淡淡的藥味。
“頭上還痛不痛?”
蘇酥這次說了實話:“有一點。裏頭突突的跳。”
她很快便又移開話題:“蘇氏他們不會有事吧。”
“死不了。”君風淡道。
“他們會報官嗎?”不僅是蘇氏,還有牙婆那裏,全軍覆沒,他們會善罷甘休嗎?會不會再報複?
“放心,”君風只看她一眼便猜出她心中所想,道,“他們都不敢。”
夜漸漸深了,外頭偶爾傳來聲狗吠。
蘇酥困意漸湧,眼皮開始沉重,君風喂她喝下小半杯溫水,她道過晚安,便躺下,閉上雙眼,很快沉入夢中。
她睡的很快也很沉,呼吸卻清淺,睡相也很好,安靜柔順的平躺着。
天熱了起來,夜晚溫度倒正适宜,她的手臂擱在薄被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君風伸出兩指,輕輕将衣袖拉下,蓋住裸露的肌膚。除了額上的磕傷,她手掌亦有少量的擦傷。董半仙塗了一種紫色的藥水,止疼止血之效很不錯,只是顯得皮膚顏色斑斑駁駁。
君風低眸瞧着那斑駁傷痕,眼中劃過一抹不自知的心痛。
已放松的眉眼又重新微蹙,想起白日裏乘船追尋她時的心情,假如他晚回來半日,或再晚那麽幾個時辰,便就此弄丢了她,再也不見,該如何是好?居然無法想象。
當她滿面是血的倒在他懷中時,那一刻心髒仿佛跟着驟停了片刻。現在回想起來,依舊驚心動魄。
這樣的反應他自己其實也有點意外,他沒有抗拒,也下意識的沒有去深究。以前或許是因為責任心而願意帶着她,照顧她,如今卻不一樣了。
摒棄所有的想法與他們所有可能的關系,只出自于他自己最真實的意願。
此番因為他的疏忽,她才受了這番罪。
以後不會了。
不會再讓她離開,也不會再讓她受任何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