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 27 章
如君風所料, 第二日蘇氏并沒有報官,甚至沒有任何動靜,那牙婆也沒有找上門來。
蘇酥當時暈了過去, 還是之後從蘇誠口中得知了具體的戰況,牙婆那方可謂相當的慘烈,君風以一敵十, 将那些爪牙們打的落花流水, 滿地找牙,連牙婆也未放過,鼻青臉腫的慘叫連連, 蘇誠在一旁扶着蘇酥,完全無需他幫忙,君風一人便足以。
之前君風幫他對付那幫小偷時便已初顯身手, 如今似乎才激發出真正的實力。
牙婆做的那行當裏免不了有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只要協商好了,或者未大張旗鼓的弄到明面上,通常上頭也就睜只眼閉只眼, 倘若一旦有人真鬧起來,她終究還是不占理的, 尤其遇上君風這種硬茬, 只得息事寧人,生生忍下。
至于她與蘇氏之間會不會算賬, 會何種糾葛,便是他們之間的事了。
而蘇氏誘騙與私賣少女,別人不報官抓她便是大幸, 她豈敢自投羅網。而小漁村之所以排斥外人,正是因曾有一外鄉人哄騙誘拐走過村中留守的幾名兒童, 致使幾戶人家家破人亡……蘇氏本就在村中人緣不好,此等行徑更令人不齒,村民們翌日弄清了來龍去脈後,無一人可憐蘇氏蘇貴,反倒住的近的隔壁鄰居給蘇小靈家送了些菜。
蘇酥與君風早晚會離開小漁村,因此事這一回便真正提上日程。最大的銀錢問題解決了,随時可以上路。
但至少得等蘇酥傷勢愈合。君風将當掉玉墜得來的銀兩都交予蘇酥,這其中本來有蘇氏家一份,如今自然不給了,兩人便拿出了五兩給蘇小靈。
蘇小靈與蘇誠哪裏肯收。
“我們又沒做什麽,不過幫了點小忙而已。”
這世上有蘇氏那樣唯利是圖的貪婪之人,也有蘇小靈蘇誠這般不求回報的,說起來,與他們相識相處的時間遠不如蘇氏他們長,卻很快建立起了真摯的情誼,可見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着實奇妙。
他們口中的小忙對于當下的蘇酥和君風來說,卻無疑雪中送炭,幫了大忙。
蘇酥正想說話,彼此之間免不了一番推讓,君風卻以一句話簡單的解決問題,
“收下,”他的口吻平和,卻有股自然而然不能拒絕不容置喙的強勢,“還有事需要你們幫忙。”
蘇酥尚需休養,董半仙手中藥物有限,還需得去鎮或縣裏抓藥。蘇小靈與蘇誠面面相觑,最後只得收下。
君風沒有再出海,蘇誠娘這些時日病情反複,蘇誠便也不再出海,他跑了趟縣裏,為蘇酥和阿娘抓來藥,又按照蘇小靈的吩咐,置辦了些被褥和日用之物。
蘇誠娘不過三十來歲,卻蒼老無比,纏綿病榻多年,全身瘦骨嶙峋,終日昏昏沉沉的,蘇誠在家時便每日抱她出去曬曬太陽。
大抵是因為常年照顧病人的原因,蘇小靈十分會照顧人。蘇酥在蘇小靈家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言,她的傷愈合的很快,外傷幾日之後便開始結痂,也可以下床自如行走了。
這樣下去,再過幾日出行便沒有問題。
“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見面。”蘇小靈眼中流露出濃濃的不舍。
“我會回來看你的。”蘇酥也不舍。
她不知自己以前有沒有感情純粹而深厚的閨中密友,與蘇小靈卻十分投契,蘇小靈在這陌生的小漁村中給了她許多幫助與溫暖,永生銘感。只是前路茫茫,她也不知将來能不能順利恢複記憶,找到身份回到家。倘若家離的近還好說,若離的遠,山高路遠的,再要回來只怕不易。但只要有心,相信總有機會再見。
“其實我好羨慕你。”蘇小靈道,“不像我,想走走不了。”
蘇酥看向蘇小靈。
蘇小靈一邊洗她阿娘剛換下的衣服,一邊同蘇酥閑聊:“這裏太窮了,再勤快能幹,累死累活也就能勉強糊口,生個病,遭點災,便可能飯都沒得吃,一輩子貧窮困苦。”
“村裏但凡有點門路的都出去了,年輕的越來越少,以後這裏還不知會變成什麽樣。”蘇小靈抖了抖衣服,換了盆水,接着道,“若不是阿娘病了,我們可能也早走了,不會留在這裏。”
從蘇小靈那裏蘇酥對她家情況大致知道些,她阿爹共兄弟兩個,叔叔很早就被阿爹送去學藝,去了外地,在小漁村他們再無其他親戚,她阿爹死後,便只餘他們娘三個相依為命。
“不過我跟哥還年輕,待阿娘病好些再做打算也不遲,來日方長。”蘇小靈笑着道,并不見愁苦,“日後說不定我們還能去找你們玩呢。”
“定盛情款待。”
“那就這麽說定了。”
“一言為定。”
兩個人言笑晏晏間随口做了約定,誰也不曾想到,在這之後不久發生了一件事,卻帶來了意想不到的走向。
那日蘇酥與君風去了海邊散步,幫助身體恢複,她好了很多,額上紗布拆下,只餘淺淺傷痕,還好傷口不太深,日後不會留下疤痕。
關于磕傷時那一閃而過的景象,蘇酥也告知了君風,只可惜無論她再如何想,之後也再未想起更多信息。
那個畫面太過籠統,一閃而過,實在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唯一清楚的唯有她不高興的神情,以及對方冰冷中似乎還帶着不耐的眼神。
那人是誰?會是君風嗎?
蘇酥和君風同時否定了。
蘇酥能清楚感知到那畫面中她的情緒,分明不甚喜歡對方,甚至不想與對方多待。怎麽可能呢?即便他二人不如如今親近,也斷不會是那般兩看生厭的關系。
君風同樣深以為然,她那樣的人,他是眼瞎還是心瞎,才會那樣相待?應該不是他……絕不可能是他。
但不是他,又會是誰?
她與他是單獨相對,還是身旁還有其他人?那人又是誰?什麽樣的關系才會出現在她身邊,甚至與之單獨相處……
“阿兄?”蘇酥的聲音将君風的思緒拉回來,“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君風回過神,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蹙了眉,他頓了下,舒展雙眉,搖了搖頭。
見蘇酥還看着他,他正要開口,遠處海灘上卻跑來一個小孩,兩人認出是蘇誠隔壁家的小孩,小孩邊跑邊喊道:“小靈姐出事了!”
小孩跑的氣喘籲籲,年紀不大,說不清究竟出了什麽事,蘇酥與君風火速趕回去。
蘇小靈家中已一片狼藉,附近的幾戶村民遠遠觀望着,不敢靠近。
院子裏有劇烈打鬥過的痕跡,而打鬥結果一目了然——蘇誠被幾個壯漢按倒在地,青腫面頰貼在地面上,鼻血橫流,正劇烈掙紮,奈何卻無法掙脫。小靈娘倒在門檻邊,已然昏厥。另有幾人正拉扯着蘇小靈,欲要強行帶走。
“阿娘!哥!”蘇小靈頭發散亂,凄聲呼道。
“住手。”君風沉聲道。
“小靈。”蘇酥叫道,蘇小靈卻顧不上其他,“蘇酥,看看我阿娘……”
因蘇酥與君風的到來,院中等人停了一瞬,君風微微一擋,蘇酥疾步過去扶起小靈娘,伸手探了探,還好,尚有鼻息。
“你們是何人?”那幫人身着短打,露出壯實有力的胳膊,顯然并非普通良民,為首之人更面色不善。
“你們又是何人。”君風沉着道,“光天化日之下,這是要做什麽?”
“他們欠黃老爺錢,我們來替黃老爺要債,”那人瞪着一雙眼,“勸你們外人不要多管閑事。”
“既是要錢,為何打人。”君風掃了一眼蘇小靈,“還要搶人。”
那人鼻子裏重重哼了聲:“欠債不還,以人抵債,天經地義。”
蘇誠呸了聲:“放屁!你們,你們欺人太甚。”話音未完,背上便重重挨了一腳,悶哼一聲。
“哥!”蘇小靈被人押住兩只臂膀,眼中含淚,恨恨道,“我們能給的都給你了。”
之前蘇酥和君風給予蘇小靈家的五兩銀子,用掉了一些後,還剩近四兩,俱給了這夥人。
“呸,這麽些哪裏夠,”那人道,“剩下的那些,看你們這光景,還不知猴年馬月能夠還上。黃老爺當年看你們可憐才出手相幫的,若都像你們這般拖欠不還,誰還敢發善心做善事。”
“當初明明借的只是二兩!”蘇誠吼道。
“當初字據也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自己摁了手印的,怎麽,想抵賴?這事兒就是鬧到天上去你也沒理。”那人從胸前掏出張紙抖了抖,吐了口唾沫,“沒當初那筆錢,你老娘早埋土裏了,還能活到今天?!”
蘇誠咬着牙,兩頰肌肉鼓動,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顯然對方氣焰嚣張,說的卻是事實。
蘇酥也大致聽懂了,蘇誠家顯然曾向那黃老爺借了錢,卻是利滾利,償還金額遠遠大于當初本金。民間這種私人放貸向來存在,簽了字據便是既成事實,無法否認。君風微微蹙眉。
“黃老爺對你們夠仁慈了,一再寬限,”那人沖蘇小靈猥瑣一笑,“黃老爺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以後跟了黃老爺,不僅你家剩下的債一筆勾銷,還能從此吃香喝辣……”
“你他娘的放開她!阿妹!”蘇誠眼眶發紅,如同困獸般掙紮。
蘇小靈胸口起伏,卻無可奈何,只能憤懑喘息,慢慢的,那眼神帶上哀色。
小靈娘這時悠悠醒轉,迷糊聽見了他們的話語,頓時急火攻心,顫顫巍巍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卻一個字也未說出,反而吐出一口血。
蘇酥忙扶住她,撫着她後背。
“娘!”
“阿娘!”
那人一揮手:“別啰嗦了。趕緊帶人走!”
“且慢。”
“慢着。”
蘇酥與君風的聲音同時響起。
蘇酥與君風對視一眼,君風微微颔首,蘇酥亦輕輕點頭,都明白此刻事态緊急,尤其小靈娘性命堪憂,救人要緊。
“剩餘還欠多少?”君風沉聲問道。
“哦?”那人頗為意外,揚起兩道橫眉,上下打量君風,“你們要幫忙還?”
君風再問一遍:“多少?”
“尚有十兩!”
十兩不是小數目,小漁村中的人家可能大半輩子都不一定能儲下。
蘇酥沒有任何猶豫,取出錢袋,交給君風。
“字據拿來。”君風取出兩錠總計十兩的銀子。
院中一靜,蘇小靈與蘇誠都睜大眼,氣息急促的看向君風,那幫人也短暫一定,沒想到他真有,幾人對視一眼。
為首那人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說:“十兩是來這之前的數目,今天耽擱一天,哪還一樣。我得回去請示請示黃老爺。你還是得跟我們走一趟,讓黃老爺親自給你說。”
事至此已很明顯,看來他們此番的目的并非只為了要債。
蘇小靈自是不肯,押着她的幾人扯着她便要走。
君風腳下一動,攔住他們去路。
為首那人喲了聲,見君風獨自一人,又一副讀書人的文雅之風,并不将他放在眼裏,道:“聽說這村裏救了兩個落水的,就是你們兩吧,你們是外鄉人,不知道黃老爺是誰,奉勸你們不要多管閑事。”他瞟了眼門檻邊扶着小靈娘的蘇酥,嘿嘿怪笑了兩聲,“你這同伴更俏,若被黃老爺知道……”
話未說完,他便忽然臉上挨了一拳,緊接着腹部傳來劇痛,還未來得及慘叫,人已被按倒在地,只聽咔嚓一聲,一只胳膊瞬間被扭斷脫臼。
“啊!”那人大叫起來。
這一切發生的突然又迅速,誰都沒想到他說出手就出手,迅疾如閃電,傾刻間便将人放倒。待其他人反應過來,想要撲上去動手的時候已然失了先機。
擒賊先擒王,君風單膝抵在那為首之人的背上,兩手仍擰着他的胳膊,一句話不說,眼神輕淡從容,手上毫不留情施力,頓時引起一陣哀嚎。
“都不要動!不要過來!”那人一臉冷汗,很是知趣,“放人!快放人!”
又用另一只手掏出字據,抖抖索索舉高:“這是字據!給你!公子饒命!”
君風沒有接,看了眼蘇誠,蘇誠已被放開,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抓過那字據,他識字不多,看清數字和落款之後便點點頭。
為首之人是那幫人之中身手最好的,卻幾招便被制服,其他人自不敢輕易動手,拿了銀子後便攙扶着那人匆匆離去。為首之人走出院門後方敢回頭惡狠狠的瞪了眼。
“阿娘。”
來不及多說,先救人要緊。幾人一起将小靈娘扶到床上,小靈娘面如金紙,氣息微弱,蘇誠飛奔去請了董半仙,董半仙用了珍藏的半根老參将人救了回來,卻也只能勉強暫時續命。
已是晚上,無法出村尋醫,只能等明日再說。董半仙離去時搖搖頭,欲言又止,最終只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注定是一個無眠之夜。
安置好小靈娘,幾人将一片狼藉的院子大略收拾了一下,幸好房間裏面波及不大,不影響居住。
“今天真是謝謝你們。”蘇小靈拉着蘇誠一起,朝蘇酥與君風二人鄭重道謝,沒有他們出手相助,眼下這個家只怕已支離破碎,眼下雖然也好不到哪裏去,但至少沒有與家人分離。
“那筆錢我們做牛做馬也會還給你們的。”蘇小靈又道,“只是……恐怕沒辦法一下還清……”
他們知道君風當掉了身上唯一的物品,卻沒想到他與蘇酥竟會毫不猶豫的用在了他們身上。
“無妨。”君風簡單道。
蘇酥握握蘇小靈的手,開口道:“人沒事最重要。”
至于為何會招惹上那幫人,蘇酥與君風沒有問,怕勾起他們的傷心事,蘇小靈與蘇誠卻主動告知了他們。
其實通過之前那幫人與蘇小靈蘇誠的對話間,蘇酥與君風已能夠推斷出大致的前因後果,只是其中有件事是他們未曾想到的。
原來蘇小靈與蘇誠并非親兄妹。
蘇誠的父親共有兄弟二人,雙親早逝,兄弟二人相依為命,蘇誠父親将弟弟送至縣城學藝,後弟弟跟随師父去了外地謀生,中間數年未得音訊。
直到蘇誠四五歲時,蘇誠這位小叔叔方來了信,原來當年輾轉去了京城,折騰幾年,勉強安定下來,方來信聯系。随信一起來的,還有一筆當時數目不算小的銀兩,算是對兄長的些許報答與感念。
這筆錢改變了他們當時的生活,卻也是噩夢的伏筆。
蘇誠父親用這筆錢買了條船,從此可以自主謀生,于海上暢行。他父親勤勞肯幹,又為人忠厚誠信,因而生意做的十分順利。
家中那幾年過的最為富裕順心,蘇誠娘身體不太好,蘇誠父親甚至買了個丫頭回來伺候照顧她。
那丫頭便是蘇小靈,蘇小靈與蘇誠年紀相仿,身世凄苦,自小颠沛流離,蘇誠一家人并未将她當丫鬟相待,很快猶如一家人。
然則幾年後,蘇誠父親行船失事,葬身大海。幾名船員也随之喪命。有人指責蘇誠父親那船出行前已有問題,蘇誠父親卻為省錢不曾修繕,從而才導致事故發生。船員家屬們鬧上門來,蘇誠父親這些年攢下的積蓄全部被掏空,最後連家中稍微看得過去的家具也都被搬走……
蘇誠娘經此而大病,性命危在旦夕。
蘇誠與蘇小靈此時不過十來歲出頭,孤立無援,只得去找黃老爺這種錢民借了私貸。
蘇誠娘的命得以保全,那筆錢卻利滾利,漸成一座巍峨大山。
本來蘇誠娘和蘇誠想讓蘇小靈離開,去自謀生路,以免被拖累,蘇小靈卻選擇留下來,自此便與蘇誠以兄妹相稱,仍維持着這個家。
不忙的時候蘇誠也會去外面做工,但都只是杯水車薪,而随着蘇小靈漸漸長大,黃老爺卻對她愈發和藹,其心思昭然若揭。
蘇小靈平日裏盡量躲着,卻如何能躲得開。今日若非君風與蘇酥在,她恐怕難逃魔手,此時還不知是何等光景。
“真的謝謝你們。”蘇小靈再次道。
眼下的危難暫時度過。這晚蘇誠與蘇小靈徹夜未眠,輪番守着他們阿娘。第二日蘇誠娘醒來,看着似乎好了許多,尚有精神喝了半碗清粥,又拿來針線納鞋底。
“趁還做的動,給你們做幾雙鞋,日後天冷好穿。”
又說還要給蘇酥與君風也做一雙,希望他們別嫌棄。
蘇酥忙說不會,見她好了不由感到由衷的高興,君風卻并無半分喜色,面色反而有些凝重,蘇酥不由心下一沉,想到一種可能。
果然,到了晚上,蘇誠娘再度吐血,再次昏迷,她本就油盡燈枯,經過白日短暫的回光返照之後,這一次沒再醒來。
有娘在便有家,哪怕她纏綿病榻,諸多麻煩,一旦不在了,家便好像變了樣。
蘇小靈與蘇誠将她埋葬後回到家中,都怔怔坐着,一時不知要做什麽,只覺家中空空蕩蕩一般。
蘇酥與君風本計劃這幾日離開,看他們如今模樣,便決定再等等,陪他們緩幾日。
誰知待蘇小靈與蘇誠平複下來,兩人卻做出了個意想不到的決定。
“我們跟你們一起走。”
蘇小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