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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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境又不會令人失憶, 越之恒當然記得清清楚楚。

蜃境中發生的事,與他的過去別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 他這次竟然在蜃境中,看見了少時不曾見過的靈域月光。

當年他與文循做了交易,在見歡樓當了數十日奴隸, 其後才帶着啞女跟着一群靈修成功逃離渡厄城。

現實沒有震撼又明亮的月, 只有一場瓢潑大雨,兩個孩子躲在旁人屋檐下, 一次又一次被驅趕。

經過數月跋涉,越之恒才終于找到齊旸郡的越府, 從此開始十餘年的囚困監禁。

越之恒也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陰差陽錯實現少時的夙願。荒唐的是, 如果是現在的自己,必定t不為所動,偏偏蜃境中是八歲時候的他,幾乎抗拒不了那一刻的感受。

可這又如何?

想到趁自己年幼,湛雲葳哄騙自己發的那一堆誓,他心中好笑至極,以前怎麽沒發現,湛小姐還有這樣天真的一面。

雖然說,湛雲葳并不抱太大的期望, 畢竟也沒人在蜃境中發過魂誓。可是看着越之恒面色如常走過來時, 她還是不可抑制地試圖掙紮道:“你忘記誓言了?”

“沒忘。”越之恒邊脫外裳, 邊道,“只是比起實現湛小姐一衆荒唐的條件, 越某選擇死無全屍。煩請湛小姐往裏面挪些。”

“……”他好無恥。

湛雲葳忍不住問他:“蜃境中的魂誓不作數嗎?”

“不知。”

“那你就不害怕?”

越之恒納罕地看她一眼:“湛小姐,你是覺得,我這樣的人,将來還可能會有好下場?”

湛雲葳張了張嘴,發現他未來确實沒有好下場,世上也沒幾個人希望越之恒好好活着。

就算是王朝的靈帝,如果知道他可以憑借憫生蓮紋,突破法則越階殺人,也不會留下他這個心腹大患。

今日聽二老爺的話,想來越家也沒人盼他活着。

越之恒看她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大概也是不盼他好的,他并不意外。就算湛雲葳在蜃境中把他帶出來,也不過是明白,就算自己死了,徹天府的掌司也不過換一人而已。

湛雲葳眼見沒法說服越之恒去吃苦,只能往裏面挪了挪,越之恒在她空出來的地方躺下。

他脫了外袍,裏面是一席月白色的中衣。

許是越之恒白日裏特地吩咐過,榻上被子多了一條,湛雲葳擁着自己那條被子,一時陷入糾結。

她的外杉要不要脫?

平心而論,自然是脫了外衫舒服些,可是她看一眼越之恒,青年身形颀長,面容冷峻,心思令人看不透。她實在沒法做到毫無心理負擔躺在越之恒身邊。

她不睡,屋裏的明珠光就沒法熄。

越之恒不得不睜開眼,望向她:“湛小姐,越某知道你要為你師兄守身如玉。可你已經思考一盞茶的功夫了,你是要坐到天明嗎,蜃境中折騰那麽久,不嫌累?”

湛雲葳聽出他平靜語氣裏的那一絲諷刺意味,什麽叫為師兄守身如玉?

前世她就已經斷了與裴玉京在一起的念頭。

她不滿越之恒的話,也刺回去:“我自然沒有越大人放蕩不羁,見多識廣。不僅一眼就能認出夜夜春這種東西,還能當着不喜的女子寬衣解帶。”

越之恒冷道:“你若是在徹天府待個一年半載,世間大多藥物也能認個八九分。既然我拿命換來了如今一切,自然不會因為任何人,委屈自己半點。”

選了這條佞臣的路,他便要睡軟衾,飲仙釀,食珍馐!

他要臣子賠笑臉,要百姓皆畏懼,要他們恨之入骨,卻一字不敢言!

湛雲葳以前不理解,從越之恒的蜃境出來後,她倒是懂了幾分。如果她自小過的是那種逢人就跪,毫無尊嚴的日子,那她長大也想報複式活着。

她不能接受自己被越之恒說服了,于是問道:“你就不怕我拆穿你的身份?”

越之恒就根本不是什麽越家大公子吧。

“湛小姐盡可去說。”越之恒望着她笑了笑,語氣陰沉平穩,“誰知道了,越某殺了誰便是。”

湛雲葳哼了一聲,覺得沒意思。

越之恒注視着她,眸色冷然,世人大多對邪祟深惡痛絕,更何況邪祟之子這種更加肮髒罪惡的存在。

然而湛雲葳試圖威脅他時,眼中并沒有嫌棄惡心之意,甚至背他走出渡厄城時,還笑着調侃叫他小邪物。

仿佛在她眼裏,不管是仙門子弟,王朝貴胄,還是從那種地方逃出來的邪祟後嗣,都沒有任何區別。

她一個仙門養出來的貴女,明明已經找到了鑰匙,卻帶着少時的他多走了那麽遠的路,讓那個身份卑賤的男孩,見到了清風朗月下的盛世。

這樣可笑的舉動,卻偏讓他沒法開口嘲弄半分。

眼見夜色漸深,湛雲葳也不打算僵持下去。

她知道越之恒不可能讓步,自己也不可能永遠穿着外衫睡覺。反正越之恒如此不待見她,就算她脫-光,越之恒估計也只會冷笑着說,湛小姐不過爾爾。

外袍裏面還有中衣,中衣裏面還有小衣,她比越之恒還多一層。越之恒都不介意這樣睡,她在意什麽?

于是她幹脆低眸去解衣帶。

石斛給她準備的是一席纏枝芙蓉花羅裙,系帶上繡了同色的重瓣蓮花,因着快要入睡,這羅裙雖然俏麗精致,可整體松散舒适。

越之恒也不知道湛雲葳怎麽就突然想通了,視線還沒來得及從她身上收回來。

于是便猝不及防見到,那芙蓉花從她肩膀上滑落,另一種景色在她身上盛開。

仲夏漫長,流螢悄然落在窗棂上,明珠的光暗淡下去,取而代之是她濃密如墨的長發,翩跹若蝶的長睫。

纏枝芙蓉在她身下堆疊,她本就生得姝色無雙,肌膚若雪。

從越之恒的角度看過去,她脖頸纖長如玉,栗色的眼瞳如泅着清水,唇珠圓潤,嬌豔欲滴。

偏她不自知自己究竟是如何模樣,白皙的手指無意識地與衣結較真。這幅景象,很容易就能明白,為何仙山美人那麽多,唯獨只有眼前少女,在王朝聲名遠揚,令三皇子日夜惦記。

待到那昏了頭的流螢終于磕磕絆絆從窗棂飛出去,越之恒才發現自己竟然沒移開目光,看了好一會兒。他垂下眼,冷淡錯開了視線。

湛雲葳好不容易解開打結的衣帶,發現越之恒早就閉上了眼。

她說:“越大人。”

越之恒冷聲道:“又怎麽?”

“你熄一下明珠燈。”

越之恒也沒睜眼,揚手一揮,滿屋子的明珠熄滅,屋子裏歸于一片漆黑。

湛雲葳躺下的時候,舒服得想喟嘆。別的不說,越之恒的日子是真過得不錯,這床榻是用曜仙靈玉做的,冬日溫暖,夏季清涼,身下的褥子由天蠶絲織就,軟得像流雲。

這堕落躺平的感覺真好啊。

念及方才越之恒回答她的聲音,不含一點睡意,湛雲葳也就将困惑自己許久的話問出口。

“你幼時在見歡樓……”

越之恒冰冷道:“我沒做那事。”

湛雲葳愣了愣,才反應過來越之恒指的是什麽,他是說,他沒去伺候那些邪修,也沒被他們當做娈童淩-辱。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問,原本是文循救了你?”

那頭過了半晌,才響起越之恒的回答,仍舊帶着不悅。

“嗯。”

“文循到底是什麽人?”湛雲葳好奇道,“為什麽一個邪祟,不僅能控制住自己的殺意,還能召喚光華如初的命劍。他那本命劍,甚至比許多靈修還強悍。”

但這次越之恒沒有回答她。

“湛小姐,你今晚到底還要不要睡。你真當我無所不知?”

湛雲葳聽到他後半句話,好像在她心裏,的确認為越之恒什麽都知道。也不知是何時,留下了這樣奇怪的印象。

她也确實困了,索性不再說話,将下半張臉埋進薄被中,眼睛困倦得一眨一眨。

湛雲葳很快睡着,越之恒卻又是熬到三更天,才勉強封禁了意識,陷入淺眠中。

越大人第一次狠下心考慮,不如把這張他花了無數功夫打造出來的床榻,讓給她算了。

*

方淮第二日來找越之恒,啧啧道:“到底是新婚燕爾,越大人這是……食髓知味,沒睡好?”

雖然據他了解,越之恒并非重欲之人,但人總會改變,誰讓他的道侶是天下一大半男修都惦記的湛小姐?

越之恒對着他,都懶得維持表面的謙和溫潤:“有事說事,沒事就滾。”

“本來沒什麽事,可昨日上街,我恰好碰見了曲姑娘。”他細細觀察越之恒的神情,“從你大婚開始,曲姑娘就郁郁寡歡,昨日她托我問話,問你何時去幫她弟弟取出剩下幾枚冰魄針。我來越府,聽說你被殺陣困住,眼下看你也沒什麽事?”

“托陛下的福,暫時還死不了。”

方淮不由笑笑,越之恒還真是把忠于靈帝的形象立得穩。

“曲姑娘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取冰魄針又不急。汾河郡誰不知道,自前幾年你将她和她的弟弟從邪祟之禍中救出來,她就一直對你芳心暗許。王朝的征召,讓她承襲她父親的爵位,都被她拒絕,一直留在這小小的汾河郡。越兄,你同我說實話,你心裏到底有沒有她?”

說這話時,方淮沒了嬉皮笑臉,帶上了幾分憂慮之色。

在越之恒奉旨娶t湛雲葳之前,方淮一直以為越之恒對曲攬月是有情愫在的。

別的不說,越之恒這樣涼薄的性子,每月會去給曲攬月弟弟取體內冰魄針。曲攬月一開始來汾河郡,孤苦無依,也是越之恒将她護在羽翼下。

因此這麽多年來,汾河郡的貴胄雖然對曲攬月很是垂涎,卻顧忌越之恒,沒人敢動手。

整個汾河郡,幾乎都默認曲攬月是越之恒的人。

此次興許曲姑娘也是慌了,才會找上他,托他問話。

方淮皺着眉。這都叫什麽事?他自然知道越之恒與湛雲葳這門婚事,兩個當事人都不情願,可事情已經這樣,總得有個解決的法子。

越之恒知道方淮是出自好意,便也領情。

“你放心,我心裏有數,知道如何處理。”

“反正,你別叫湛小姐撞見了。”方淮說,“不然唯恐她心裏多想。”

越之恒頓了頓,垂眸淡聲道:“你想多了,她不會在意。”

方淮讪讪摸了摸鼻子,也是。

湛雲葳心裏也有裴玉京,方淮雖然嘴上開越之恒和湛雲葳的玩笑,可是心裏清楚,湛小姐指不定希望越之恒早點死。

湛雲葳都不喜歡越之恒,哪裏會在意越之恒和誰有淵源?

*

趁着越之恒見客,湛雲葳将藏在身上的妖傀丹遞給白蕊:“你先收着,放我這裏不安全。”

昨夜之事,她最慶幸的就是妖傀丹沒被發現,越之恒實在太過警覺。

“小姐還沒找到機會下手嗎?”

“別提了。”湛雲葳郁悶道,“越之恒防我比防賊還嚴。”

明顯這輩子比上輩子還要難,越之恒至今不肯替她取掉镯子,在蜃境中,還讓越之恒發現了自己會控靈術。

眼下看來,這枚妖傀丹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小姐心裏可有其他成算?”白蕊擔憂道,“诏獄中的族人不一定能撐住。”

湛雲葳也知道得盡快。

前世她幾乎九死一生,用控靈術出其不意,将族人救了出來。可還是有不少年幼的小靈修,折在了诏獄中,其中還包括她剛四歲的小表弟。

王朝雖然不殺禦靈師,可也不會善待靈修俘虜。

這次說什麽都得更快才行。

要讓越之恒吃下妖傀丹,得等一個時機。最好是趁他意識不太清醒,又虛弱的時候。

如果她沒記錯,三日後就有這樣一個機會。

眼下她得先聯絡好二嬸,看看能不能将丹心閣的禦靈師也帶走。

白蕊收好妖傀丹:“我等小姐信號。”

沒多久,石斛來報,有人來訪。

石斛的神色有些古怪:“是生活在後院那個啞女,少夫人,要見嗎?”

她言辭之間,對啞女并未有太多尊重之意。

越家的祠堂裏,只有越之恒的名字,并沒有将啞女認回來。府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越之恒和啞女的關系。

啞女本身性子怯弱,生活在後院,幾乎從不來前院,在越府中沒有存在感。

雖然沒人欺負她,可是也像個透明人。

石斛來府中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啞女走出那個院子。

湛雲葳印象裏,前世啞女也來過,還帶上了糕點,只是那時候她并不知道啞女的身份,以為是越之恒派來羞辱她的人。

彼時恰逢湛雲葳和越之恒鬧得不可開交,湛雲葳将啞女送來的東西扔了出去,越之恒回來後,神色冰冷,卻一言不發,撿起來那些糖糕。

她從沒見過越之恒那副模樣,縱然沒有對她發火,可他眼裏盈滿了自嘲與淺淺的恨。

後來湛雲葳從府上的人口中了解些許細枝末節,才猜到幾分,心中一直對啞女十分愧疚。

*

啞女就在前廳,她佝偻着身子,局促地等着,懷裏是用竹篾編織的籃子,裏面放了她一早蒸好的糖糕。

她前兩日本就想來的,可是得知阿弟和湛小姐被困在了殺陣中,她幫不上忙,急得團團轉,只能一直在心裏祈禱他們平安歸來。

對于越家只認回越之恒,她心裏沒有半分怨言,只為阿弟高興。

幼年的時候,越之恒吃了太多苦。

對啞女來說,越家能讓越之恒過上好日子,就值得她感激一輩子。雖然後來知道,阿弟做的事人見人厭,她也一度傷心過,還試圖讓越之恒走正道。

可越之恒自小就比她有主意,啞女雖然占了一個阿姊的名頭,卻管不了越之恒。

越之恒成婚,是啞女這段時日最高興的事。

她聽府中奴仆說,弟妹國色天香,還是仙門後嗣,心裏由衷能為阿弟能娶到這麽好的妻子高興。

她拿不出更好的禮物,第一次懊悔自己平日不肯收越之恒給的東西。她知道自己身份不堪,唯恐欠了越家,因此一直自給自足。

今日,啞女蒸了自己平日舍不得吃的糖糕,惴惴不安地等着。她也沒想要見到弟妹,自己這樣的身份,鞋底都會髒了地面。她只是想要将糖糕留下,為越之恒做些什麽。

啞女了解過靈域的習俗,需得給新夫人禮物,才意味着家人承認了她。

啞女只想将東西交給婢女就離開,卻不料石斛讓她等一等,進去通報了。

啞女如坐針氈,心裏到底自卑,又怕給越之恒添麻煩,愈發後悔來到這裏。她幾乎都想拔腿而逃了,卻見內堂出來一個眸若秋水的少女。

*

越之恒送走方淮,才從徹天府衛口中得知啞女去了他的院子。

越之恒大步往回走。

那一刻他也說不清自己在擔憂些什麽,可才踏進院子,沒有他想象的冷凝的氛圍,反而聽見了柔聲細語與笑聲。

啞女不會說話,這聲音是誰不用想也知道,小庭院中,那少女低着眸,一手拿着糖糕,一面在問啞女什麽。

越之恒皺眉看過去,只見他阿姊雖還是有些腼腆,眼中卻是連他都很少見到的歡欣,她耐心地比劃着,對面的湛雲葳不太看得懂,正在連蒙帶猜。

啞女比劃:弟妹,阿恒很溫柔的,就算他發火,你哄一兩句,他心裏就不會生氣。而且他很能幹,幾乎什麽都可以給你。

對面的湛雲葳非常茫然:“你是說,越之恒脾氣很差,喜歡發火?”

“……”

越之恒不得不冷冷出聲道:“越清落,我送你回去。”

啞女惶然回頭,連忙站起來,盯着自己腳尖,一副做錯了事的樣子。湛雲葳沒想到他對親姊也這般強勢,他一出聲,啞女當真就跟着他離開。

兩人走出院子,越之恒說:“你找她做什麽?”

啞女比劃了一陣。

越之恒看得蹙眉:“都說了,這是陛下指的婚,不長久的,你沒必要這樣。”

啞女有些低落。

“還有。”越之恒冷漠道,“以後別給她說我的事,她的心不在王朝,人也早晚會離開,你最好離她遠些,免得被她利用。”

啞女很焦急:你對她好一些,她又怎麽會離開?

越之恒沉默了片刻:“你不懂。”

啞女見他神色,讷讷不敢言。

越之恒看她一眼:“你很喜歡她?”

啞女眼裏漾出笑意,用力點了點頭。

“為什麽,你們才第一次見。”

這下輪到啞女困惑,她看着越之恒,似乎非常不理解:你難道不喜歡她?

越之恒聲音冷淡:“我不會喜歡任何人。”

啞女嘆氣,她雖然對越之恒在做的事不太清楚,可是她能分清不會喜歡、不能喜歡,和不喜歡的差別。

*

湛雲葳等了片刻,才等到越之恒回來,越之恒并沒有對啞女來此的事發表意見,也沒問她們說了些什麽。

湛雲葳遞上糖糕,問越之恒:“你阿姊叫越清落?”

越之恒不意外湛雲葳猜到啞女的身份,應她道:“嗯。”仙門向來磊落,他并不擔心湛雲葳用啞女來對付他。

“真好聽。”湛雲葳說,“以後我就這樣叫她。”

聽湛雲葳說起“以後”兩個字,越之恒頓了頓。

湛雲葳:“越大人,你知道前日是什麽日子嗎?”

越之恒擡起眼皮,眉眼露出幾分明了之色:“湛小姐又想整什麽幺蛾子,不妨直說。”

湛雲葳無視他的話,正色說:“前日原本是我回門的日子。”

越之恒嗤笑了一聲。

湛雲葳臉色發燙,也覺得有些牽強,好吧,現在這個情況,她壓根沒門可以回,她爹都不知道在哪,今日也已經是第五日了。

可念及自己的計劃,她說:“我要求補上回門,靈域的禦靈師有這樣的權利。”

越之恒不置可否。

“不用回長琊山,我們去丹心閣就好,我想t去看看我二嬸。”湛雲葳說,反正也瞞不過越之恒。

越之恒沒想到她肯說實話,納罕地看了她一眼。

湛雲葳問:“很為難嗎?”

“不。”越之恒嗓音低沉,“我在想,你想到什麽好主意逃跑了。”

“……”湛雲葳咬牙道,“越大人對自己這麽沒信心?”

越之恒說:“湛小姐,激将法對越某沒用,我不吃這一套。”

湛雲葳心一橫說:“大不了,你也可以對我提一個要求,我保證做到。”

越之恒看她一眼,湛雲葳補充:“不能太過分的。”

他不屑笑了笑。

但最後,越之恒還是答應了她。

晌午過後,兩人乘坐車辇來到丹心閣外面。閣樓的小童遠遠看到車辇上的徹天府标記,迎上來行禮。

丹心閣前門庭若市,大多都是家裏沒有禦靈師、來此讓禦靈師祛除邪氣的。

丹心閣中的禦靈師幾乎都有罪責在身,沒有拒絕的權利。

也有人認出了越之恒,面上不禁帶上幾分惶恐讨好之色。

越之恒沒理這些試圖攀談的人,他一早讓人傳了話,因此華夫人在閣中等湛雲葳。

見到越之恒和湛雲葳一同進來,華夫人冷冰冰地看了越之恒一眼,攬住侄女:“泱泱,你沒事吧?”

湛雲葳知道她擔心,點了點頭。

越之恒既然有膽色答應湛雲葳送她過來,便不在乎讓她們單獨說會兒話,他道:“我去外面等。”

待他離開,華夫人這才神色悲恸,上下檢查侄女:“那個禽獸,有沒有對你……”

“沒有。”湛雲葳說,“二嬸,我沒受什麽委屈。”

雖然不願侄女委身那樣的人,可華夫人更希望湛雲葳能平安活着,旁的都不重要。

見湛雲葳神色不似說謊,華夫人這才放下心。

湛雲葳壓低聲音,把計劃說了一遍。

華夫人問:“你可有把握?”

“如果能順利讓越之恒吃下妖傀丹,就有把握救兄長和族人離開。”湛雲葳說,“不過,堂妹她們,我暫時想不到辦法。”

華夫人深明大義:“雪吟暫且無礙,先救出牢裏的族人,才是要事。”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念及湛雲葳自小沒有母親,有的事得以防萬一,華夫人握住她的手,道:“如果今後當真不得已,你需得注意些,別讓他亂來,傷着你。”

湛雲葳也沒想到二嬸會和自己說這些,她哭笑不得,又隐約有些赧然,但念及二嬸一片好意,便也認真聽了。

畢竟這是娘才會教的事,雖然和越之恒不會發生什麽,可聽一聽沒有壞處。

華夫人細細叮囑,比如不可過度行房,如何避免懷孕。

湛雲葳含糊應了,她也沒想到,打着回門的幌子,倒真聽了不少回門該聽的話。

華夫人又說:“泱泱,今後,不管你是否還要同裴玉京在一起,他若介意你曾與越之恒的過往,便算不得良人。”

世間總有比男女之情愛更重要的事,人人身不由己。

就如湛雲葳怪不得裴玉京沒來救她,裴玉京也怪不得她為了活下去,救出親人所做的一切。

華夫人憐愛地看着她:“旁人給不了你的,你自己去争取,永遠沒有錯。”

雖然已經想清楚,也已經放下,可從旁人口中聽到這一席話,湛雲葳總有一種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悵然。

到底是夏季,靈域雨水最充沛的季節。

出門的時候晴空萬裏,不知不覺間卻下起了大雨。雨水擊打在屋檐上,噼噼啪啪,又密又急。

湛雲葳推開門,去尋越之恒的時候,發現越大人在不遠處的廊下,身前站了一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一身淡青色羅裙,身形纖纖,看上去自帶幾分弱柳扶風的病弱之态。

她撐着傘,湛雲葳只能看見她的唇和下半張臉。

那姑娘在說着什麽,越之恒也聽得很認真。湛雲葳一時不知該不該過去。

覺察到腳步聲,越之恒和那姑娘同時回過頭來。

油紙傘移開,湛雲葳也終于看清了她的模樣,是一張帶着空谷幽蘭氣質的臉,令人見之難忘。

湛雲葳心裏莫名有個念頭,覺得她可能就是傳聞中那位,與越大人情意匪淺的曲姑娘。

見到她,曲姑娘似乎也有些意外,旋即神色不明地看了越之恒一眼,聲音嬌媚哀傷道:“越大人何不同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誰?”

越之恒蹙眉看着曲攬月,神色有些冷,沒有開口。

有一瞬,湛雲葳懂了當初在自己蜃境中,越之恒看着自己和裴玉京相處的心态。

約莫這就是風水輪流轉,她不欲打擾他們敘舊,輕咳一聲,非常體貼地道:“我去鸾車上等越大人。”

至于怎麽解釋,又能不能哄好心上人,就看越大人的本事了。

湛雲葳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曲攬月握着傘柄施施然轉了一圈,她見越之恒的視線還在看湛雲葳,不由哀怨開口:“掌司大人真是薄情寡義,當着人家的面,就眼也不眨地盯着新夫人的背影,人家好傷心吶。大人忘記當初是怎麽哄奴家的了?”

越之恒冷冷看着她:“曲攬月,你在說什麽瘋話。”

曲攬月看出他真有幾分怒火了,這才掩唇笑道:“別生氣嘛掌司大人,我只是開個玩笑。不過看樣子,這位長琊山主的掌上明珠,可不怎麽在意你啊,見到一個陌生女子與你這般親近,她第一反應竟然是趕緊離開。”

可這番話,也沒能讓越之恒有什麽反應。

曲攬月見看不出什麽,幽幽道:“湛小姐真漂亮,哭起來大概也美。我要是你,就占為己有,反正咱們不是什麽好人,做什麽壞事都不稀奇。”

“我勸你最好別打她的主意。”越之恒冷道,“否則被她殺了,咎由自取。”

“呀,看上去又乖又可愛,沒想到這麽兇。”曲攬月意外地挑了挑眉,沒敢把後半句心裏話說出來,轉而說起正事,“你必須得抽空來我府上一趟了,否則那些東西……我壓不住。”

越之恒淡聲道:“明日我過來。”

兩人說完了正事,曲攬月撐着傘施施然邁步走進雨中,越之恒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回到車辇。

湛雲葳正半趴着看雨,順帶觀察那些進進出出祛除邪氣的貴人們。她以為越之恒恐怕要好一會兒,結果沒多久,就見越大人裹挾着風雨進到了鸾車之中。

她非常吃驚:“你就說完了?”

越之恒眸色冰冷看她一眼:“你很失望?”

湛雲葳心道越之恒的脾氣還真是陰晴不定,他私會情人,她都不生氣,他生哪門子氣。

念在今日順利見到了二嬸,湛雲葳心情還不錯,也就不跟他嗆聲,她問:“方才那位姑娘是?”

“曲攬月。”

看吧,她果然沒猜錯。女子的直覺就是敏銳,前世她只在旁人的口中聽過這位曲姑娘,今日一見,發現越之恒眼光确實還不錯。

曲姑娘雖然看體态纖弱了些,可聲音好聽,相貌也很出色。

而且越之恒背棄了她,聽從靈帝之命娶自己,曲姑娘竟然還不離棄地追到丹心閣,只為見越之恒一面,這份情意湛雲葳扪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誰背棄了她,她很難原諒。

湛雲葳問越之恒:“你怎麽打算的,難不成一直讓曲姑娘受委屈?”

弦外之意就是,趕緊想個主意,別抓着她不放了。

越之恒發現自己面對湛雲葳,很難心平氣和。

“湛小姐。”他轉頭看着她,含笑說道,“有些話,越某只說一次,我與曲攬月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要麽你憑本事離開,要麽裴玉京伏誅,陛下也就不會再在意你。”

湛雲葳怔然道:“你不喜歡曲攬月?”

越之恒冷冰冰回答:“不喜歡。”

湛雲葳不由想起告知自己那番話的人,這就奇怪了——

“你幼時可有奶嬷嬷?”

越之恒說:“你不是見到了我幼時在何處,我回越府已經八歲,為何還會有如此一問。”

湛雲葳遲疑道:“我曾見到過一人,自稱是你奶嬷嬷。”那人還騙她,越之恒自小就是個壞種,無惡不作,還說越之恒心性涼薄,只對曲姑娘和啞女有感情。

越之恒斂眸,若有所思。

湛雲葳觀他神色:“你知道是誰?”

“大概能猜到是誰,你可還記得越無咎使的天階殺陣,我這堂弟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湛雲葳一點就透,整個靈域能畫出天階陣法的人少之又少,除了方淮所在的方家,再往前追溯,與越之恒有仇的便是上一屆徹天府掌司,據說東t方世家也是歷代修習陣法。

“是東方家的人?”

越之恒颔首。

“東方既白不是已經死了嗎?”據說還是越之恒帶人殺的,東方既白當年權勢如日中天,比起現在的越之恒不遑多讓,若非他太過膨脹,令靈帝心懷不滿,又恰逢越之恒比東方既白更好用,東方家不會這麽快沒落。

“他有個小兒子,當年掉下了懸崖,徹天府以為他死了,現在想來,恐怕還活着。”

“你當時滅人滿門了?”

越之恒含笑道:“湛小姐,你這是什麽眼神,莫不說這是陛下聖旨。我不滅他滿門,等着他成長起來,滅我滿門嗎?”

湛雲葳無言以對,王朝的權利傾軋好像歷來如此,最狠辣的人才有資格活下去,現在靈帝不是也想将仙門斬草除根嗎?

不過那位躲在暗處的東方公子,實在不可小觑。

怎麽都誰想殺越之恒?湛雲葳覺得跟在他身邊實在危險,愈發堅定了得趕緊離開。

算算日子,三日後也快了,成敗在此一舉。

妖傀丹,你可得争點氣啊!

*

因着大婚,王朝按律給越之恒批了七日假。

就像方淮說的,他們方家忙起來以後,越之恒就清閑了。

湛雲葳發現越之恒很是好學,後兩日他不出門的時候,幾乎都在家中看書。

她去過一回越之恒的書房,發現裏面不僅有煉器的書,連丹藥、毒藥、陣法,甚至鞭法劍術也有涉獵。

這又一次刷新了湛雲葳對他的認知,并且在心裏暗暗告訴自己,沒有十成把握的情況下,別對越之恒出手。

“我可以看看嗎?”

越之恒瞥她一眼:“随意。”

其實只要她不做什麽出格的事,越之恒并沒有限制她的自由。雖然越之恒知道她“回門”大概率是要做些什麽,但他也不畏懼。

總歸湛小姐雖然詭計多端,卻有一點欠缺,她不夠狠辣,就算給她機會,她殺他也會猶豫。

而他只要還活着,湛雲葳就很難跑得掉。

湛雲葳一路看過去,發現書架上竟然還有越之恒從前練字的字帖,不過越家那時候似乎很不重視他,字帖并非名家所寫。

上面字跡匆匆,想來是越之恒要學的東西太多,沒有機會再繼續練下去。

而書架最裏側,有一個被封印的盒子,看樣子已經有些年歲。按大小來看,裏面應該是玉飾之類。

什麽東西,竟然特地封印起來?

湛雲葳不由問出口。

越之恒看一眼那盒子,又看看她,淡聲道:“沒什麽,不過啓蒙的東西。”

她點頭:“我幼時啓蒙,也是用的一枚靈玉,可是後來贈人了。”

越之恒垂眸:“嗯。”

第八日,越之恒終于該回徹天府上值了。一大早,他換上了徹天府掌司的衣衫,便要出門。

那時候方寅時兩刻,湛雲葳迷迷糊糊,見他披上玄色官袍,衣襟上的銀紋威嚴又冷銳。

她咕哝了一句:“你要去王朝啦?”

越之恒回眸,見他精心打造的那張床榻之上,少女露出的半邊臉頰微粉,她眸子半阖,像嬌豔半開的海棠。

越大人盯着她好一會兒,才慢了許多拍回應道:“嗯。”

卻發現她早就無意識重新睡着了。

越之恒垂眸整理袖口,也收斂起所有雜念,一顆心重新冷硬。

這一日從清晨開始,就一直下雨,直到天色将黑,越之恒還沒回來。

天幕陰沉沉的,像是吃人的巨獸。

越之恒不歸,放在往常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府中平日也沒人關心他的死活。

唯有尚且天真的石斛說:“雨下得這麽大,大公子今夜還會回來嗎?”

在她眼裏,大公子和少夫人新婚,自然你侬我侬,不至于這麽晚刻意不歸,難道是什麽事耽誤了?

但湛雲葳知道,越之恒就算想回來,恐怕現在命懸一線,也很難趕回來啊。

她望着天幕,召來白蕊,将妖傀丹取了回來。

她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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