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季花
第07章 月季花
晚八點左右。
他們各回各家。
京虞推開門,母親坐在院子內,寂靜盯着默默盛放的月季。
母親平時看着正常,可到閑下來,總喜歡一個人待着,發呆、眼神空洞。
聽到關門的動靜,母親眼皮動了動,緩慢弓起腰,沉默不語的回屋。
看起來累極了。
京虞卻知道,母親是在等她回家。
她在母親原先的位置坐下,也側頭望向那株月季,小小的月季,紅得鮮豔,生命如火如荼。
[吃了沒?]
才踏進家門沒幾刻,周沈發來消息。
京虞有些糊塗,揣摩不透:[還沒。]
[過來吃?]
院內有一盞燈,光影傾瀉,打投到京虞恍惚驚愕的神态上。
在這之前,她以為……他還有些生氣呢。
來到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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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虞扒開門,聞到一股熟悉的調料味,院內還曬着衣服,右邊挂着臘肉和香腸。
一只麻貓蹲在肉底下,頭張望着,一動不動。
“京虞。”
清淡的嗓音,叫回她的魂。
京虞轉身,見周沈手裏拿着一瓶老幹媽,背影幾分落拓慵懶,擡起長腿往正屋走。
“正屋吃飯。”他喊她。
京虞有些納悶,但她的狗腿子性質容不得馬虎半點,立馬轉身彎起嘴角,兩步做一步跟進了屋。
方方正正的桌面,擺着兩碗泡面。
塑料叉插在面桶邊緣,明顯剛熱沒多久。
京虞饒是再淡定,此刻也有些不淡定了:“吃這個?”
周沈走到身後,臉色有些不自然,卻強裝鎮定地按下她的肩膀:“坐。”
京虞:“……”
一般情況下,京虞都會給好臉色。
她抿了抿嘴,坐實了凳子,努力找出能誇的詞來:“其實有時候,吃泡面也挺香的。”
周沈在京虞對面坐下,擰開老幹媽,兩根長指一推,推到她面前。
少年鴉羽似的睫落下來,面上罕見的不好意思:“多吃點。”
他不會做飯。
而京虞也并不知道,這是他事後的道歉。
為今晚跟她對峙時無名的煩躁。
“好。”京虞偷偷看他一眼,掀開泡面蓋。
她今天安靜多了。
周沈也沒怎麽說話,兩人簡便地吃着晚餐,沒注意屋外天色已經洶湧起來。
直到一陣冷風刮進來,撞翻安靜的氛圍。
門庭突變凄涼,周沈和京虞擡頭往大門外望——風雨呼嘯而來,不打一聲招呼。
“要下雨了。”京虞道。
周沈扔了叉子,擰眉往外跑,他長臂撈起晾衣線上的衣服,轉身丢給剛出來的京虞。
“幫我收下肉!”
抱緊他的衣服,京虞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見周沈又跑了出去。
他跑得急,烈風急雨呼呼打在臉上、身上,很快透濕。
京虞快速把周沈的衣物放到長沙發上,然後掉頭去收臘肉和香腸。
晾衣線高,京虞幾次擡手都沒抓到,腳下麻貓貼着她站,比她還着急。
這次雨下得實在太大。
京虞眼尖地瞅到晾衣杆,眯着一雙被雨水打濕的眼去撬肉。
屋外,周沈甩了甩濕透的黑發。
他沒什麽顧忌地蹲下身子,任由泥土黏上衣褲,臉貼着土地彎下腰,小心翼翼從低處的雜木叢中掏出幾只小貓崽子。
有幾只才出生沒幾天,渾身濕漉漉,橘色的毛發皺在一起。
周沈柔軟地朝它們吹熱氣,抻起T恤将小貓卷在懷裏,準備起身往回走。
偏這時,頭頂降落一把傘。
京虞蹲在他身旁,頭頂的傘傾斜,小巧鼻子吸了吸,眉眼彎彎:“你不怕感冒啊?”
雨啪啪下,打在黑色的傘面上,像震耳欲聾的鼓點。
這個場景,莫名讓周沈想到龍貓。
他眉梢微擡,目不斜視盯着京虞,忽而一笑:“你不來了嗎?”
兩人一起回去。
一路上,京虞都極力把傘往周沈那邊推,她動作幅度不大,因此很難發現。
直到回了家。
周沈給小貓找了個地兒安放,麻貓媽媽終于不惦記肉了,圍過來舔舐。
等他轉身,瞥見京虞在擰上衣的水,她低着頭,幾縷柔和的碎發垂下來,神态輕巧認真。
上衣被擰成一團,空間被擠壓,貼近白皙的皮膚,身材弧度若隐若現。
肩頭那一處肉眼可見的白。
周沈立馬偏過頭去,忽覺喉嚨幹燥,他的視線飄向逐漸淅淅瀝瀝的雨,腦海中卻是那一片白。
待不下去了。
周沈關門回屋。
京虞莫名其妙擡頭,怔怔兩秒,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擰幹衣服上的水。
她肩頭濕了一大半,因為傾斜傘面的原因。
過了兩分鐘,關閉的門再次打開。
周沈拿着一條長毛巾出來,很長,大概一個京虞那麽長。
他目光回避,兩指撚着毛巾頭,搭在京虞頭上。
眼前突然一片黑,京虞哽住,慢慢扯下來包裹住全身,擡起一雙濕漉漉的眼望着周沈,像被淋濕的小狗。
“頭上也需要一個。”
明明沒有撒嬌,周沈卻聽出點撒嬌的意味。
他喉嚨越發緊,眉眼也凝得很緊,裝作淡定地嗯了聲,轉身背影倉促。
又一毛巾扔過來。
京虞覺得是自己吩咐周沈太多次了,他才如此粗魯,于是默默展開毛巾成月形蓋在頭上,老實了。
屋外門檐滴着雨,絲絲如珠。
周沈站在門檻處,任由細膩的風雨斜進來,高挑身板只留一個背影給她。
京虞猛地咳嗽一聲。
少年頭微偏,低眉落眼:“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說完,他往廚房走。
京虞知道自己約莫受涼了,于是裹緊毛絨絨的毛巾,舔了舔幹澀的唇,望向落雨的門外。
周沈很快回來。
他端來一杯熱水,修長手指讓開杯把手,轉移到杯底,穩穩當當遞給京虞。
京虞從溫暖裏伸出兩只手接過,低頭微抿一口試水溫。
周沈眉眼輕擡:“燙嗎?”
京虞眨眨眼:“燙點好。”
她盯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烏黑頭發被毛巾擦得淩亂,額前微濕碎發零星往前戳着,眉下一雙眼又黑又亮。
只有湊得近了,才發覺他立體清晰的輪廓有多麽好看。
等反應過來自己看太久,京虞立馬将視線移到另一邊,因此沒注意到,周沈也正直勾勾望着她。
少年目光不似少女的猶抱琵琶半遮面,他直白、深邃。
“我該回家了。”
察覺到不對勁,喝完最後一口,京虞急忙把空水杯放到周沈手上,連告別都沒有,徑直離開。
周沈沒回頭,緊緊盯着手裏的空杯。
半晌,他起身,将空杯輕輕放到茶桌上。
似乎有什麽東西,無聲無息,也輕輕地、淺淺地落在了心口。
京虞回家時,母親和弟弟早就睡熟了,她沒開燈,摸到另一邊,靠牆坐下,望着一片黑暗淡緩剛才的情緒。
十八歲的年紀,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京虞低頭,告誡自己不要想太多。
她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高考前母親能和宋承民離婚。
其他事情都不該多想,母親就是前車之鑒,沒有什麽比未來重要。
雨徹底停了,只剩嘀嗒嘀嗒的流水聲,京虞強揉酸澀的眼,狠狠閉了閉,翻開錯詞本,開記。
身側是一盞暖色臺燈,籠罩她細瘦的臉龐。
“roland,羅蘭,有名的。”
她小聲記單詞,手指一個個往下。弟弟在另一張床上睡得香甜,窗外月光破水而出。
—
新的一天,日上三竿。
周沈早早出去市裏,幫母親采購新原料。
京虞待在家裏,就着四腳凳和飽滿的太陽刷試卷。
一個上午就這麽過去。
等到中午,一個鬼鬼祟祟的壯實人影躲在門口往屋裏瞧。
京虞做累了擡頭揉肩頸,目光輕瞥,不出意外看到了屋外的宋承民。
她其實并沒有多意外。
隔着門和院落的距離,京虞敏感地嗅到了空氣中流動的酒味,又或者是某個人的專屬酒味,她稀松的眼猛地睜開。
市區,城市街道熙熙攘攘。
容城只是小四線城市,論繁華比不過北上廣深,它有自己獨特的味道,引留每一個愛鄉念鄉的人。
攏完物資,周沈和母親并沒有提早回去,他的目光看向街對面一家禮品店。
禮品店旁邊,是超市在搞大型促銷活動,門前圍了長長一群人,在分一塊足足有兩個飯桌長的蛋糕。
周沈對此不感興趣,徑直走進禮品店,目光直戳挂在店頭的小熊玩偶。
玩偶點綴上了粉紅色的絲帶,眼珠是寶藍色的,白色絨毛帶卷,是一個極其漂亮的□□小熊形象。
店主走過來,探頭問:“自己買?”
周沈搖頭:“送人。”
等天邊出現第一抹燙金,周沈和母親回了家。
今天鎮上貌似很熱鬧,男女老少都圍在一起,嗑瓜子、唠八卦,碰見周沈一家回來,都紛紛低了音量。
可周沈還是聽見了。
“打得可狠了!你是沒看見,全身上下幾乎都挂彩了,尤其是那張嬌嫩的臉蛋,紅的一片青的一片!”
“誰能想到宋承民是這樣一個人……打女兒,對……就是可憐那孩子了,小小年紀碰着這樣一個繼父,愛是一點沒沾,疼倒是不少受。”
“唉,她母親也慘……”
周沈停下手上動作,聽見心髒處狠狠一聲震響。
他跟母親說了聲有事,第一時間往某個方向跑。
小鎮不大,周沈卻跑得很快,風從兩邊面頰呼嘯穿過,少年面目淩厲無比,眉頭卻藏着深深擔憂。
“哐”的一聲,門被打開。
周沈在京虞家繞了一大圈,喊她的名字,沒聽見回應。
昔日那個看見他就會主動提嘴角笑,會巴巴想着讨好他的女孩,今天消失了。
還是隔壁一家人實在被吵得頭疼,插着腰出來:“別喊了!人估計在派出所!”
周沈盯那人一眼,轉身果斷往派出所的方向走。
還是沒看見人。
民警告訴他:“這孩子早就帶她母親去起訴離婚了,因為這次家暴留有證據的緣故,成功了,但要到真正判決離婚的日子,估計還得兩三個月。”
周沈問:“她現在在哪?”
“公交站牌下,她坐在背面。”
得到答案,周沈忍着心頭莫名的難受,長長吐一口氣,利落往外走。
他走到公交站牌不遠處停下,反而不急了,默默注視着身形單薄的京虞。
她紮好的馬尾此刻被扯得亂七八糟,淩亂貼在鼻青臉腫的臉頰,眼睛那塊兒最為嚴重,紅血絲清晰可見,眼皮微微泛腫。
嘴角破了皮,血渣滓結在上面。
衣服也被扯松了,露出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小腿像是撞上利刺,有一條長血痕。
可她本人似乎并不在意這些傷。
只是沉默地拆開新買的糖,再拆開糖紙袋,緩緩低下頭,将黃澄澄的糖含進嘴裏,面無表情用腮幫子嚼動。
一路上,周沈聽到了很多的話,每一句都是關于她的。
有說她可憐的,被繼父打。
也有說她勇敢的,還打了回去,讓宋承民頭頂個血窟窿進醫院。雖是弱勢,但也算兩敗俱傷。
還有說她聰明的,被打第一時間是想着保留證據,拖着一口氣也要讓母親跟宋承民離婚。
似乎這個女孩只是看着乖,其實也有很多心眼子。
天邊燙金徹底染紅,絲絲縷縷成餘晖,京虞只是這世界中小小一個。
他突然想起那日京虞說的話。
“真希望每天的生活,都和夕陽一樣漂亮。”
今天夕陽依舊漂亮,她卻很糟糕。
周沈低眉看回來,把京虞身上每一寸傷痕都記住。
他要,寸寸相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