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紅太陽

第17章 紅太陽

那天後, 京虞沒再看到周沈。

第二天清晨,她一個人收拾好東西準備上學,出門前特意看了眼周沈家門。

鐵門緊閉, 沉重無息。

路過昨天那條路時,京虞下意識打了個冷顫, 可天明明很熱,也沒有人威脅她。

京虞捏緊書包帶子, 低頭沉默走遠。

走到鎮頭,賣包子的大娘歇了手, 在跟便利超市的老板娘說閑話,三伏天,閑話都帶着一股莫名的熱意和急躁。

“你是沒看見,都撞成那個樣子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害,我昨天還讓她過幾天再去呢, 天熱得要死, 誰猜到會發生這種事情!早知道我就該再多勸她幾句,幹嘛非得逮着昨天進貨,要是聽我的話, 不就逃過老天爺這一劫了?”

“要不說都是命呢,老天爺就見不得我們這種窮人好。”

……

京虞心裏隐隐生顫,她望着對面緊閉的蛋糕店和炒粉店,哆嗦着聲音問:“你們說的……是哪家?”

“還能是哪家?沈碧玉呗。”大娘抽空回她一句。

京虞只覺腦袋一陣天旋地轉,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一再确定。

“真的……是沈阿姨?”

昨天下午, 出城進貨的沈碧玉在高架橋上遭遇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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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小的三輪車根本招架不住龐大的大貨車,毫無懸念掉進道路下的平靜湖水裏。

聽說磕到了頭部, 正在搶救。

聽說大概率活不成,就算活着,還不如死了。

京虞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一種怎樣的心情聽下去的,她越來越沉默,最後連一個字都不想搭腔。

一個人搭上去市裏的面包車,車裏擠滿了吵鬧的長舌婦,她們都在議論沈阿姨的事,議論來議論去,皆是唏噓,開始感念無病無災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至于錢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都是虛妄。

京虞把自己縮在角落,不敢想此刻的周沈會有多難受。

車停站了,京虞跟随人群出來,動作迅速地繞過去學校的路,一路狂奔在去醫院的路上。

落落說他們都在醫院陪着。

京虞趕過去的時候,沒看見周沈,但看見落落他們在走廊外一排沉默坐着。

“怎麽樣了?”京虞扶着腰,還在大喘氣。

其他人都沒擡頭,落落眼裏有淚,嗚咽說:“沈阿姨情況不太好,醫生說,看能不能醒來,如果有幸醒來,恢複估計要很長一段時間,而且……沈阿姨還被查出來有糖尿病……”

落落沒有再說下去,京虞也沒敢再問下去,她低頭失神盯着腳下光滑的地板。

這時周沈從拐角出現,他臉上挂着傷,鮮紅明顯。

京虞匆忙擡頭,直接撞進周沈視線裏。

短短一天不到,他整個人消瘦了很多,看見她來了也沒什麽反應。

眼神不帶一絲感情地挪開,變得很冷漠,周身都是刺,以一種無所謂的方式紮向京虞。

“你怎麽來了?”他問,嗓音低極了,沒有腔調,淡得像一陣風。

落落猛吸鼻子,替她說:“我……虞虞關心你和沈阿姨。”

周沈放下水壺,身段沉默,片刻後側過身背對着京虞,語氣冷淡:“不用。”

京虞以為他在為昨天的事生氣,當然,他有一萬個理由生氣。

她斂去心裏那點難過,刻意忽略掉他的冷漠,猶豫湊近:“我也想為沈阿姨做點什麽。”

背對她的人斜偏着頭,像是在極力壓抑某種情緒,一直沒有說話。

瘦骨身軀艱難撐着,眼睫低斂,始終不願意看她。

“走吧。”周沈已經在用自己最大的克制。

京虞從他眼裏看到了一種很複雜的情緒,那種情緒她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

為什麽?

周沈其實很累,疲憊占據腦和身體,再也抽不出一點精力應對其他。

京虞還想再問點什麽,周沈已經拎起水壺離開了,她哽了哽,對着衆人尴尬微笑,而後努力彎起嘴角,揮手和他們說拜拜。

回學校的路上,京虞忍不住哭了。

等到學校,她又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老班斥責她:“明天就要高考了,你今天上學遲到!你要是不想學,不在乎高考,就回家種田去!”

京虞收下一切怒責,什麽都沒解釋,攤開錯題冊開始一題題複習。

林懷清問她:“你想去哪個城市上大學?”

京虞依稀記得這個問題周沈也問過,她這時驚訝于自己記得這麽清楚。

“南城。”

“為什麽?”林懷清更想去北城。

“因為不想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

這回,京虞有了新的答案。

高考緊鑼密鼓的來臨。

老師們都穿着大紅大紫的衣服,願望他們的成績也能大紅大紫。

許是重要日子,連老天爺都不忍太苛待孩子們,沒有多熱烈的太陽,陰了兩天,成就學子們一番心靜自然涼。

人群接踵進考場,微風徐徐吹過,京虞俯首,認真答題。

每一道題都代表着她未來能走的每一步,每一分似乎又決定她能走多遠。

京虞下筆鄭重,只因她知道,這或許是她平生唯一一次能嘗到的公平滋味。

等四門考試全部結束,最後一道鈴聲響起,京虞放下筆,聽自己心中那道長時間緊繃着的鼓動輕輕落地。

她跟着人群一起出考場。

外面很熱鬧,民警拿着大喇叭喊不要擠,家長在喊自己的孩子,京虞環繞一周,沒看到自己想見的人。

“畢業快樂!”

落落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跳出來,手捧一大束郁金香遞給她。

京虞臉上全是驚喜:“你怎麽來了?”

“當然是給你一份完整的落幕禮啊!”落落俏皮的笑,“這束花是大家夥一起送的,可不止我一個人哦!”

京虞笑開:“謝謝。”

“考得怎樣?有沒有望沖刺那六個數字?”落落指的985和211。

京虞抱着花,心裏踏實:“預估一下,應該是可以的。”

落落尖叫:“我就知道我們虞虞是最棒的!”

京虞笑笑,低頭嗅花香,粉紅郁金香芳氣撲鼻,她輕攥指尖,不經意問:“周沈還好嗎?”

兩天過去,她對于他的近況,恍惚像隔了一個世紀。

“他……”落落安靜下來。

在京虞高考的兩天,周沈狀态堪憂,他幾乎一直守在醫院,很少睡覺,偶爾睡兩個小時,便已是恩賜。

掉入河裏的那輛三輪車,被撈了上來。

紅漆三輪車變得破破爛爛,還少了一個輪子。

打撈的人說,沒看見另外一個車輪,倒是有一個新車輪打撈上來,也是個三輪車輪,但很明顯不是一個車型的。

周沈不信邪,深夜,他游進那片冰冷湖水,尋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找到母親那輛三輪車的車輪。

誰都不知道他為什麽那麽執着,非要找到那個車輪。

少年找了一晚上。

等第二天太陽出來,他坐在光滑礁石上,任由涼風吹翻黑發,靜默看着湖對面。

有人上前好心詢問,他沉默的像一座雕像。

在這期間,宋承民悄無聲息的消失了,就在沈碧玉出車禍那晚,他連夜打包行李,匆匆逃離暮和鎮。

周沈重新裝修了母親那輛三輪車。

他一個人拿工具弄的,四個輪子全部換新,舊紅漆車身,煥然一新到讓人猜不到它遭遇過車禍。

拿扳指裝修的瞬間,周沈腦海不斷閃過和母親的回憶,一幕幕,走馬燈花般。

“讓他去吧!你們不支持他,我支持他,我自己的孩子,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你爸去世了,以後就把媽媽當爸爸,我既是你們的媽,也是你們的爸,好嗎?”

“阿沈,閉上眼,關上耳,別聽他們說的髒話,你媽我心中自有雅量。”

“好啦來吃飯啦,今天的炒米粉有阿沈最愛的牛肉哦。”

……

周沈停下來。

他騎着母親那輛三輪車,一路駛回了小鎮。

道路寬敞,兩旁野蠻生長的小草紛紛為其讓路,風也輕柔退場,迎接他的是冉冉升起的朝陽。

旭日東升,懸在高空。

好溫暖。

溫暖得讓人感到寒冷。

周沈漫無邊際往前行駛着,沒有方向,眼裏只剩那顆巨大的太陽,紅得耀眼,将他全身都溫暖包裹,可他卻被刺得流出眼淚。

淚水掉下來。

洶湧肆意。

他的背影被這個世界越拉越小,哭聲卻越來越大。

三輪車一直沒有停,載着少年的崩潰一往無前。

“你不知道,那是他唯一的親人……”

“極有可能癱瘓,一輩子都在床上,請做好心理準備。”

世界只是這麽輕輕一碰,他便碎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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