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祭拜

祭拜

用過午膳, 謝楹受邀入宮，做公主伴讀。

她的外祖父是當朝名揚天下的第一首輔，楊淳。

寫得出天下第一的好文章, 也掀起過政治改革的風波, 更是兩朝帝師，地位自然與昭王不相上下。

所以昭王蕭初霁才會故意找她的茬。

只不過, 蕭初霁并不知道，她的外祖父, 日後還會是三朝帝師，在他登上皇位後, 蕭初霁會任用楊首輔為自己的老師。

謝楹知道，她與兄長楊信作為楊家唯二的嫡系子孫, 定然逃脫不了這場風波。

她也是楊首輔唯一的外孫女，所以皇帝才會下令找她做伴讀。

今日是除夕日, 算算日子, 距離蕭初霁登上皇位, 也不過只剩下整整一年的時間。

再一歲的除夕日, 就是少年帝王踏着屍骨走向最終位置的時候。

思索間, 謝楹已經獨自進了宮門, 跟随宮女的指引去了“如清宮”。

殿內，錦稠羅緞的淳安公主正百無聊賴地翻看着書本，除夕日卻不能四處游玩，只能悶在皇宮，自然有些無聊。

餘光瞥到一抹人影, 淳安迅速起身, 驚喜道：“你就是阿楹吧。”

謝楹行禮道：“見過淳安公主。”

“今日本公主結交新友，理應慶祝一番, ”淳安公主清了清嗓子，拉住她的手，道，“所以先不讀書，本公主陪阿楹出去熟悉一下皇宮，可有異議？”

說罷，她還特意看了眼身後的兩個嬷嬷，又遞給謝楹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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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嬷嬷又看了看謝楹。

謝楹會意道：“我的确對皇宮不太熟悉。”

“可是德妃娘娘說……”

淳安公主得意地看了眼身後的兩個嬷嬷，打斷道：“你們可聽見了？內閣首輔的外孫女都開口了，本公主總要盡一盡地主之宜吧。”

兩個嬷嬷相視一眼，只得後退一步，放任她們離開。

待到出了殿門以後，淳安公主才道：“此番多謝你了，但本公主還有要事，你記得幫我掩護一下。”

見她轉身就要走，謝楹攔住她。

淳安公主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擰了擰眉，不悅道：“你攔着本公主幹嘛？”

謝楹：“公主一走了之，若是有人問起，我該如何作答？”

“自然是幫我掩飾喽。”淳安公主扯開胳膊，揉了揉，道，“看你本事呗，這種事還要問本公主啊？”

謝楹沒有動怒，只是平靜地看她一眼，問：“公主想偷跑出宮？”

“你知道？”

謝楹心說，她做公主的時候，整日裏也這麽想。

“我猜的，”謝楹說，“但我知道哪裏最好玩。”

淳安公主得意道：“你想讓我帶着你一起出宮對吧？那你打錯主意了，本公主外面有接應的人，比你更熟悉盛京城。”

小娘子驚訝道：“公主，您早就計劃好了！”

“對啊，”淳安公主拍拍她的肩，道，“所以幫我掩護的重任就交到你手裏了，如果我被發現，受罰的也會是你。”

若是尋常官家娘子聞言，定然大驚失色，然後小心翼翼地幫她掩飾。

但就像她說得，即便被發現，公主撒撒嬌就可以過去，而派進宮中的娘子肩負着家族的厚望，若是剛一進宮，就惹出是非，定然令人失望。

所以，淳安公主才如此有恃無恐。

謝楹道：“那公主想讓我如何做？”

淳安公主想了想，道：“你就在皇宮裏四處走動，只要宮人見過你，若是問起來，就說是本公主有事讓你在那裏等我。t”

“哦。”

“不過，看在你狀态不錯的份上，本公主允許你借本公主的名義刷些存在感。”

謝楹一一應下。

等親眼看到淳安公主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謝楹才确定，淳安公主早已經是慣犯。

怪不得先前那些伴讀都無故被撤，才會在一衆同齡人中又選中她。

她朝着那抹背影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旋即伸了個懶腰，往後走。

大昭皇宮，謝楹最是熟悉。

因為如今的人并不知道，他們現今住着的習以為常的宮殿，會成為三朝古都。

除了日後新修葺的宮殿，以及翻新整饬過的建築，其他與大楚皇宮沒什麽兩樣。

謝楹在這裏長大，自然熟悉他的構造。

沿着一條宮道走，謝楹打算去梅宮瞧一瞧。

那裏的梅花如今正直盛放之際，謝楹踏着新雪走去，沒有人陪伴，獨留一道孤長的倩影。

記憶裏熟悉的道路，明明是三百年前最年幼的建築，走起來，卻沉重的恍若隔世。

梅花點綴在白雪間，偶有細細碎碎的紅色花瓣扛不住風雪，散落在地，碾作塵埃。

此處空蕩，似乎無人居住。

直到她走近，才發現遠處梅樹下有一道人影，瘦高挺拔，仿若蒼勁的松竹。

聽到動靜後，少年回眸，朝她看去。

新雪咔嚓作響，有風拂過，虬枝上的碎雪伴着落花一起灑下，淋了謝楹滿頭。

隔着花與雪，謝楹這才看清那人，正是摘下面具的蕭初霁。

少年郎君正是十八九歲的年紀，膚白勝雪，臉型線條流暢鋒利，束起的墨發似是一道道掀起的大波浪，披在肩上，依舊瘦削俊朗。

獨獨那雙曾清澈單純的眼眸，如今卻是刻上了一道道滄桑與狠厲的印記，破碎着。

好似無論誰靠近，他都如同孤狼般豎起警覺，再露出鋒利的爪牙。

謝楹沒有後退，只是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見她一幅不害怕的模樣，蕭初霁冷笑：“楊娘子是否太過膽大了些？梅宮豈是你可以來的地方？”

“淳安公主說，我可以随意參觀。”謝楹回答。

他問：“那淳安呢？”

“她……”謝楹直接道，“逃出宮了。”

蕭初霁收回視線，語氣淡漠道：“你倒是直接。”

謝楹微笑，狡黠道：“總歸是瞞不過昭王殿下的。”

聞言，蕭初霁轉身就進了大殿，氣氛似乎有些不太對，若是按蕭初霁現在的脾性，應該是要殺了她才是，怎麽如今卻是噎了一下就離開？

他又為何會來梅宮？

餘光瞥去，謝楹看到了一個金屬火盆，裏面盛放着燃盡的香紙灰，黑漆漆一堆。

梅宮，燒香，殘雪，實屬異常。

蕭初霁的母後薨逝的那日，恰巧也是冬雪天。

頓時，腦海中的疑惑轟然解開，謝楹這才意識到，今日可能是蕭初霁母後的忌日。

怪不得看他的情緒不太對呢。

同樣的地點，同樣的人，謝楹還記得，每每在梅宮過她母妃的忌日時，自己總是郁悶難過好久好久。

彼時，蕭初霁總會替她召喚出謝楹母妃的魂靈，同她說話。

年幼的謝楹總是信以為真，又哭又笑一整天。

後來，她就總盼着母妃的忌日，蕭初霁解釋說，只有那一日可以召喚殘餘魂靈，因為鬼魂對逝去之日總是印象深刻的。

所以，她想，哪怕只是見上母妃一日也好，一年，就只有一日，便很好了。

直到後來，謝楹長大了，問：“為何我母妃不去投胎？”

蕭初霁道：“因為她……舍不得你。”

“那為何母妃不是像你一樣可以整日出現？”

蕭初霁解釋不清了。

自那時起，謝楹才明白，原來，她母妃的亡靈早就投胎轉世，與她沒什麽瓜葛了。

前一日還是母女，後一日，她的母妃就已經成了其他娘親的女兒。

所謂的殘餘魂靈，不過是蕭初霁為了哄她的說辭。

但由于蕭初霁幻化成他人，也需要損耗靈力，更不能同時出現。

倘若可以一直召喚，早晚會暴露。

索性就編纂了一個理由，只有那一日可以召喚。

一向孤僻怪誕的鬼神，也會允許自己放縱一日，說一個謊話，陪一個年幼的失去娘親的小娘子。

再之後，謝楹裝作不知道的樣子，依舊每年纏着他召喚母妃的魂靈。

蕭初霁以為沒被發現，便悄悄搖身一變，化作女子模樣，哄着謝楹講故事。

謝楹問：“母妃，我悄悄告訴你個秘密。”

蕭初霁幻化的淑妃問：“什麽秘密？”

小娘子笑盈盈地湊近，道：“我能看到神明，神明會保護我，他是個很好很好的神。”

孤影“女子”臉上神情一凝，怔愣着。

謝楹莞爾一笑，真摯道：“我喜歡神明，喜歡保護我的神明，喜歡的不得了。”

*

回憶結束，謝楹忍不住拍了拍發燙的臉頰。

她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還未踏進門檻，寒意十足的話便抛了出來，“本王從未允許你進來。”

謝楹止住腳步，在門檻外，道：“殿下，我送你個東西吧。”

殿內，蕭初霁正跪在蒲團上，脊背筆直，面前時一尊牌位，點上了三柱香，白煙袅袅升起，隐隐遮住了上面清晰的墨字。

謝楹也随他跪在蒲團上。

少年側眸看她，不明所以。

“先皇後賢良之名遠揚，既然遇到，就該上前拜上一拜。”謝楹解釋道。

“拜完了，就趕緊走。”蕭初霁冷聲道。

謝楹看着他的眼睛道：“殿下，你想不想，與先皇後說說話？”

聞言，蕭初霁面色微僵，剛才的排斥也散去了不少。

謝楹從梅宮裏拿出一張紙筆，筆墨許久未用，早已落滿了灰塵，她吹了吹，把宣紙平攤在桌案上，開始研磨墨塊，又趁着蕭初霁不注意的時候，往墨汁裏加了點東西。

她寫下幾個大字，神情認真。

緊接着，謝楹讓蕭初霁過來，起身道：“喏，給你寫。”

蕭初霁看着紙上的“與母書”三個字陷入了沉默，問：“寫什麽？”

“寫所有你想對先皇後說得話呀，”謝楹笑道，“寫完後，我幫殿下送給先皇後。”

他狐疑道：“怎麽送？”

簡單一聽就知道不可能。

謝楹眼珠一轉，神秘兮兮道：“你猜。”

蕭初霁驀地好脾氣起來，拿起桌案上的筆，坐好開始寫。

他擡頭，對上一雙好奇打量的杏眸。

謝楹立即站直，轉身捂眼，道：“我不偷看。”

蕭初霁重新低下頭，眸色深沉，不辯喜怒，抿唇開始寫了起來。

直到寫完交給謝楹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幼稚，陪她演一場自欺欺人的戲麽？

上面無非也就三個字，“對不起”。

蕭初霁問：“如何送？”

“簡單，”謝楹交代着，“你要雙手合十，虔誠地默念母後二字，屆時，先皇後就會現身，給你回信啦。”

少年神情古怪地盯着她，顯然不信。

但眼前的小娘子卻是格外自信。

蕭初霁半信半疑，卻也按着她說的做。

而後，謝楹借了一點香火，将宣紙鋪平在香火之上炙烤。

她說：“你瞧，先皇後給你回信了！”

蕭初霁擡眼看去，只見宣紙上，香火碳烤的地方赫然出現幾個字，“吾兒初霁，平平安安”。

兩行端莊的小字，與旁邊蕭初霁的字跡一模一樣，卻又與謝楹的字跡不同。

墨跡一點點顯現，就像是真的有神明顯靈，梅妃回來，含着笑意，為自己的孩子寫下祝福。

只要平平安安，只要自己的孩子平安，從不在意那些過往。

于娘親而言，孩子犯下的錯，不過是泥沙畫字，轉眼而逝，唯有愛，是那磐石刻字，亘古不絕。

蕭初霁就怔怔地看着上面的字跡，明明理智在告訴他，都是假的。

可偏偏某一刻，思念如泉湧，止不住。

他很久沒有心顫過了，可今日，看着那行字，卻也不由得心顫。

在蕭初霁微訝的目光中，謝楹把宣紙徹底點燃，燃盡之後随手丢下，不等他質問，便道，“信呢，我已經送給了先皇後。”

蕭初霁握緊拳頭，冷聲道，“都是假的。”

她也知道是假的，墨汁加入的特殊材料本是她今日陪讀特意帶進宮的、打算給淳安公主展示的一點小玩意，誰料卻先用在了這裏。

謝楹坦然朗聲道：“殿下，我看見過的，世上說不定真的有鬼神呢？”

蕭初霁頓住，腦海深處，似乎也有一個久遠的聲音這麽說過，“哥哥，我見過鬼神的。”

少年垂眸：“我不信這些。”

“但若是殿下想，不妨寫些家書，寄給先皇後，”謝楹四處看了看，道t，“若是她能瞧見，定然也是會欣慰的。”

“我也不信鬼神，”謝楹道，“但我信所看到的。”

蕭初霁跪坐在桌案前，拿起紙筆繼續寫了起來。

謝楹微微展露笑顏，轉身的時候，卻恰好看到牌位之後藏着的一盞昏暗的燈。

模樣熟悉，一點晃動的燈芯，搖曳着。

她剛要前去看一看，卻被喊住。

“楊娘子若是沒什麽事，就自行離開吧，”蕭初霁沒有擡頭道，“否則，淳安公主找不到你，可就麻煩了。”

他特意咬重了最後一句話。

謝楹沒說什麽，行禮後離開了。

在她走後，蕭初霁拿着寫好的兩封信，走到牌位前。

他将先皇後牌位後的那盞鎏金宮燈拿了出來，宮燈外表光滑亮眼，燈芯燃着的燭火晃動。

少年垂下眼簾，将宮燈擺好，旋即把其中一封信點燃。

沒有任何字顯現。

明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也明明猜到，她不過是在墨汁中加入了些特制的幻藥，暫時掩蓋字跡而已。

可笑的是，他剛剛，竟有幾分渴望，渴望能看到她的回信。

宣紙上，工工整整地寫着簪花小楷，“與妻書”。

“蠻蠻，請原諒我如此放肆，可我沒有辦法，續魂燈只有在兩者有羁絆的條件下方能點燃。”

“可我與你并無血緣關系，只得以夫妻身份點燃此燈。”

“過了今歲，你該及笄了，如此，我方敢稱你為吾妻。”

“倘若你還有執念殘存世間，求你，來我夢裏吧，一次便好。”

“我真的，很想你。”

最後兩句，他念出聲，聲音微顫，卻又極盡溫柔。

蕭初霁表情黯然，只有燃燒着的火光勉強映亮他的臉頰，半明半暗，眸中毫無生氣。

卻又在看到開篇的“與妻書”與“蠻蠻”兩個詞時，眸心微顫，嘴角微不可察的翹起。

那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僅對一人的柔和，也是其他人從未見過也再不可能見過的柔和。

“蠻蠻，有了這盞燈，我們就會永遠在一起的，對麽？”

無人應答，唯有清風。

風拂過燭火，搖擺晃動，明滅不定。

火光點亮，少年眸若點漆，眼睫上籠罩下來的陰翳遮住他的神色，飄忽不定，他卻笑道：“蠻蠻，我便視作你答應了。”

笑容恍似地獄幽火，帶着幾分病态的執着，可憐又令人顫懼。

鎏金宮燈內，火焰驟然拔高，他笑，并非釋然。

“蠻蠻，生辰快樂。”

“也祝我們，新婚燕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