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醋意

醋意

宴席已散, 入夜時分，雲遮懸月，隐匿起一抹華光。

謝楹同清風明月起身準備回去, 身後忽的有人喊住她。

回頭看去, 竟是謝清清。

她說了幾句客套話，旋即進入正題, “永嘉公主，本宮聽阿芷說, 你也是單字一個楹？”

“正是，”謝楹如實回答, 又道，“我叫楊楹。”

她心底暗自感慨, 看來如今姜芷與謝清清她們的關系已經有很大緩和了。

思及此，她不禁笑了笑, 說, “公主殿下, 您和阿芷的關系很好。”

謝清清微訝, 似乎想到了什麽, 她笑笑, “因為有一個紐帶吧。”

“紐帶？”謝楹不解道，“什麽紐帶？”

她記得自己離開的時候，姜芷與謝清清她們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關系，尤其是謝如沐與姜芷，更是時不時吵架。

難不成她離開以後, 大澧又發生了什麽事情？

但謝清清卻不想在這上面多說, 只是出神地盯着她，笑道：“今日的商談你幫了不少忙, 很出色。”

得到誇獎，謝楹的嘴角怎麽也壓不下去，眼睛亮亮的，說，“能做出點什麽有意義的事，我很榮幸。”

“日後，你會是個很優秀的公主。”謝清清說罷，眼底劃過一抹哀色，垂眸道，“倘若本宮的皇妹也在，恐怕會與你志同道合。”

謝楹心中一跳，是在說她。

“皇……”謝楹改口道，“永和姐姐請節哀。”

明明自己就在眼前，可謝楹卻始終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畢竟，誰能相信曾經的謝蠻蠻還沒有死，如今借屍還魂，成了遠在千裏之外的大昭首輔千金呢？

望着謝清清惆悵的面容，謝楹低下眼簾，勸道，“時候不早了，永和姐姐先去休息吧。”

謝清清嗯了一聲，回頭看了眼還在一旁同姜芷比酒量的謝如沐，嘆口氣，道別後先行帶着謝如沐她們回去休息。

皇帝蕭肅吩咐太子蕭初琰去親自送謝如沐與謝清清回宮殿。

席位上一直沒怎麽說話的薛明旭也只是同蕭初霁隔空對視一眼，便護送她們離開。

謝楹瞥到他們最後的視線交流，心生疑窦，他們之間莫不會還有什麽交易？

但她還未來得及多想，便在清風明月的催促下離開大殿。

*

路上，清風明月兩人一人挑着一盞燈，走在謝楹兩側。

謝楹想了想，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心中一陣陣突響，似乎有一道聲音在告訴她，回去。

入了夏，距離宮變發生不過半年時間，也是在半年時間內，一切都在悄然變化，一環扣一環發生。

史書并未記載完全，謝楹也不知道具體的細節，可隐隐約約，她覺得，就在她沉浸于同大澧舊知見面與開店的喜悅中時，一股暗流已經在不可遏制地運轉。

腳步驟然頓住，謝楹故作不經意地問：“清風，明月，陛下最近找來的那批術士有幫陛下恢複身體麽？”

兩人有些警惕，但還是正常交代，“陛下已經有所好轉了，而且還大大賞賜了那些術士呢。”

“術士是太子找來的麽？”謝楹擰眉問。

“對啊，太子可是花了好大力氣找來的呢。”清風贊嘆道。

謝楹喃喃道：“看來太子與那些術士的關系很不錯呢。”

明月道：“可不是嘛，太子向來仁厚孝順，自然要先與術士溝通好，才能為陛下煉丹。”

對大昭來說，巫師祭司是上天與他們凡人之間溝通的紐帶，而煉丹術士就是能治天下奇症的神人。

“更何況，當初太子殿下特意替昭王殿下千金尋來煉丹術士，煉制祛除邪祟的特制丹藥，”明月小聲蹙眉道，“可昭王竟絲毫不給情面，把那些藥扔了！”

清風嘆道：“那麽多珍貴的丹藥，普通人碰都碰不到，昭王殿下卻是通通扔掉了！”

明月也憤憤不平道：“昭王小時候明明最喜歡太子殿下給他的丹藥了，可惜回來以後就再也不吃了。”

“而且他不吃以後，病情就更加嚴重了。”清風補充道。

此番話語盡數收入耳中，謝楹心中有了琢磨。

原來年幼時，她看到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藥，竟然是太子給的。

幸好當時發現不對勁，謝楹讓蕭初霁全部扔掉了。

至于加重病情，謝楹忍不住想到當年的秋狩一事，野狼與虎皆是中了藥，才激發獸性，傷人吃人。

難不成，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藥也與此事有關？

對于此事，謝楹沒時間多解釋，略微思索，旋即折返回去。

臨走之際，謝楹交代清風明月兩人，“你們快回寝殿，千萬幫我掩護好，不然，咱們三個可都要出事！記住了嗎？”

兩人面面相觑，心中也已經了然，公主又要偷跑出去。

但見她慌張嚴肅的神色，兩個侍女也知道有些事情不對勁，只得乖乖應下。

謝楹轉身直奔燈火通明的宮殿。

穿梭過一道道曲折回環的宮道長廊，謝楹絲毫不敢停下。

一個可怕的想法滿滿在腦海中勾勒浮現。

太子，蕭初霁，皇帝，大澧公主。

四方勢力牽扯其中，謝楹有預感，今晚将會拉開整個大昭歷史上奪嫡宮變的序幕。

宴席散去，謝楹四處尋找蕭初霁的身影，卻始終找不見。

謝楹冷靜下來，摸去大澧公主的暫住地。

經過一處長廊時，謝楹看到不遠處亮着一盞明燈。

遙遙看去，蕭初霁就站在不遠處的四角方亭中，身姿筆直宛若撐天的長柱，一雙黑眸泛着點點光澤，明亮清澈。

她喊了一句，“蕭初霁。”

那人回頭，明亮灼熱的光映出他的面容。

“楊楹。”

他不喜稱她皇妹，倒是挺喜歡稱她的名字。

看着他平靜的模樣，謝楹下意識朝他跑去，抓住他的袖子，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開口。

直接問嗎？但這些事好似不該由她過問。

但她知道，即便太子一黨或是蕭初霁想要對謝清清她們做些什麽，謝楹此時也不能打草驚蛇。

畢竟眼下所有，只是一個猜測。

“蕭初霁，天黑，我一個人害怕，你能……”小娘子頓了頓，揪着他的袖子輕輕晃着，擡眸道，“陪陪我嗎？”

少年微t怔，視線落在她攥着的袖子布料上，仔細看，上面還繡了幾個字，但天色灰暗，并不明晰。

一下一下的拖拽感，不輕也不重，彷佛是一只小貓在心間抓撓似的。

蕭初霁勾唇笑了笑，問，“好啊，想去哪兒？”

“客殿，”謝楹笑道，“我有東西想要送給大澧來的姐姐。”

晚風吹拂，穿過四角方亭外的假山，發出陣陣呼嘯聲，蕭初霁看了眼天色，道，“什麽東西不能明日給？”

“自然是……”謝楹轉了下眼眸，靈光一現道，“是因為我想同你多待一會兒，不行嗎？”

說罷，謝楹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匆匆忙忙地拉着他往外走。

蕭初霁微微笑了下，倒也沒有掙脫，任她拉着離開。

謝楹步履匆匆，腦海中還在不斷盤算着究竟該怎麽套話。

直到經過一個轉角時，前方亮起了一道火光，伴随着密密麻麻的腳步聲。

下一刻，謝楹手腕一緊，猝不及防地被人拉入懷中，額頭撞上了硬挺的胸膛。

來不及埋怨，一只手已經堵住了她的嘴，鼻尖滿是淡淡的星燈草清香，似乎另一只手已經纏上了她的腰際，帶來幾分癢意。

蕭初霁目視前方，寬大的氅衣袖子完整地将小娘子遮籠在懷中，只露出一點發頂。

“五弟？”一道笑聲傳來，“夜深了，還在這裏作甚？”

“皇兄，夜深了，你不也在此處麽？”蕭初霁似笑非笑道。

太子蕭初琰尴尬地笑了笑，随便找了兩句糊弄過去，視線卻又落在蕭初霁懷中的人。

“這是？”

謝楹聽聲，也認出了太子，旋即明白了蕭初霁的用意，捏着嗓子，尖聲細語道，“殿下，我們被發現了呢。”

剛想要開口的蕭初霁忍着笑，與她甜言蜜語兩句。

“皇兄，”蕭初霁得意地朝他看一眼，道，“這種事，就不需要我多交代吧。”

看着眼前調情的場景，蕭初琰心中明晰，意味深長地笑着，找了個借口離開，“自然。”

剛松了一口氣，蕭初霁松開摟着她的手，下一刻，太子蕭初琰的聲音再次折返回來。

謝楹餘光剛瞥到，下意識拽起蕭初霁的衣領，踮腳湊了上去，他稍一側臉，謝楹不偏不倚地吻在了少年的嘴角。

兩人就這麽僵持住，而太子看到這一幕，也徹底放下心來。

只是臨走之際，蕭初琰道，“有時候別抱着你那盞破燈，多來享受享受，改日，讓三弟帶你去瞧瞧盛京城的花魁娘子。”

“不必了，”蕭初霁淡聲應下，自然而然地攬住謝楹，伸手摁在她唇上，似乎在簡單擦拭，指腹按壓着，泛起絲絲麻意，他笑道，“畢竟如今，本王已經有佳人在懷。”

謝楹掙脫不開，忍不住暗自掐了把他的腰。

蕭初霁只是輕悶一聲，臉上表情不變。

蕭初琰笑容微僵，畢竟除了這個廢人，也沒人敢拂了他東宮太子的意。

眼下的情況，他也不願多待，徑直離開。

腳步聲愈遠，謝楹松口氣，并沒有惱怒剛才的事情，直言道，“蕭初霁，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麽事情？”

“是又如何？”

她又問：“會傷害大澧的貴客麽？”

“或許？”蕭初霁給了個問題，他輕嗤一聲，“可與你我有什麽關系？”

謝楹直視着他的目光，心中似乎有好多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末了，她道，“我喜歡大澧的貴客，尤其是那個世子殿下，所以，我不希望他受傷。”

如今她與蕭初霁是盟友，倘若用她與薛明旭這層關系來同蕭初霁商量，或許他會手下留情。

“莫不是宴席之上與你有過眼神示意的大澧将軍？”

蕭初霁悠悠道，可眼神卻猶如浸潤了寒冰似的，愈發幽沉冷冽，“怎麽？你一見鐘情？”

“對啊，”謝楹迎着他的目光，笑得溫和無害，裝出一副懵懂單純的模樣，“一見鐘情，前幾日我就在盛京城見過那位将軍了，他還幫了我，所以，我才想今晚——”

“才想今夜與他私會？”

蕭初霁捏着她的下巴，一副傲人淩然的神情，諷道，“剛剛皇妹不還與本王卿卿我我，眼下就在想其他男人，當真是，有膽子。”

“本王猜猜，下一步，皇妹是不是就要借着聯姻的幌子，嫁到大澧？”

他終究沒有說出格外過分的話。

下巴傳來微痛，謝楹依舊笑着，“那到時候，皇兄要來送我出嫁麽？”

倒也不錯。

聞言，一股無名火在心中猛地燃了起來，腦海中劃過夢境的片段。

豆蔻年華的小娘子摘了一朵梅花別在發髻間，她笑意盈盈，沖他說道，“哥哥，日後我若是嫁人，你送我出嫁，好不好？”

夢中的少年呆楞着，不知作何回答，最後稀裏糊塗地應了下來。

可他明明想說的是，“不好，一點也不好。”

蕭初霁反而冷笑起來，咬牙道，“好啊，好得很呢。”

謝楹頓時有些看不懂他了。

究竟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

怎麽聽這語氣，不是很願意的模樣？

難不成，蕭初霁還是記恨薛明旭當年的欺辱，所以還是要刻意去報複？

想到此，謝楹不禁扯住他的袖子，拽了拽，眼眸清亮道，“不行，不能對薛世子動手。”

大澧不能少了薛明旭，否則北疆異動，勢必會讓北狄有可乘之機，屆時大澧會危險的。

蕭初霁看着她緊攥着自己袖子的手，神情越發陰沉，她這是在為了薛明旭求他？

可真是好本事。

他反握住謝楹的手，壓下心中彌漫的酸澀與無處發洩的怒氣，帶她去往客殿。

謝楹微頓，停在原地，不解道：“你幹嘛？”

“回梅宮，”蕭初霁轉過身，擡腳上前一步，低頭看她，神情不明，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脖頸，“你不是怕本王對薛明旭動手麽？那倒不如你跟着本王，親自監督？”

“哈？”謝楹下意識往後傾倒，看着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放大，還是有些不熟悉，但沒控制好，差點摔倒。

所幸少年伸手攬住她的後腰，又将她拉近了些。

親自監督？

謝楹抿唇看他，卻看不出玩笑的痕跡，壞了，蕭初霁是不是被她氣傻了？

這是堂堂昭王可以說的話嗎？

而且，他似乎一早就料到自己來找他的目的了。

謝楹試探道：“不、不好吧。”

“為什麽不好？跟在本王身邊，時刻監督本王，不就如你所願了？”

“可是——”

蕭初霁打斷她，手裏攆着一縷謝楹的秀發，忽的恍然大悟道，“莫非是耽誤皇妹與薛世子私會了？”

“不是。”

聞言，蕭初霁心中的怨氣倏的散了些。

豈料下一刻，謝楹實話實說道，“自然是影響我與淳安逛小倌啦。”

蕭初霁：“……”

好不容易掙脫了他的桎梏，謝楹還未松口氣，不遠處的夜空上方竟忽的劃過一道信號彈，極細的一條尾巴拖曳着印入眼眸。

兩人都靜默一瞬，蕭初霁勾起嘴角，悠然道，“不是想去見見大澧貴客麽？現在可是個好時候呢。”

謝楹聽得雲裏霧裏，直到耳畔響起驚恐慌亂的尖叫聲。

“來人啊，救命啊！”

剎那間，謝楹猶如離弦的箭，等不及沖過去，手腕卻有一道力氣将她硬生生拉回來。

蕭初霁：“不用急，你的兩位好姐姐可沒什麽事。”

溫熱氣息拂過，謝楹忍不住打了個顫，背後一股冷意浸透，腦海中頓時浮現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她擡眸看着蕭初霁，問：“什麽？”

好姐姐？

蕭初霁這是什麽意思？

可惜蕭初霁沒回答，也沒解釋，只是定睛看她一眼，提燈轉身邁入黑暗。

只留下謝楹一個人驚魂未定地眺望遠方。

謝楹剛邁出一步，腳下卻忽地一軟，渾身疼痛恍若萬蟻噬心，眼前昏暗泛花，她聲音綿綿喊了一句，“哥哥——”

話未說完，謝楹視線模糊，餘光只見眼前的修長身影側過身，宮燈落地，疾步朝她跑來。

那雙鎮定自若的黑眸，竟在某一刻，盛滿了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