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蘭因霁月(二)

第8章 蘭因霁月(二)

宴雲箋握緊一塊碎石,難得局促。

原來比冷漠,陰毒,狠辣更難招架的,是熱情。

“請進。”

姜眠推門而入時還想着:他若是更虛弱可麻煩,沒有太醫肯給他治病,連開個藥也不願。她唯一的辦法就是再給他喂一顆天骨丹,但……

“你、你這是幹什麽呢?”姜眠念頭還沒轉完,瞠目結舌看着桌上那一堆碎石塊。

他捏碎的?這不可能吧。

宴雲箋不知該怎麽回答後邊的問題,“姑娘,我已無礙了。”

“什麽無礙了?你看你——你手腕的傷口又裂開了。”

姜眠回過神往前走,見碎石塊中隐約血跡,再看他垂着的雙手,一時間不解錯愕皆有:

“不是,你身上這麽多傷,你不好好躺着休養,在這掰這些石板做什麽?你是——要這些碎石塊有什麽用嗎?那我給你想辦法就是了,你就那麽急,非得自己上?”

春日裏陽光和暖,她嬌脆輕盈的嗓音宛如窗外枝頭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別樣的可愛明媚。

宴雲箋心頭軟下去。

姜眠見他不說話,問:“宴雲箋……我話說重了?我不是生氣。”

那柔軟的地方更塌陷,他感覺得到。

“沒有。是我不好,”宴雲箋說,“我不該掰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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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板一眼認真,姜眠忍俊不禁:“哎呀,這麽嚴肅,我又沒讓你認錯。”

“好啦,來洗手,你手上全是土,洗幹淨了才能敷藥包紮。”

姜眠語氣明快:“幸虧我帶的傷藥和紗布管夠。”

“我自己來吧。”

“別動,”姜眠不肯,“你總弄傷自己。”

宴雲箋手掌僵硬,任由對方輕柔地替他包紮,還時不時對他的傷口呵護吹氣。

清甜如蘭氣息呵過,是他平生受過最輕柔的力氣。

然而,他第一次感受到原來手腕的确是疼的。

宴雲箋沉默片刻,問:“姑娘,您今日為何突然過來?”

姜眠說:“啊,那不是我還有件事沒辦。”

原來是那道黥刑。她對她太溫柔,以至于他一時間沒往這邊想:“姑娘想怎樣做?”

姜眠嘿嘿笑,從懷中抖出幾支細毫毛筆和一些瓶瓶罐罐,介紹道:“我想過了,黥面和別的刑罰不一樣,此較好裝扮,兩天我一直在練習,現在已經掌握的差不多啦。反正外面人都以為我要時時罰你,我每天來給你畫上,也不會有人懷疑。”

“您要以筆畫就?”

“嗯。”

宴雲箋側頭,忽地失笑:“姑娘不必費這個心。”

他笑起來真好看,那唇角一上揚,就為他容貌增色萬千。姜眠被這笑看呆了下,問:“你為什麽笑我呀?”

宴雲箋微怔,唇角恢複如初。

姜眠看着他驚鴻掠影的笑消失,撓撓頭:“啊……是不是我哪裏說的不對?”

宴雲箋道:“不是不對。”

其實真論起來,他從不喜愚蠢的人。深宮裏有多少聰明毒辣之輩,至少為自己那份活,而愚蠢的人卻連自己因誰而死都懵然不知。

可身邊這位小姑娘卻實在是蠢的可愛。他心裏無奈,又多出許多耐心。

“您如此維護,已是莫大恩情。這法子既費心思又易露出端倪,于您不利。”

宴雲箋溫柔道:“您只管在我臉上黥字便可。雲箋傷痕無數,只會将其視作普通的一道,不會為此傷心難過。”

“您不必顧及我的感受。”

姜眠忙搖搖頭:“這肯定不行……”

“我不想再傷害你了。”他說。

姜眠一時失聲。

宴雲箋如此明徹,又這麽體貼。他竟寧可以犧牲自己為代價,也不願就勢承下她的善意。因為這份善意,很可能會給她帶來麻煩。

她下意識握緊雙手。

他和現代歷史體系中的描述大相徑庭,所有歷史劇與穿越小說中,他無一不是那種妖裏妖氣的、美中透着陰狠、嗓音尖酸、言語粗鄙的醜惡形象。

他這樣,讓她真的很難将他和釘在歷史恥辱柱上的奸臣聯系在一起。

姜眠好半天才找到自己聲音:“宴雲箋……你不用想這些,你沒傷害到我。我不過在你臉上畫些東西,并不辛苦。而且這些不會露餡的,就算真被人瞧出來,我也有辦法應付。”

宴雲箋輕道:“只是這樣,到底不省心。”

“如果一勞永逸的辦法是糟踐你,那我樂意被麻煩。”

宴雲箋不再争,只低聲道:“好。”

他說好。

可姜眠卻并不覺得放心。

總覺得哪裏不對……姜眠望着安靜的宴雲箋,忽然道:“你自己也不許亂來,如果我走後,你按照我筆觸痕跡劃傷自己的臉,我就——”

她不知道該怎麽威脅,因為他好像什麽都沒有,也不怕失去什麽。

“我這兩日也了解了,烏昭和族人很看重誓言,對不對?”姜眠這麽問。

宴雲箋何等聰慧,他明白她的意思,而這種明白,帶來的滞澀感從心間一直到喉嚨口。

他低聲:“是。烏昭和族重誓言逾越生命。”

“那你把手舉起來。”

“您願意相信?”

這句話,問的淺,意義深。姜眠竟一下就懂了:“我始終相信世上所有人有重義的,也有寡恩的。烏昭和族人也一樣。”

宴雲箋沉默片刻,擡起手,卻不是常見的手勢,而是扣起大拇指與無名指,橫臂将手貼近心口。

他動作凝緩,像花了很大力氣,卻很虔誠。

“你就說——”姜眠想一想,“我對姜眠發誓,永遠不會傷害自己。”

宴雲箋靜了兩息,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最終他開口:“以烏族之血向姜姑娘起誓,雲箋……永遠不會傷害自己。”

姜眠确認:“你會遵守誓言吧?”

他說:“我會。”

姜眠這才拿起筆笑道:“這就對了嘛。來來來,你相信我,我知道外面那些人不好糊弄,雖說這些東西簡陋點,但我也能畫的特別逼真,誰也看不出來——那我開始了啊。”

一邊閑聊,姜眠的手扶在他頰邊。

肌膚相觸那刻,宴雲箋如過電般一顫。

“……我吓到你啦?”沒想到他這麽大反應,本來很坦蕩的姜眠有些窘:“對不起,我應該提前跟你說一聲。”

她很無辜,“因為要畫在臉上嘛,不扶着手會抖。”

宴雲箋低聲道:“沒有,是我走神了。”

就在姜眠的手再度靠近之時,宴雲箋微微偏頭向後躲去。

“姑娘還是別碰了。”

“你不舒服?”

“不是,”他說,“是怕髒了您的手。”

姜眠一頓,放下筆,認認真真望着他:“不要這麽想。”

“我不覺得你髒,更不覺得與你接觸會弄髒自己。”

宴雲箋道:“您待我太好。若有一天被人發覺,屆時流言蜚語,都污穢不堪。”

姜眠道:“那是別人髒,不是我髒。”

宴雲箋失神,半晌無話。

她身上馨香和暖的氣息不斷在鼻尖萦繞,像冬日臘梅上的一抷雪,幹淨,清甜,逼退方寸間的污濁。

“說不過了吧?哈哈哈……”剛剛說出那般有力量的字句,轉眼間她又自己笑開,“輸了就乖乖聽話,不要動,不要躲,很好。”

她的話似有蠱惑,讓他一瞬間貪得無厭。

明知不該讓無辜的月光映照污泥,可這一刻他欲念貪起,竟敢真不去躲。

烏昭神明在上,再得寸進尺,必有報應。

“您……”

“嗯?怎麽啦?”她馨甜氣息靠的很近,不知不覺染紅他耳畔。

宴雲箋摸索着伸出手,碰到桌邊一個小罐子,拿起遞給姜眠,聲音低低:“姑娘,若您不扶着會手抖,不如抓着這個抵在我臉上,可好?”

姜眠看着他輕輕顫動的睫羽。

雖然不知道宴雲箋怎麽有機會讀過書,但他的仁義禮法已浸潤身骨。

他守禮,她不想讓他為難,接過來:“好吧。”

潤澤的玉罐代替手指,宴雲箋終于安靜了。

“涼嗎?”

“不涼。”

“那臉上會癢嗎?”

“不會。”

姜眠忍不住笑,毫無雜質的純澈笑意落在宴雲箋耳中。

太幹淨了。他閉上眼睛。

他半生無數布局,靠近她是他最悔之事。

臉上間或傳來細絨絨的觸感,似羽毛般輕盈柔和,宴雲箋一點點捕捉,将每一絲都鎖進記憶深處。

但接着,他告訴自己——

開弓沒有回頭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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