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百尺丹心(二)

第23章 百尺丹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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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眠的座位被排在太後的下首,離皇上僅僅咫尺之遙,這是有些公主都沒有的待遇。

“阿眠,哀家看你氣色好多了,可要好好喝藥調理着,你年輕,莫不當回事,千萬別留下什麽病根日後受罪……這幾日見不到你,哀家挂心的很。”

姜眠笑道:“多謝太後關懷,臣女無礙。”

“說來也是皇後無能,賢妃失德,将明襄的性子養的這般惡毒跋扈,”明襄是八公主的封號,太後念來只是搖頭,“讓她去佛寺靜靜心也好,免得再惹出什麽事端。”

停一停,太後嘆息,“端肅那孩子,那天也是動了大怒,未跟皇上知會一聲,當夜就将你帶出宮了。”

姜眠忙站起身,屈膝行禮:“太後恕罪,爹爹并無冒犯之心,他是外臣無旨不得在宮中久留。那日我高燒昏沉粘人的緊,爹爹這才……”

太後慈愛招招手:“看你這孩子,好好的說着話,怎麽還行上禮了,快快坐下。你從小養在宮裏,哀家看你如親孫女一般,再說端肅亦勞苦功高,委屈不得。這事兒,都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就這麽見外了。”

真心假意都不重要,她不再揪住不放就是。姜眠謝過太後,乖巧坐下。

宮宴剛剛開始,時間還早着,姜眠又坐一會兒,推說更衣悄悄溜了出去。

今夜漫長,過後還不知是怎樣情景,她得見一見宴雲箋。

抄了小道,悄悄回她居住的宮殿,但宴雲箋卻不在她安置的那偏房中。

姜眠一顆心微微提起:他不在,那會在哪?難道說她昏迷這三天又發生了什麽事麽?

不敢讓人發現,她繼續沿小道往前走,夜深星闌,四周靜悄悄的。

“咔噠”一聲細微聲響,姜眠踩到一根枯枝,她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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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轉瞬間疾風掠至,一只手死死捂住她口鼻,整個人被一道兇悍的力量撞在身後粗粝牆面上。

那手掌極寬大,幾乎将她整個臉都蓋住了。

驚恐擡眸的瞬間,對方竟也力氣驟減。

姜眠看見他緊繃的下颌骨微松,清冷雪松般的氣息忽近,傾身将她護在自己身前方寸,雙手捂住她耳朵。

“死了嗎?”

忽然後面一道低啞聲音。

宴雲箋回頭:“你先走。”

後面陰影中的人未再多說一字,步聲漸遠。透過宴雲箋挺拔的肩膀,姜眠只看見衣袂翻飛的一角,像是太監服飾的松綠色。

宴雲箋松開手:“冒犯姑娘了,對不起。”

“方才我沒辨出來是你,傷到了麽?”

姜眠砰砰亂跳的心漸漸複位,只剩下些許窒悶感。

但這并不影響什麽,她搖頭:“沒有……”

“我看看。”

姜眠望一眼他眼上的布帶,小聲問:“你怎麽看呀?”

宴雲箋一頓,這真是關心則亂了。低聲道:“我沒收着力氣,你撞了一下,若是哪裏疼,現在就告訴我,怕傷了骨頭。”

姜眠活動了下:“沒什麽,剛才撞那一下疼,現在已經不疼了。”

“宴雲箋,剛才……後面是什麽人呀?”其實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問,宴雲箋到底特殊,他深夜會見一人,這事讓她有些不安。

宴雲箋沉默了下,道:“是宮中一位老友,我們多年互相照拂,近日他新調去一處,屢遭欺辱,我便與他議了個法子将那些人……除去。”

“哦……”

“此事污耳,吓到你了?”

“那倒沒有。”她知道宴雲箋是個有手腕的人,他也從未在她面前隐藏過這一點。

只是沒想到他如此坦然,和盤托出,雖然算不上好事,但卻打消心中微起的波瀾。

“宴雲箋,我知道你沒有害人之心,別人欺負你,你才會反擊。沒關系,以後在我家你不會被欺負的,就不用做這些你也不喜歡的事了。”

她的聲音散在淺夏夜風裏,嬌柔卻不嬌氣,真叫人一顆心不覺軟下去。

“姜姑娘。”

“啊?”

“對不住。”

姜眠忍不住笑了:“這會功夫你都跟我道了兩次歉了,我沒有怪你啊。”

宴雲箋側開頭。

其實他躲不躲都是一樣的,什麽也看不見。蒙着眼睛,也不會讓他人看出情緒。但那一刻,他就是無法坦然承受她的目光。

緩了緩心緒,他轉頭輕聲問:“姑娘,你……”

“嗯?”

“你之前落水受寒,現在可大好了?”

真奇怪。

姜眠看着他微滾的喉結,一時也說不上來這奇怪的緣由。她今夜進宮碰到太多人,幾乎無人不關心她,每一個人的關切言語都比宴雲箋問的要多得多。

可沒有一個人是他這種感覺。

“我沒事啦,昏睡一覺之後,醒來就全好了,你別擔心。對了,你見到你娘親了麽?”

他低低“嗯”一聲。

姜眠松口氣,又覺得很高興:“那就好,這一回值了。”

“姑娘,我知曉自己并無資格與你講這樣的話,但我仍想請求你……日後無論何種境況,請別再用這種損傷自己的辦法。”

他花了很大力氣才講出這句。

受了人潑天的恩,本是沒立場說這樣的話的。可是不說,他胸口插了三日的刀,始終難以拔除。

姜眠終于反應過來,那種奇怪是為什麽了。

他跪伏于地,靈魂卻未屈膝,自稱為奴時,也并不真覺自身下賤,他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質,分明泥濘在深淵,但那身孤傲的骨即便做出卑微的樣子,也并不卑微。

但他方才卻卑微到了極致。

姜眠心裏一緊,歪頭從下往上瞅瞅他,看不出明顯情緒:“宴雲箋,你難過了是不是?”

不等回答,她伸手抓他手腕,用力,仿佛這樣更能印證她的誠懇:“你別自責,我本意是想幫你,不想惹你傷心愧疚的。”

“這事本來就不算什麽事嘛,一來是我自願的,我就是想幫你,你見到你娘了,我也覺得很開心;二來你那麽聰明,肯定也知道這件事對我自己也有利,一箭雙雕的事,你別把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

宴雲箋僵硬着手腕,只沉默不語,半晌才如夢初醒,不着痕跡輕動了動腕,像是想把手抽出來。

姜眠捏緊:“我剛才說的你聽見了沒呀?理理我。”

“是……聽見了。”

“聽見了不算,還得往心裏去啊。”

他點頭。

姜眠才松開轄制他的手,而她都放開了,他手臂還維持着方才的姿勢:“姑娘出現在此處,是來尋我麽?遇到什麽事了。”

對,還有正事呢,姜眠微微低頭摘下脖子上挂的玉牌:“我是想把這個交給你來着,其實我早就該給你了,之前沒料到後面會有這麽多事,以防萬一,你還是拿着比較穩妥。”

宴雲箋聽得出她動作,怔然:“姑娘為何要給我這個?”

“因為……”因為什麽呢?姜眠避重就輕,“我答應你要幫你治好眼睛的,可是還沒來得及和父兄提,你拿着這個,等宮宴結束和我們一起走,他們就知道怎麽回事。”

這話不對。

可是以他的身份,又實在問不出“為何你無法親自提”。

所以他下意識向前,問:“到底出什麽事了?”

姜眠拖長音嗯了一聲,笑眯眯道:“我這不是看自己昏迷了幾天,都沒顧得上你,萬一我再出什麽事,爹爹和大哥又不知道你,那可怎麽好?”

“別胡說。”他稍嚴肅了些。

她古靈精怪,一直繞着說,但若僅僅因此,不至深夜特意尋來。

“姜姑娘,你若……”

“哎好啦好啦,我投降,我說實話。”姜眠不明白歷史為何會扭曲成那般,按記載此刻宴雲箋該是個千恩萬謝奴顏婢膝收下賞賜的人。但眼下,他覺察不妥,擔心她安危,竟這樣不好糊弄。

“其實我就是……”姜眠低頭,搬出一個合理的托辭,“我知道皇上和太後仍然想将我留在宮中,繼續牽制爹爹。”

沒別的借口了,宴雲箋智多近妖,但她不想讓他察覺、出手幹預,而為接下來的事造成任何偏差。

“我不想這樣,卻又不知道自己能幫爹爹做什麽——他不肯教我做什麽,我又沒有其他可以問的人,所以便想來問你。”

宴雲箋聽完,彎唇笑了。

分明只有下半張臉露出來,他的笑容卻如此奪目,叫看到這笑的人也忍不住微笑。

“若是因為這件事,你倒不必太過擔心。”

“為什麽?”

他就像一個溫柔的哥哥,嗓音低沉醉人,耐心教她:

“皇上知道這種要求立不住腳,提出來,不過做一種姿态。他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推行新拟的兵政,從而削弱姜将軍的兵權。提出将你留在宮中繼續撫養,只是雙方博弈中他為自己尋求的砝碼,将軍在這件事上駁了他的面子,那麽他推行新政,姜帥便會處于被動地位。但此刻于他而言,損折兵權等同于失去自保能力,萬不可取。”

姜眠怔怔望着他,記憶中剛剛看過所有的文獻,分析,論證,無一不合他優美薄唇中發出的聲音重疊起來。

仿佛跳出歷史,他站在這個時間節點上,講的是過去,也是未來。

姜眠心間長滿了荒草般的茫然。

宴雲箋似有感知,聲線更柔:“不過你不要怕,這并非死局,只要看穿了對方的目的,便不算劣勢,總有解決的辦法。我……”

他微頓,說起這個,音色有絲不易察覺的赧然,“其實此前,我推演過應對的法子,萬無一失,你放心。”

原來,他看透朝傾軋局勢,無需她提,就已經默默為維護姜重山準備了麽?

姜眠喃喃道:“為什麽呀……”

她的問句沒有因果,可他聽得懂。

“姑娘反感麽?”

“不不,當然不是。”姜眠忙搖頭。

她搖頭的力度太大,甚至搖掉一支頭上釵環。

宴雲箋矮身撿起,将那小小銀釵握在手中,指腹輕抹去灰塵,還給她:“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原因,我想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做些我想做的事。”

“姑娘還信我麽?”

他屏住呼吸,只有自己知道。

姜眠立刻用力點頭,甚至忘了他看不見。

宴雲箋卻能感受到。

他淺笑,低哄道:“那你別再害怕了好不好?這些……不好的事,定不會發生。”

許是沒說過這樣的話,他有些羞赧,裏面的摯誠鍍了一層純。

姜眠心底湧上來一股澀。

不知宴雲箋究竟想出了怎樣萬無一失的辦法,如果真的得以施展,留下他曾為姜重山竭誠盡節的痕跡,也許後世,他能少一筆沉重的罵名。

可他注定無法踐行。

因為她已經來到這個宮宴上。臣子之女沒有那麽自由,她必須回去。踏入這個局,她就沒有資格叫停了。

一時間,姜眠竟不知自己是歷史的破壞者,還是推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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