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燒燈續晝(六)

第56章 燒燈續晝(六)

姜眠出門先去叫姜行峥起身。

不論戰場局勢如何, 又究竟是誰的失誤,在她心中,總歸是他們兩個都活着回來重要一些。

她心疼阿箋哥哥受的苦, 自然也心疼大哥心中的折磨。

“大哥,爹爹吩咐讓你不必再跪,我扶你起來吧。”

姜眠小心避開姜行峥的傷處, 兩手輕托他手肘。

姜行峥低聲:“阿眠,你不必如此照顧我的。”

姜眠無奈,擡手蹭掉一塊他臉上微幹的血跡, “這是什麽話,你是我大哥啊,我不照顧你難道把你丢在這裏?”

姜行峥低眉不語, 眉宇間浮現一層慚愧之色。

“大哥, 你不要多想,爹爹他并不是怪你, 更不是因為阿箋哥哥受了傷才罰你。他讓你跪在這裏,并不是因為你判斷失誤, 而是因為你讓自己身臨險境,他只是怕失去你。”姜眠牽住姜行峥的衣袖搖一搖,“我同爹爹是一樣的,阿箋哥哥也是如此啊。”

她拽不動姜行峥,索性蹲在他身邊與他視線平齊:“大哥, 我們都擔心你, 所以以後你更要小心, 要照顧好、保護好自己知不知道?”

姜行峥動一動幹裂的嘴唇:“阿眠, 父親将事情都與你說了?”

“嗯。”

姜行峥低下頭。

姜眠看着,雙手一起将他的臉捧起來:“別亂想, 爹爹之所以告訴我,是想讓我來幫着勸勸你,爹爹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嗎——這些心裏話他是說不出口的。”

她笑道,“難道爹爹特意告訴我這些就是為了給我講個故事?才不是呢,他是在求我幫他哄哄他心愛的兒子。怎麽樣大哥?給我個面子。”

姜行峥終是忍不住被她逗笑了。

他英朗的眉眼溫軟,出神一瞬,幹淨的那只手摸摸姜眠的小腦袋:“阿眠,我當真不是故意的。”

“這還用你說。”

“我沒想到阿箋為了我受這樣重的傷。我……”

話頭頓了一頓,他輕輕嘆出一口氣:“阿箋待我這樣好,我真的……不想傷到了他。”

姜眠笑道:“他知道的大哥,你別自責。”

“你不怪我?”

“我怪你做什麽,”姜眠立刻搖頭,又補充一句,“沒有人會怪你,你自己也不要再怪自己了。”

見姜行峥神色微松,姜眠放心許多,再次攙扶他起身:“好啦,跪久了膝蓋疼,大哥,你跟我去看看阿箋哥哥的藥,然後我們一起去看他。”

姜行峥點頭,終于露出些許笑意,順着姜眠站起來。

***

姜眠與姜行峥走進來,姜重山與宴雲箋聽聞動靜,一起側頭。

不知怎地,看見她後,兩人又齊齊不着痕跡挪開目光。

倒很有默契。

宴雲箋平一平看見阿眠後漸起的心跳,先對姜行峥溫和笑道:“大哥。”

姜行峥應一聲:“你可算醒了。”

走過去在他旁邊看看:“還好麽?”

“大哥,你不用這樣小心,我無礙。”

姜眠湊上來,仔細瞅了瞅宴雲箋:“你嘴裏什麽時候說過自己有事。”看他低眉一笑,氣色還可,她點頭:“不過是比方才清醒多啦。”

不提這一茬還好,提起這個宴雲箋一口氣沒順過來,嗆了一下。

姜眠忙給他順氣:“怎麽這麽不禁說?話都沒說就能嗆住,慢點慢點,要喝水嗎?”

因他後背有傷,她也不敢亂碰,一只小手就在他前胸慢慢撫着。

宴雲箋心跳都被她撫亂了。

這可是在義父面前,況且他們方才又說了那些,此時此刻當着義父的面,他再無任何隐秘可言。

這麽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受到羞窘的滋味。

姜眠眉頭一皺:“哥哥,你怎麽忽然臉紅了?是不是牽到傷口了?”

還問。

宴雲箋真哭笑不得:“我……”

“啊?我碰疼了麽?”

“……”

“行了。”

姜重山斜睨他,低頭笑了笑,拍拍姜眠解了圍:“阿箋受傷難免氣血翻湧,讓他自己平複會便好。”

“這藥是給阿箋的?”他目光向下,望着姜眠手中的藥盒。

姜眠點頭:“這是高叔給阿箋哥哥調制的藥,他那裏還要照顧其他傷員,抽不開身,就沒過來。不過,他把上藥要注意的事都叮囑了,我給阿箋哥哥塗藥吧。”

姜重山接過:“還是給我吧。”

“我來吧。”

姜行峥忽地開口,他看一眼父親:“高叔說的時候我就在旁邊,聽得仔細,父親,我照顧阿箋吧。”

姜重山打量他。

片刻後他抿抿唇:“你都去了你高叔那,怎麽沒直接将身上的傷口處理一下?”

姜行峥擡眼:“我……”

“胳膊上的傷還好麽,我看看。”

姜行峥慢慢挽起衣袖,全身上下的傷裏手臂傷得最重,他露出傷口給姜重山看。

姜重山微微擰眉:“用些藥吧。”

姜行峥笑了笑,放下衣袖:“無礙的父親,皮肉傷不打緊,等晚點我自己去抹點藥膏便是。”

這孩子是他一手帶大,從不嬌氣,姜重山點點頭也沒再勸:“那也是受傷不便,你也辛苦了,去旁邊歇一會兒。”

姜行峥沒動,看一眼宴雲箋,兄弟目光相對,他搖搖頭,輕聲道:“我又沒什麽事,哪裏就需要歇着了?阿箋拼命救我,我該照顧他才是。”

“前面母親還等您去議事,您只管去忙,這裏交給我。”

宴雲箋也笑道:“義父去吧,有大哥照顧我就好了,真讓您親自上藥豈不折煞孩兒。”

姜重山回頭,冷峻的臉上浮現些許笑意:“你少哄我,省着點力氣,梓津調的藥都烈,夠你受的。”

宴雲箋摸摸鼻子,微微笑着什麽也沒說。

看他們如此,姜眠眨眨眼睛,也幫着哄姜重山走,“爹爹,娘親确實在前面等你呢,您去辦正事要緊,這裏有我和大哥在,會好好照顧阿箋哥哥的,您不用擔心。”

姜重山笑撫一撫姜眠發頂:“行,那阿眠幫爹爹在這裏照顧着,你兩個哥哥都聽你的話,你看着他們上藥。”

姜眠乖巧點頭:“我知道,爹爹,你放心就是。”

等姜重山走了,姜行峥在宴雲箋身邊椅凳坐下,姜眠也坐在宴雲箋床邊,一手托着下巴看他。

宴雲箋莫名其妙,先笑了:“你們幹什麽?”

姜眠笑眯眯的:“大哥說,有話要與你講。又不想讓爹爹知道。”

宴雲箋擡手彈了下姜眠腦門,那力道極輕,完全顯出寵溺的意味:“那你就可以聽了?”

“我都幫大哥的忙了,還不能聽一下你們的秘密嗎?”

姜行峥低笑,看着姜眠:“阿眠想聽也罷了,你面前也沒什麽可藏的。”

他轉頭望着宴雲箋:“阿箋,我知道,你想将這次擊殺樊鷹的軍功推了。”

宴雲箋道:“那本也不屬于我。”

“怎會不屬于你呢?是你帶着一隊人追去的,也确實成功的殺了樊鷹,他是燕夏龍虎軍的最高将領,此軍功之重,你怎能輕易推拒,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

姜行峥低嘆,“阿箋,若是為了我,那大可不必,你不必這般讓着我——原本你的軍銜遲早都會在我之上。”

宴雲箋看着他,搖頭笑了:“樊鷹已是喪家之犬,如無此前他受了戰傷,後邊也不會那麽順利。這功勞讓我一人獨占豈能服衆?大哥,你別太偏心向着我了。”

姜行峥看他眉目舒朗,一片坦誠的樣子,笑了笑沉默下來。

原來大哥竟是說此事。

姜眠心中情緒翻湧,低着頭,不讓兩個哥哥看出來。

許是他們二人都覺得這事讓自己聽到也無妨,可是對她而言,卻生生補足歷史上一處空白。

——不是她不記得樊鷹為何人所殺,而是原本歷史上就沒有寫清楚。

軍功可再掙,看上去似乎這一次放棄并不影響什麽,可她知道不一樣。擊殺樊鷹,搏命救人,宴雲箋的政.治立場在歷史上會敲下一個很堅定的符號。

并非姜重山的依附,而是有自己的信念;并非屈居姜重山之下百般籌謀反抗,而是對他一片赤誠,以命相救他的兒子。

這是後世駁論的一個重要支點。

可這一切,随着千年前歷史記載的空白而被完全埋沒,導致後世根本無從得知他捧過的心和流過的血。

姜眠見他們二人不說了,想了想,舉手:“我想說一句話。”

宴雲箋被她這認真的可愛模樣看的心頭發軟:“阿眠要說什麽?”

“阿箋哥哥,我覺得大哥說的對,”姜眠看一眼姜行峥,姜行峥也正與她對視,很認真聽她講話,“敵人死在誰手中,誰就居這一份功勞。若按你說的算,幹脆誰也沒有擢升的機會了。”

宴雲箋一手撐着臉,歪頭笑道:“阿眠,你不幫我就算了,怎麽還往裏添柴?”

這叫什麽話?姜眠在宴雲箋腿上拍了一下:“你不懂。你聽話就是。”

宴雲箋靠在床邊,但笑不語。

再多的軍功也罷,日後總有機會。眼前這一個真的拿了,只怕免不了有人将他與大哥做一番比較,雖無惡意,到底傷人。

姜家對他恩重如山,大哥待他更是好,他不想貪功利而傷情分,惹大哥難堪,他實在不願。

可這些思緒卻無法言明,宴雲箋眉眼溫軟對姜眠道:“阿眠,哥哥知道你對我好,但此事的确不能就這樣算在我頭上,這麽偏袒,恐難服衆。”

姜行峥淡淡道:“怎麽會呢,你的能力将士們有目共睹,誰人不服。是不是阿眠?”

姜眠忙不疊點頭。

她知道什麽才是真正對宴雲箋好,必要抓住一切機會才行。

姜行峥微微彎唇。

溫柔地摸摸姜眠的頭,旋開藥盒,只見裏面黑漆漆的藥膏,空氣中頓時散出苦澀。

他對宴雲箋溫聲道:

“阿箋,這件事該如何便如何,你不必再推辭。好了,咱們不說這些,來,我先給你敷藥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