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自信
自信
西北,空曠的平原山地,綿延百裏的軍營。日暮時分,鮮紅的落日沉在半空,将營外空地照得烈烈發紅!
殘陽之下,整齊劃一的呼喝與動作,不見盡頭的精兵正在操練……
陣列最前,布着一方半高臺子,上頭輕甲着身的元帥方戬站在正中當前,後頭左邊有三名将軍打扮的中年武人,乃是方戬手下的三員大将,右側還有兩名穿了暗黑便衣之人,這二人便是西王朝開國以來,法令裏所定下的軍內都領。
都領乃是由影莊挑選,存在意義即是分散将領的兵權,以防任何反叛。
本來帶兵的将領,一名便要跟随兩名都領,不過方戬這邊,算上他在內有四位将領,西緘攸卻只派了兩人。一來,方戬當年是她親自收歸的,功夫有不少還是她教的,方戬的忠心,西緘攸有把握;二來,方戬畢竟是元帥,給予一定的特殊對待,往往可以有意想不到的好處。
此刻的高臺上,那三員大将是分別叫作元峤、魏曲游、匡曾的将領,正各有模樣。
元峤與匡曾站在靠後一些的位置,明面上是在關注兵士操練,暗下裏眼神卻偶有交彙,也不知他們有何心思。而那魏曲游站得與方戬近些,目光不錯地盯着下頭将兵,但細看其神色是略有游走,也是在尋思着什麽的模樣。
另一邊兩名都領也不老實,二人靠得近,細下裏眼神交流也不止,手頭上還有些動作,不過沒人看得懂。這是影莊內部的一種獨特交流方式,亦是西緘攸所創,以不同的手勢代表不同的意思,非莊內出身絕對不會知道的。
這高臺上的人裏,唯獨最前的方戬是真的在認真專注于操練,毫不走神,背後那些動作,也不知是他不曾注意,還是特意忽略……
遠不知相隔多少千裏的絕浪殿外,孟喬拿着影衛送過來的書信,叩門進了內殿。
殿內,西緘攸正在與虛辰為這幾日的事愁眉,具體是何事,也自是不用說了。孟喬進來,将信遞予西緘攸,不過西緘攸卻是沒接,她甚至連頭都沒舍得擡,只是擺擺手道,“你譯來給朕聽。”
不錯,影衛所傳來的書信乃是邊疆都領所寫,裏頭的文字也是影莊獨創內傳的,這也為往來傳書增添了更多的安全,即便被人劫走,也看不懂哇。
西緘攸忙得沒功夫自己譯來,而孟喬跟随她多年早已是精通,正好做個甩手掌櫃。
孟喬自是不會多言,拿了書信到一旁小案邊上,取了紙筆,對照着信上的字符,一個一個認真翻譯過來。
半晌,手腳麻利的孟喬便将譯成的文字呈上,讀給了西緘攸聽,“吾主,方戬身邊将兵似有異心,方戬本人未有動作,不知其意。”
Advertisement
書信三言兩語,但卻是個可大可小的消息。
邊疆山高皇帝遠,将兵萬事聽元帥的。若是一旦适逢亂世,那遠在天邊的皇帝失了民心,而功績滿滿又待兵如親的元帥,難免會被奉為新的領袖。即便忠心不二,黃袍加身的事,也不是做不出的。
而現如今的一切,也正朝上述所言發展着。
一場亢龍亂局,朝廷與江湖分崩離析,大鬧不止,更是牽連尋常百姓,各地皆是惶惶不安,巧就巧在南方富庶适逢天災,難免招惹口舌。
這可不就是亂世将至,帝王不仁的天象麽?!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遠在西北,手握數十萬大軍的兵馬大元帥,俘獲一衆将心,若是真的有所異動,天下必然大亂!
不過,西緘攸卻是不以為意。
聽完孟喬所呈,西緘攸毫無反應,絲毫不改神色地繼續執着在手頭上的那份奏折。
那份奏折上寫的‘某縣有亢龍出沒,打傷一門派底弟子若幹與普通百姓十數,又有自稱天下閣人出面,将其打退并救下傷者……’,仿佛如此的消息,比這事關江山存亡的大事還要緊。
對面的虛辰盯着西緘攸看了一會兒,好笑地開口,“攸,怎麽感覺你一點都不擔心的,這可是有人要謀你的江山吶。”
西緘攸似乎沒有聽見似的,虛辰也不急,托腮看向她靜靜等着回答。
好一會兒,西緘攸似乎将手上的奏本看完了,将它放到看完的那一落上,又取了下一本,同時答道,“有什麽好擔心的,方戬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虛辰看着她那毫無變幻的臉,只是笑,不再說話。
一旁的孟喬倒是驚訝,但他也不會去細究,西緘攸怎麽想的就是怎麽樣的,畢竟她才是皇帝,最終做決定的,也只能是她一個人。
正如西緘攸所想,方戬不會做出這種背叛之事來。
方戬絕不會背叛她。
這是當初她将其收歸時就有的想法。也不知她是哪兒來的自信,她就是這麽膽大地認為着,所以也放心把這兵馬大元帥的位置給方戬坐。
要說西緘攸的自信,早在當年她教方戬功夫的時候,就知道他那點心思了。
不過,冷然如西緘攸,方戬便是再癡心一片,西緘攸也不過當他是個奴才,頂多是個特別忠心又功夫不錯的奴才。
她的感情只給一個人,給出去了,就再沒要回來過。
也不管那人要不要,她西緘攸舍出去的,就不準備要回來。換作任何一個旁人挖空心思乞求,她都不稀罕看上一眼。
而西緘攸偏偏又是看準了方戬那點花花腸子,以感情牽制一個人,是最好最堅固的鎖鏈。這世上,唯有心一旦被鎖起來,想逃開就是最難的,哪怕只是掙動一點,都會痛得不能承受。
西緘攸吃準了方戬感情上的忠心,那替她賣命自然也是忠心了。
什麽篡位兵變,黃袍加身,西緘攸一點都不擔心。哪怕是龍袍被硬披到方戬肩上,西緘攸也信他定會自己扯下來撕爛!
她是将人心吃得最準的西緘攸,從不曾輸過。
只唯獨那一顆心,是她看不懂,猜不透的……
入夜,除了守衛巡邏的士兵,營地裏還在外頭的人已經不多了。吃過了晚飯,大多數士兵都各自回營,有的早早休息,有的就在帳內聊天。
不過,今夜營裏頭倒是有些不尋常,總有些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這個營帳那個營帳之間穿來穿去的,進這出那的,還望東望西,不知在做些什麽。
不過細看,這些偷偷摸摸行動的,卻都是軍營裏的自己人,這倒是更加奇怪了。
夜再沉些的時候,主帥的軍帳之內還依稀亮着燭光。
靠近些,便能聽到細碎的談話聲。
帥帳之內,不光方戬在,更有他手下的兩名大将在,一個是元峤,一個則是匡曾,他們都是早年跟随方戬的馬賊出身。
二人現下正跪在書案之下,方戬則居坐掌中大椅之上,皺着眉頭聽兩人說話。
元峤先開口,“元帥,我們跟随元帥也有些年頭了。元帥是個真真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大丈夫,為民征戰,備受愛戴。眼下,朝廷為江湖人所敵視,當今聖上更是有失民心,天下要亂吶!”
匡曾接着元峤的話,都不讓方戬插話的,“不錯!皇帝不仁,失了民心,還招致天怒,引得人怨,實在是愧對萬民,難以擔當天子之位!元帥剛正不阿,待民如子,才是真正的皇位人選啊!”
方戬一拍書案,豁然而起,直指座下兩人!
“混賬!陛下乃是真龍天子,授天之命!陛下開創我大西王朝,開辟一衆新法,為了天下蒼生勞心勞力,現下不過是有□□作祟,加上适逢天災,就被你們說成是為君不仁!簡直就是忘恩負義背主之徒!你們與本帥一樣,若是沒有陛下,至今還只是群不知所謂的馬賊,或許早已死了也不定!是陛下給了我們現在的一切,你們這兩個不知感恩戴德的東西,食君祿擔君憂倒是不見,趕急着背叛倒是打頭得快!”
二人見聞方戬竟暴怒至此,也不由一驚,但很快就鎮定了過來,甚至仍然沒有放棄自己那點心思。
“元帥,我們知道皇帝于我們有恩,但您為她金戈鐵馬這麽多年,恩也報夠了!您自己看看眼下天下大勢,并非我二人胡言诽謗。亢龍一事,雖然皇帝表現得并非其所為,但又有誰能作證,前有影莊先例,皇帝耳目遍布天下,她若是貪心得連武林也想吞并,亦并非不可能的。即便不提這江湖之事,天災人禍,現在何處不是,百姓都已有私語,确是不滿哇!”
“永陵帝不仁,這是不争的事實啊元帥!開年以來,皇宮內外死傷已不知多少,她一聲賜死,便是多少無辜性命含冤而亡。皇帝陰晴不定的脾氣,現在整個宮中的人都曉得,除了那幾個伴在她身側多年的,還有誰敢貿然靠近她,甚至不言不語不動不作都有可能被莫名賜死,這是何等的不仁不德啊!元帥!”
“都閉嘴!”
方戬怒意炸頭,兩人都看到了他放在身側纂得骨節發響的拳頭。
“陛下要如何,便是如何。天下本就是她的,萬民也本就是她的,要江湖人臣服,有何不對!宮人惹了陛下生氣,賜死也是活該。人的命,天生就是有差別的,生死總是掌握在高位之人手中,這就是命裏之數,誰都改變不了……你們不用多說了,今日的話,本帥就當沒有聽到過。陛下,是我方戬絕不會背叛的人,你們聽懂沒有!”
就在二人呆愣之時,帳簾被人削了起來,有人走了進來。
三人齊齊看去,不由一驚,尤其是原本跪在地上的元峤與匡曾,直接吓得癱坐在了地上!
來的,究竟是什麽人?竟可将兩名久經沙場的将軍吓得腿軟。
來者,便是方戬手下的第三位大将,魏曲游。
本來,一個魏曲游的出現,是沒什麽值得驚訝的。可是,魏曲游不是孤身前來,他手上還提着些東西。
順着掀開的簾帳,忽然一陣風吹了進來,帥帳內本就羸弱的燭火吹得飄忽不定,帳內一下就暗了!外頭的月光和火光照進來,将魏曲游的背影照亮,看不清臉,唯有一個暗色的輪廓,
那個輪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魏曲游的右手握着他慣用的大刀,左手也拎着一些東西……
魏曲游的左手中握着一些糾纏絲線般的東西,下頭連着一個個拉長的圓球,并且上頭正不斷有水滴下來,落在沙地上。
同樣的,他右手那把刀,是刀尖朝下,上頭也有水滴順着刀刃滴落在地。
魏曲游走了進來,帳簾再次落下,可憐的燭火竟堅持到了現在,又緩緩燃燒起來。
室內再度亮了起來,他手上的東西也清晰了起來。
那哪裏是什麽絲線圓球?!
魏曲游手上提的,分明是十來個人頭!
而滴在地上的,也不是什麽水,而是未曾凝固的鮮血!
血液在沙土地上積攢得越來越多,配上那把染血的刀,和那一個個猙獰可怖的人頭,還有魏曲游毫無表情的臉,着實可以吓人一大跳!
而最令二人害怕的,是這十幾個人頭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派去游說衆兵士一同造反的人!
魏曲游殺了自己的這些人,不就相當于自己那些心思已然暴露,并且并非只暴露給了元帥與魏曲游兩個人而已!
魏曲游将那些人頭一扔,咕嚕嚕地就滾到了元峤、匡曾腳邊,吓得他們都不知該往哪兒躲。
魏曲游持刀抱拳,“元帥,這些人與元峤、匡曾合謀,意圖謀騙元帥行造反大逆之事,已被屬下斬殺!他二人這邪念由來已久,似乎已被二位都領所知,留不得!”
魏曲游的意思,如果方戬仁慈放過二人性命,那都領一定會認定他也是有所圖謀,必會惹至殺身之禍,所以,這兩個人,是絕對不可以放過了!
方戬沉面半晌,看了他二人良久,終是擡眼看向了魏曲游。
魏曲游自是明白其中意味,手起刀落,兩顆人頭瞬時滾落在地,沾了一面黃沙!
帥帳之外的兩個人影,無言地對視一眼,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兩日後,影衛又傳上來一份新的書函,孟喬再度譯完了給西緘攸,“方戬已将有叛心的兩名将官與數十帶頭兵士斬首,懸屍示衆,以表忠心。”
西緘攸放下手中奏折,笑着看了看虛辰,不曾說話。
虛辰笑着低下了眉眼。
西緘攸的自信果然不錯,可她不知,她把心給去的那個人,有着比她更甚的自信與狠心……
那在帥帳外偷聽的,自是兩名都領,只是他們只聞了前半段,卻沒看到後頭的真情景。
斬殺了十數兵士與元峤、匡曾的魏曲游,一甩手中大刀,随手一揮,便将帳內的屍首變到了帳外去,那裏自有人安排收拾。
而那魏曲游則是看也不看方戬,徑自上前,坐到了方戬的帥位之上!還伸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
方戬回身,看那霸占了自己位子的下屬,眼中卻并未有驚訝與怒火。而那坐着的,又哪裏是什麽魏曲游!
魏曲游自禁軍時起,便跟随方戬多年,乃是個身高八尺的粗犷中年漢子,可那座上翹着腳端着茶杯的,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嬌俏紅衣小姑娘!
她一手端着茶杯,臉上冷冰冰的,對方戬看都懶得看一眼,盯着自己正在摩挲的右手,淡淡地開口,“方元帥,我已經幫你殺了這些替死鬼,西緘攸也已經完全信任你了,接下來的事,就看你的了,我家主人可是拭目以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