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章
第 56 章
江皠口中的“宋公子”只說了半截便卡在喉間, 靈敏地捕捉到了對方話語中的某個特殊字眼,神情疑惑一瞬後,劃為頓悟。
他低眉斂袖揖禮, “見過殿下。”
站在暗巷中的那人左手負在身後,右手依舊持着一把折扇, 緩緩從暗巷的黑暗中踱步而出,行至光下。
挂在街路兩側木柱之上的燈籠所散出的瑩瑩之光徐徐照亮他俊美的面容,腰間的蘭草玉佩在燈火中珑玲透亮。
但即使燈火亮堂,他一雙漆黑的眸中仍似化不開的濃墨般, 仿若随時準備捕獲獵物而蟄伏的猛獸。
而他身後的那人一身簡裝, 亦步亦趨地跟着他。
容惟走到那白衣郎君面前, 在江皠月白衣袍的襯托之下,更顯周身冷厲。
他斂眉看着他, 冷然開口, 語調充斥威脅之意,“還不算蠢。既然知道了我是誰, 那就應該知道該如何做,包括——”他一字一頓,強調道:“放棄一些你不該觊觎的人。”
江皠并不被他周身戾氣吓到,神色自若, 仿佛他們此刻只是在談話家常。
他平靜地将心思剖白展露,“殿下的前半句話,我聽明白了, 但後半句卻是不懂。據我所知,賀娘子并未和殿下有何明面上的交集吧。既然賀娘子如今在相看, 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那麽又為何不能是我?”
聽到他的最後幾句話, 容惟下颌緊繃,眼中的怒火倏地彌漫開來,仿若要将對面的人灼出一個洞。
還在濟江時,見江皠的第一面,他就看他很不順眼。
後來又在玉石樓前碰見他同賀之盈談話,他便更加惱怒,情難自抑地昏了頭,在賀之盈小院中等了她半個多時辰,只為探明他們之間談了什麽,又做了什麽。
許是郎君間的默契與直覺,或許賀之盈根本未意識到,可他卻确定江皠的心思并不純粹。
今日午後他在外處理完要務回到東宮,便立刻從長雲處收到了賀之盈同其他郎君在茶樓雅間中相看的消息,而最令他憋悶惱火卻是,那人竟是江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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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竟這樣快就來了京城。
果然,他就知道,他與他懷着同樣的心思。
而此刻他亮明身份警告他,他竟絲毫不懼,甚至不願讓步,他心中氣急,只要想到那日抱在懷中的女娘日後也會同江皠做他們做過的親密之事,甚至更加親密。
他心中酸澀得就要炸出胸腔,竟立即馬不停蹄地趕來江皠宅子,恰巧碰上他和賀之盈分開回到府中。
争鋒起,孤傲的太子面上一片風雨欲來之勢。
握緊折扇的那幾根修長的手指力道大到指節發白,他沉聲質問:“江皠,你這是要和孤搶人?”
江皠臉上揚起一個溫潤的笑,比起面前黑衣郎君的壓迫氣勢,他周身溫煦似毫無鋒芒,從容道:“殿下,這如何能叫‘搶’呢?歸根結底,選擇的權力在賀娘子手中。縱使殿下貴為儲君,可以為常人所不能為,但也無法強扭改變賀娘子真正的心意。”
容惟被他一番敞亮之言說得怒極反笑,嗤道:“不自量力,你既知道我的手段,就該不該來與我争。江家逐漸衰敗,你是你們族中最前程的一個,十年寒窗,你背負那麽多責任,難道都可以抛下麽?”
江皠被他說中,聞言神色微變。
容惟嘲諷地瞥他一眼,江皠雖前途無量,但卻顧及太多,有什麽資本同他争?
況且,這江皠是不是不知曉,在濟江時賀之盈有多喜歡他?
只要他令賀之盈相信他,不再顧忌他的身份,到那時,她一定會像當初在濟江一樣,滿心願意地想要嫁給他。
玄衣郎君利落旋身離去,孤傲身影在燈火之下拖出長長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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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此時已過宵禁,白日裏喧鬧繁華的京城寂靜下來,陷入沉眠。
賀之盈已散了發髻,換上寝服,正坐在燭光旁,垂目翻閱着香方古籍,神情專注。
過了端午,香鋪便要開張,開鋪時準備售賣的香料已準備得差不多。
憑借着前世的記憶,她大抵還能推測這一陣子貴女夫人們的喜好。
但她畢竟前世也未活多久,過了這段時日,可就說不準那些貴女夫人們是否還會喜歡這些香料,因此還需早做準備。
她這幾日閑暇時便将先前收藏着的古籍拿出來翻閱一番,尋些靈感。
周遭安靜,小院之中只偶爾聞幾聲蟬鳴。
燈花一跳。
倏地,女娘擡起眼眸,直直盯着雕花窗,凝神思索着什麽。
霜雲同紫錦見狀,也跟着疑惑地看了眼窗外。
只見窗外夜色黯然,小院空空如也。
霜雲神情困惑,“娘子,怎麽了?”
賀之盈皺了皺眉,“你們沒有聽見嗎?”
霜雲同紫錦搖了搖頭,并不知道自家娘子在說什麽,外頭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聲響啊?
賀之盈屏氣凝神靜聽,那熟悉的琴音于蟬鳴聲遮掩之下流入她的耳中。
這不是她收集來的琴譜孤本之一嗎?
只是那琴聲與她彈得有些許不同,撥弄琴弦稍顯生疏,甚至彈錯了不少音。
許是彈琴之人心境有所差異,細聽之下,那人的琴聲暗暗流露出幾絲哀怨。
她記得最開始時,也就是容惟剛來府中那日,她志驕氣盈地彈了琴給他聽,好令他因她出色的琴技對她刮目相看,而其中一首便是這個曲子。
然後得來了他的一句似府中野鴨的評價。
紫錦忽然開口,“娘子!婢子好似聽到了,是有人在彈琴嗎?莫不是表姑娘?不過這首曲子,婢子怎麽似乎聽娘子彈過?”
紫錦說着說着神情又轉為茫然。
霜雲反駁道:“紫錦,表姑娘早就睡下了,怎會三更半夜的在院中撫琴?我倒覺得那琴音似是從側門處傳來的,莫不是旁邊宅子中有人在撫琴?”
賀之盈的院子是朱府中離側門最近的院子,因此只要側門處的動靜一大,便會俱數傳至小院裏。
而朱暮蟬的院子雖與賀之盈毗鄰,但卻在另一側,與側門并不處同一方向。
女娘細聽辯位,确認了琴聲來源,“是從側門處傳來的,應當是在巷子裏。”
朱府旁的宅子與朱府隔了一條巷子,若是只在院子裏彈琴,倒不至于傳到他們院子裏。
“真奇怪,誰家大半夜的不歇息,跑到巷子裏這般幽怨地撫琴?”霜雲撇撇嘴抱怨道。
确實奇怪。
這琴譜是孤本,也是一番輾轉才流到賀之盈手中,會此琴曲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說是寥寥無幾。
雖然那人彈錯了不少音,但大體上也能聽出他所彈之曲。
所以,絕不可能是朱暮蟬在撫琴。
那會是誰?
倏地,賀之盈心中一緊,心中閃現出一個不好的念頭。
聽聞皇後娘娘謝越婧年少時曾以琴技動天下,一手古琴彈得令人如癡如醉,動人心弦。
該不會……
就在這時,院外的琴聲停了,一曲奏畢。
賀之盈垂下眼簾,掩住了明亮燭火後,一雙琥珀色的眸子變得暗沉。
看來他離開了。
“咦?好似停了?”霜雲詫道。
賀之盈細致地将古籍合上,輕放在案上,語氣平靜,“剛好,安寝吧。”
但她站起身,雙腳剛觸到地面,那悠揚的琴聲又起。
紫錦皺了皺眉,不解道:“怎麽這首似乎也聽娘子談過?”
賀之盈凝目望着側門的方向,神色不明。
自然,這一首也是那日她談給容惟聽的。
牆外那撫琴之人是誰,已是不言而喻。
女娘蹙了蹙眉,他是不是中邪了?大半夜的不好好待在他的東宮,竟大老遠跑來朱府外撫琴,也不怕被人瞧見。
賀之盈又望了眼雕花窗外,夜色如潺潺流水,清泠泠地灑下,覆在院中嬌妍花朵之上。
現下是夏季,京城入夜後也并不寒涼,想來凍不着他。
紫錦生怕琴音擾了自家娘子入睡,請示道:“娘子,要派人将那人驅走麽?”
琴音遙遙送入耳中,其中暗藏着的幾絲幽怨撥得女娘冷不丁的心弦一顫。
她搖了搖頭,“不必,安寝吧。”
霜雲同紫錦應聲,一個連忙将燭火熄滅,另一人則上前将拔步床前的帷幔放下,做完這些事後,二人迅速地退出了房外。
房中一下幽暗寂寥下來。
床幔厚重,将凄清月色俱然隔絕在外。
賀之盈眼前一片漆黑,視覺不明,聽覺便在黑夜之中變得更加靈敏,那琴聲在腦中放大了數倍。
本以為他彈個兩曲便會因為耐心耗盡而離開,怎料他竟又繼續地彈奏下一曲。
這般舉動,頗有幾分若她今夜不出來,就在此奏到天明的架勢。
黑暗之中,女娘閉緊雙眼,勉力将琴聲摒除在外,強逼着自己入眠。
片刻後,忽聞被衾掀動之聲,床前青色的帷幔被一只素白的手拂開。
幾絲月色趁機靈巧地鑽進了拔步床內,閃映在女娘帶着躁意的一張臉上。
未過多時,只聽緊閉的房門“吱呀——”的一聲打開。
緊跟着,一個纖瘦的身影從門縫處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