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禁忌
第44章 禁忌
走進樓房昏暗的門洞,樓裏比外面還冷。方孝忠縮着脖子,脊背上冒出一片雞皮疙瘩。在跨上樓梯之前,他拉住張逐的衣邊,憂心地:“不會碰見你爸吧?”
“他明早回來,去了洪城。”
方孝忠來張逐家,是為了讓張逐幫忙澄清那個長久以來的困惑——
“強奸”到底是什麽意思?
為了理解這個從他記事以來就沉重背負的詞語,方孝忠查過字典。釋義那一欄裏,每個字他都認識,連起來卻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也在電視上聽到過這個詞,每次還想多看一點,奶奶要麽捂住他眼睛,要麽立馬換臺。他也想過直接去問爺爺和奶奶,但一種不祥的直覺阻止他去。
這是他長久的困惑,也是他長久的禁忌,唯獨對最信任的人才能吐露的心事。還好,張逐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并說帶他去看。
他很疑惑,問看什麽,張逐沒有回答。方孝忠已經習慣他這種不按套路出牌,心想等看到就知道了。
到了二樓,張逐從門欄上方摸到鑰匙,方孝忠還想鑰匙放在這地方不會被人進屋偷東西嗎。房門打開,他就全明白了。
垃圾堆一樣的房間,比他們家堆放廢品的院子還亂,簡直無處下腳。大冬天的,穿堂而過的涼風卻帶來一股酸味兒。這屋別說不會遭小偷,就是請人進去,都不定願意進。
張逐無知無覺,踢開攔路的紙箱子、空飯盒,走在那條被踩得黑黢黢看不出地板本色的空道上。
“你也進來。”他說。
方孝忠小心翼翼跟在張逐身後,生怕碰到什麽東西,驚出一堆老鼠和蟑螂。
“你,就住這兒?”方孝忠指路過的一個房間。
“嗯。”
那個房間比這客廳要好一些,至少能看見更多的地面,但也沒有好多少。
Advertisement
“怎麽這麽髒啊?”
“沒人做衛生。”
終于到了客廳中間,張逐甩開堆在脫皮的舊沙發上的衣物和塑料袋,騰出一個空間,讓方孝忠坐。
方孝忠出于禮貌輕輕坐在那方空位上,屁股不太敢落實,繼續勸說張逐:“你爸不做,你做一下啊。這麽髒,容易生病的。”說着他又環視一眼,簡直恨不得立馬開始大掃除。
“沒生病,懶得做。”張逐打開電視,又打開影碟機。
方孝忠看他從抽屜裏拿出厚厚一摞碟片挑選起來。一時忘了來這兒的目的,以為要看什麽好看的電影,興奮地湊過去,喋喋不休:“你爸什麽時候不在家,我來幫你掃一下……”
他話未說完,便看見那摞碟片封面全是袒胸露乳的男女,大叫一聲,捂住眼睛:“你這都是什麽電影啊?”
張逐垂下手,看他這抗拒的樣子,再次詢問:“你還想不想知道?”
方孝忠很糾結,直覺他手裏拿着那些碟片不是什麽正經片,要是奶奶知道他看這種東西肯定會打死他。可是張逐從不會騙他,說會幫他弄明白就會弄明白,他要的答案就近在眼前。
萬分忐忑地,他又坐回沙發,抱住胳膊,屏息凝神盯着電視機。
屏幕黑了,很快又亮起來,片頭過後,是幾個壞人在揍一個男人。揍了一會兒,一個女人就被抓了過來。他們說着叽裏呱啦的語言,方孝忠聽不懂,但看那對擁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男女,以及不停向打人者磕頭作揖的女人,猜測那應該是對夫妻,女人在幫丈夫求饒。
哭泣的男人再被拖開,女人也被兩個壞人摁住,開始剝她的衣服。她開始瘋狂反抗,尖叫着哭泣,不停地蹬腿,同時男人又開始被打。聽到丈夫的慘叫,這邊的女人就停止了掙紮,一臉心如死灰,随那些壞人粗暴地扯爛她的衣服……
“這就是,明白了?”
“……”
沒聽到回應,張逐側目,只見方孝忠弓着腰,捂住嘴,大睜着雙眼,定死在了電視屏幕上,眼淚珠子成串地往下滴。
“這也哭?”張逐皺了皺眉頭,“不是你讓我給你解釋的?”
“……”
“方孝忠?”
問話不回答,喊他也不答應,張逐見他和往日不同,便起身去把電視關了。他站在方孝忠面前, 擡起他的下巴,讓他看着自己:“怎麽了?”
方孝忠突然站起來,猛地将張逐推開,操起書包,從他家裏跑掉,留下張逐獨自站在客廳裏莫名其妙。
飛跑穿過那些幽深的小巷,往常熟悉的巷子在這黯淡的天光裏,仿佛藏着幽冥鬼魅,方孝忠在萬分驚恐中加緊腳步。冰冷的空氣湧進他肺部,似乎要将他繃緊到極致的喉嚨割傷。他跑得太快,呼吸急促像要缺氧,胃裏翻江倒海壓抑不住,終于還是踉踉跄跄慢下腳步,扶着牆根嘔吐起來。
那些消化了一下午的食物,吐在冷硬的石板上,騰騰的熱氣帶着特有的酸臭味道湧進方孝忠鼻子裏,他只覺得好髒好惡心,就和剛才電視裏看到的那幕一樣。這味道又刺激他吐出更多,直到吐無可吐,只剩滿嘴酸苦的膽汁。
他也像那個被圍毆一頓的男人,軟着雙腿、捂住肚子,沿路扶牆回家。
剛跨進家門,兜頭就被一通責問,雷親婆罵完他,又說要找去學校質問老師怎麽把人越留越晚。要是往常,方孝忠已經驚慌地找起了理由,今天他卻一言不發,徑直回了房間。
雷親婆跟過去:“你幹啥去,吃飯了。”
方孝忠摘下書包,縮到床上:“我不餓,不想吃。”
雷親婆見他不對勁兒,軟了軟口氣:“生病了?”說着走到床邊,摸了摸他的額頭,“也沒有發燒呀。”
“沒發燒,我想睡覺,你別管我。”
雷親婆出去,一會兒又端着水杯進來:“喝個沖劑。”
“都說了我沒感冒。”
“別犟嘴。”說着她有點急,還是哄了哄,“小忠乖,把沖劑喝了再睡。”
方孝忠只想自己呆着,捏着鼻子把沖劑喝了。他閉上眼睛,将腦袋蒙在被子裏,發了會兒抖,什麽時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夢裏他又見着那一幕,只不過被按住的男人成了張逐的父親張廣耀,自己那強奸犯的父親也有了具體的形象,和電視裏那滿臉橫肉的醜陋家夥長得一模一樣。只不過哭泣的人除了被按在地上無力反抗的母親,還有張逐。
張逐安靜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這一切,靜默無聲地流淚。
方孝忠也想哭想叫,可是他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想要做點什麽,卻也動彈不得。他看着這一幕幕惡行,卻找不到他自己。
他掙紮着醒過來,摸到自己滿臉的眼淚和滿頭的冷汗。在這黑夜裏,他心髒跳動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像是要沖破胸膛的牢籠,逃去遠方,才能夠遠離這深沉而巨大的痛苦。
後半夜,他蒙在被子裏,再也睡不着了。
當“強奸”這件事如此具體而又清晰地擺在他眼前時,他受到了過分的震撼和驚吓,那遠不是他一直想象的“一件壞事”所能比得上的。
當他明白這件事有多麽敗壞惡劣,他也開始明白一切。
明白為什麽他奶奶和街上所有人為敵,明白為什麽自己永遠是被欺負的那一個,明白張逐爸爸用充滿仇恨的眼神看他,也明白不讓他和張逐一起玩的原因。
這都是因為他的父親,曾經做出那樣罪大惡極的壞事,而他就是這件壞事的結果。
原來他所遭受的一切真的是他應得的,他根本不該為此感到委屈,是他活該,誰讓他是強奸犯的兒子。
過去他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欺負他,只明白張逐和他好,是因為他們是兄弟。而現在他明白了一切,唯獨不明白的只剩張逐。
田興旺說得對,張逐應該恨他,打他,不該跟他做朋友,更不應該承認他們是兄弟。
方孝忠趴在枕頭上,哭得不能自已,因為他的存在是一塊污跡,更因為他的存在,傷害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房間的燈打開,聽見恸哭的雷親婆急急忙忙進來安撫寬慰,卻并沒有什麽用。
自此之後,方孝忠就病了,食不下咽,精神萎靡。
他爺奶帶他去洪城醫院,什麽檢查都做了,一切正常。要是正常她孫兒不能是這樣子,雷親婆在醫院發了頓飙,逼得醫生給開了些補藥。
吃完也沒有康複,雷親婆又帶他上了市裏最好的兒童醫院。查完也一樣,什麽毛病沒有。雷親婆不信,捏着方孝忠的臉給醫生看,說她孫子以前還是圓臉,這吃不下飯都瘦脫了相,怎麽會沒病。
一個星期沒去學校,雷親婆天天在家變着法地做好吃的,情況還是沒有好轉。老兩口開始懷疑,這孩子是被什麽髒東西附了身。死馬當活馬醫,他們拿黃紙将他裹了,開車幾裏送去鄉下找了個神婆。
神婆點着他的額頭,又是一通揉捏,斷定他遭了心魔。
他被圈在一圈香爐裏,四周煙霧袅袅,粗制的香火刺鼻嗆人,鈴铛震動,窸窸窣窣,神婆吟唱,咿咿呀呀。方孝忠緩慢地眨着眼睛,靈魂像是脫離軀體,升到半空。
在暈倒前一刻,他想,他的心魔能治好麽?他的罪惡能在這焚香燒紙的青煙裏洗幹淨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