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更糟的人生
第50章 更糟的人生
“方小忠,這兒。”
在門口碰見他爸,可把方孝忠吓死了。出去就這一條道,他避無可避,只能硬着頭皮迎上去。
站在男人跟前,他抓緊書包帶,埋頭咕哝:“你來幹什麽?”
“鄉下有個堂叔去世,你爺奶去奔喪了,叫我帶你吃口飯。”
方孝忠一口回絕:“不想吃,我不餓。”
“不餓就先去逛逛,正好給你買兩件夏天的衣服。”
方守金說着拽了他一把,方孝忠立即甩開,揪起眉頭,厭惡地:“我不需要!”
他不僅是讨厭他,更擔心一會兒張逐出來,他們會碰上。
他既不想讓張逐看見他爸——這個曾經傷害了他的家庭,害得他從小沒有母親、被父親虐待的罪魁禍首;他也不想讓他爸知道他和張逐在一塊兒,挨頓胖揍只是個開頭,以後更少不了挨奶奶的臭罵。
他緩了緩語氣:“我有地方吃飯,你自己去吃。”
“你去哪兒吃?”
“你別管行不?”方孝忠擡起頭,有些不耐煩,“我又不是小孩,你快走,以後也別來學校。”
“你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叛逆期來了?”
方孝忠心說關你屁事,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眼角已經瞥見張逐和向桃就随着人流出來。他轉身想跑,就被眼尖的向桃一眼看見,張逐也喊他等着,說是有事。
方孝忠靈機一動,心想他爸應該還沒見過張逐,不認識。只要男人不出聲,等問完張逐什麽事,把那倆先打發走,也能蒙混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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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遇到向桃這個災星,哪壺不開他提哪壺,湊上來就問:“這誰啊?你家親戚,還是你爸爸?”
方孝忠剛想叫他別亂打聽,方守金就主動答應道:“我是小忠爸爸。”
“啊……方叔叔,久仰大名,經常聽方孝忠提起您。”不知向桃從哪兒學的這些套話,他又一眼就瞥見男人手臂的紋身和手腕上的金鏈,轉頭低聲對方孝忠說,“你爸好酷哦,但從你身上完全看不出來。”
方孝忠額角的青筋亂跳,恨不得把鞋子脫了堵在向桃這張嘴裏。但他此時只能憋着,心慌意亂偷看張逐。
幸好,張逐還和第一次聽見他爸回來時一樣無動于衷。他咽了咽唾沫,問:“找我幹嘛?”趕緊問清,解開這個難堪的局面。
張逐還沒回答,向桃又插話進來:“張逐讓你借他自行車,你自己先搭公交回去,他要晚點回。”邊說邊擠眉弄眼的。
方孝忠自然知道這話的潛臺詞是他倆要去網吧,晚了沒有回日化廠的公交。但此時他只兩眼一黑,恨不得把向桃這傻逼抓來暴打一頓。
果然,方守金跟着就問:“你是張逐?廣子家那崽子?”張逐點頭。
方守金看自個兒子,又看張逐,突然怪笑一聲:“我來接小忠去吃飯,你也沒吃吧,一塊兒?”
“他不去!”
方孝忠想拉張逐走開,就聽他反問:“吃什麽?”
“呵呵,你說吧。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小年輕都喜歡吃啥。”
“吃炸雞。”
“行。”方守金雙手揣兜,瞥了一眼方孝忠,“在哪兒吃,你帶路。”
出了校門,看向桃往另一個方向走,問他:“小子,你不一塊兒去?”
“謝謝方叔,我不愛吃炸雞,就不去了。”他揮揮手,“還有,我叫向桃。”
“向桃,你愛吃啥?”
方孝忠直想翻白眼:“他家開酒樓,他啥也不愛吃。”
“你還認識這號朋友呢。”方守金給了他一個贊許的眼神,伸手去揉他腦袋,被他躲閃開。
方守金騎摩托車,大排量的摩托嗚嗚嗚跟在方孝忠的自行車後邊。
他還是一如既往馱着張逐,往常只是腳蹬沉重,今天他心情也異常沉重,小聲埋怨起來:“你幹嘛要跟他一起去吃飯?你不知道他是誰嗎?虧你也吃得下。”
“炸雞吃得下。”
“吃吧吃吧,噎不死你。”
“為什麽詛咒我?”張逐不知道方孝忠在生哪門子氣,伸手掐他腰。
這一下差點掐得方孝忠跳起來,他趕緊穩住車,轉頭狠瞪張逐,眼角的餘光看見後面的男人也正在看他們,立馬打住,轉回了頭。
張逐的食欲一點也沒受到影響,雞翅一口一個,沒一會兒面前的骨頭堆成了小山。方守金也大嚼漢堡,一口喝光一杯可樂。只有方孝忠食不下咽,心頭堵得慌。
他知道張逐沒心沒肺只有填不飽的胃,卻不知道男人是什麽意思。或許是在外面給他點好臉,等回到家,再揍他一頓?
吃飽喝足,方守金爽快付完錢,打着飽嗝兒問張逐是不是還要去網吧玩。見張逐沒否認,又問方孝忠要不要跟着一塊兒去,說着開始掏錢包。
“我不去。”
方守金瞅他半刻:“真不去?呵呵,你跟我裝什麽乖,你這年紀,愛玩就玩去。”
方孝忠不知他什麽意思,又懷疑他在試探自己,被莫名質疑一通也很火大:“愛信不信。”說完他先離席。
張逐跟後面:“他不玩游戲。”
方守金也跟出來:“你跟我家小忠挺好嘛。”
張逐見他态度不同,既沒有像雙方家長那樣極力阻止,也沒有像街上熟人那樣意味深長,便保守答應道:“還行。”
方守金用力拍了拍他後背,說着他聽不懂的話:“你小子真是不錯,你爹比不上你,哈哈哈。”
到了門口,張逐把方孝忠的自行車借走了,他不得不坐他爸的摩托回家。
他以前最羨慕那些坐在父親自行車前杠的孩子,那感覺安全又風光。此時他坐在更加拉風的摩托後座,卻是抗拒着将身體往後靠,和他的父親盡量拉遠。
小時候他還不知道,有種人生比“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和“從垃圾堆裏撿的”更糟。
方守金渾厚的聲音從前面傳來:“你跟張家那小子私底下在當兄弟?”
一聽這話,方孝忠警鈴大作:“誰說的?”變聲期的男孩,音量一提高,就劈成了公鴨嗓,他急赤白臉地解釋,“沒有的事。初一一個班,熟人只有他,所以才……”
“有個兄弟互相照應着,那也不錯。”方守金打斷他。
聽到這話,方孝忠一頭霧水,不知怎麽回答。
“你奶不讓你們一塊兒玩是不是?”
“……”
“放心,我不會告訴她。”方守金回頭沖他一笑,“下回有機會,我帶你倆一塊兒騎摩托。”
方孝忠并沒有因此高興,他那臉更垮得厲害,聲音也被風吹得冷冰冰:“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認你。”
“哈哈哈哈哈……”方守金一通大笑,“不要緊,反正我也沒那麽喜歡給人當老子。”
“……”
他倆回家時,爺爺奶奶已經奔完喪回來了,問他倆晚上去吃了些啥。方守金果然只說了他倆的事,一個字沒有提張逐。
夜裏方孝忠洗澡,泡在洗澡桶裏一個勁兒想今天男人做這些究竟是什麽意思,是為了跟他修複父子關系而讨好他?還是假裝示好,只是為了讓他露出更多馬腳,抓住他更多弱點?他腦袋搭在大木桶邊緣,苦思冥想得不出結論。
浴室門突然推開,雷親婆拎着一條搓澡布進來:“小忠,奶來給你搓背咯。”
方孝忠吓得大叫一聲,趕他奶奶出去。
“害什麽臊,你小時候把屎把尿都是我。”說着端了矮凳已經坐在了方孝忠背後。
他惱火不已,緊摟着自個胸膛:“那是小時候,我都這麽大了,我自己會搓,你出去行不!”
雷親婆用力按住他肩膀,粗糙的搓澡布用力擦在他後背上:“寶啊,你聽奶跟你說。”
聽到這話,方孝忠知道搓背只是個由頭,便不吭聲了。
“寶啊,你這麽大了,很多事你都懂,我們也瞞不過你。我知道你這心頭不舒坦,憋屈,有怨氣,誰也不想有個犯過事兒坐過牢的爹,是不?
“奶也跟你一樣,哪個當爹媽的願意有個蹲過監的孩兒?你覺着沒臉,我跟你爺這兩張老臉更是丢得幹淨。可是有啥法,你爸他年輕時候不懂事,犯的事兒也犯了,該他的懲罰勞改,他也都受了。那會兒碰上嚴打,本來三五年就能出來的,判了八年。後來好不容易出來,他也不敢回來,”雷親婆拍着自己的臉,“因為丢臉,比殺人放火還丢臉啊。”
“勞動改造,國家給他第二次機會,法院給他第二次機會,但社會不認,你爸在外這些年,也過得蠻苦。我們是家人,要是家人都不給他第二次機會,他就真的沒有路可走啦。”
聽着這些話,方孝忠用力抱住膝蓋,鼻子很酸,心頭也委屈得厲害。
如果說判刑坐牢這些罪,是他父親傷害別人所受到的懲罰,那麽他對自己的傷害呢?這些年,作為強奸犯兒子的自己所受的罪呢,又誰來償還他?
雷親婆擤了一把鼻涕,一抹臉上的悲戚,話鋒一轉:“其實當年那事兒,細說起來也不全是你爸的錯。何曉燕那賤貨,一條街都出了名的,她就是想跟張廣耀那慫貨合夥起來詐錢的哩,你也不能全怪你爸爸……”
雖是沒有見過的母親,他也聽不得她被奶奶辱罵,趕緊岔開話題:“奶,我也有正事兒要和你說。”
“啥事,說。”
“下半年就初三了,我要補習,我想上一中。”
雷親婆沉吟片刻,反問:“補了就考得上?”
“……我想試試。奶,我要念書!”
“好!咱小忠想念書,奶就讓你念,想念它多久就念多久。”她把方孝忠整片後背都搓紅了,答應他的要求,也提出自己的期望,“要是以後念出來,賺了大錢,記得要孝敬你爸。不管怎麽說,他也是你爸,你是他兒子。”
方孝忠在木桶裏轉過身:“我會孝敬你和我爺。”
“那時候我跟你爺都早死啦。”話是這麽說,雷親婆臉上還是笑開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