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捐贈
捐贈
次年。
寒假前夕。
受持續寒流的影響, S市在那幾周裏,都是灰蒙蒙的天色。
天氣預報說,全市可能在晚間會迎來十餘年間的首次降雪。
下午五點鐘, 天色黑透了七八分, 舍友熬過考試周, 補完午覺剛剛才醒。
她從上鋪爬下,趿拉着拖鞋去洗手間,順手“啪”地一聲按亮寝室的燈,打了個呵欠問:“化妝也不開燈?”
譚杳用夾板燙着頭發, 驟然亮起的燈光讓她下意識眯了眼。
她從桌面鏡裏看了一眼還算幹淨的妝面, 抿了抿唇上裸色的口紅。
“已經弄完了,剛才怕吵到你睡覺。”
譚杳起身拉開衣櫃,換上母親來看她時去商場買的上千元的咖色大衣,又蹬上了沒穿過幾次的冬靴。
她在穿衣鏡前來回整理良久, 又對着鏡子, 用手指将頭發梳理得更自然一些。
“搞得這麽漂亮,看來是有約會。”舍友用毛巾擦着臉,出聲調笑她。
“不是。”
譚杳的臉莫名有些紅,她低聲反駁說:“是同鄉會,而已。”
晚高峰的公交車內,環境雜嚷,譚杳艱難地扶在椅背上撐住身子,透過玻璃看着映出車廂裏自己的影子。
一眨眼,譚杳已經結束在師大的第三個學期。
她去年的考運實在很好。高考比歷史最好成績高了十來分, 又撞上師大錄取分數線歷史最低, 沖分成功,上了理想的第一志願。
進了學校, 能力卓群、交游廣闊的同校學姐很喜歡她,刻意提攜着,什麽場合都來邀她一起。
這一次,譚杳原本準備考完試就返鄉,卻意外在她的口中聽到了那個久違的名字。
“說是晏知時要來,你認識嗎?”
學姐翻着手機問譚杳:“他在你們那屆應該挺有名氣的吧?”
心髒先于意識開始激烈跳動,譚杳在那刻愣了幾秒,然後讷讷點頭:“我知道他。”
他們不算認識,更談不上朋友,只是單方面的,知道他這種關系。
譚杳回憶着,最後一次見他,已經要追溯到上一年的七月初,填報志願的截止日。
那時她和同學約定了去給林老師送花,在年級辦公室的門口,看到那個立在林老師桌前的男生的背影。
“她現在的電話,您清楚嗎?”她聽到那個男聲問。
林老師說: “我也确實很久沒有聯系上任苒了。畢竟她的家裏剛剛發生這種事……”
他頓了頓:“顧不上其他也是正常的。”
那天被分手後,晏知時被戚少桐留在了海島。他那時也失意,整日除了讀書就是睡覺,什麽都不願意去想。
等回到燕山,從外婆口中得知消息,一切已經結束,任苒老家人去樓空。
任苒在處理完一切後,又一次陷入徹底失聯狀态。
她一直像是一只鳥,飛到空中,又随意落進哪片樹蔭底下,若是不願出現,別人永遠找不到。
“她不會有事的,”林老師寬慰道,“上一屆的簡喚塵還來幫她填了志願。我這裏有他的聯系方式,你需不需要?”
晏知時在桌邊長足地沉默,許久以後對林老師鞠了一躬,而後從譚杳身邊擦肩而過。
那是譚杳第一次從晏知時的臉上看到那樣沉郁的神色。
公交到站,回憶在此剎停,譚杳匆匆下了車。
她按照導航,拐過幾條巷弄找着私房菜館,偶然地擡頭,在巷陌的盡頭,看到了獨身一人的晏知時。
真的是很久沒見他了。
晏知時穿着灰色的正裝和白襯衫,外面套着黑色的羽絨服。他穿得那樣單薄,在寒流席卷的城市裏,對着一面牆壁,神色模糊,沉默地抽一支煙。
她想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去,向他自我介紹:你還認識我嗎?我是譚杳。
但是另一種慣性的自卑感突然來襲,頓挫了她向前的腳步。
她看到晏知時,就仿佛是回到了以往,退化成了那個整日裏素面朝天,穿着校服紮馬尾辮的醜小鴨。
而閃閃發光的任苒會歡喜漂亮地從各個角落裏蹿出來,牽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晏知時!
譚杳最終站在暗處沒動,看着晏知時抽完那支煙,然後轉過身,往屋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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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任苒裹着軍綠色的大衣,抱着暖水袋,在鄉村平房的院落裏,看一場山林間突如其來的風雪。
她在聞姍的老家,K省西南一個偏僻的村落,曲嶺。
從兒子離世以後,奶奶身體與精神每況愈下,有時候腦子不清楚,當任國鳴還在,喋喋不休說起胡話。
月餘前,她突然在病房裏抓着任苒的手,神神叨叨地對她說:“你爸爸是自殺,是業障,會留在阿鼻地獄受苦。你要幫他捐金身佛像,幫他廣積陰德,早離苦海。”
任苒不信這些,被她說得頭皮發麻,整個人都要炸。
一旁來探病的聞姍及時按住任苒的肩,語氣溫和地對老太太表态:“辦,我們一定辦。”
兩人出了病房,任苒說:“肯定又是老家來了什麽人在這兒坑蒙拐騙。我奶奶手頭那些餘錢,不想辦法摳幹淨是不行的。”
聞姍說:“你奶奶年紀大了,現在也不過想活個心安,你不要頂撞她。”
任苒偏過頭:“我不想叫那些人得逞。回頭一樁又一樁,開了頭就沒完沒了。”
聞姍拍拍她的肩,安撫道:“世界上也不光只任家那處有廟。我的老家,曲嶺那邊,有個積慈寺,也很好。我有個姑姑拜在那處做俗家弟子。等你有空了,咱們親眼去看看。”
于是等任苒期末考試完,聞姍帶着她兩個人開車回了曲嶺。
她們借住在聞姍山腳下的姑姑家裏,任苒叫她姨奶奶,姨奶奶六十歲的年紀了,每天上山下山、吃齋禮佛,身體很康健。
山裏的住宿環境對于任苒來說實在太差了,潮氣重,任苒穿得不夠多,身子怎麽都暖不起來,凍得她受不了。
姨奶奶從櫃子裏翻出一件舊的大衣給任苒穿了,又灌了熱水袋喊她抱着。
山裏信號不好,手機也刷不出什麽新消息。任苒就站在院子裏,仰頭望着連綿不絕的山,和飛雪下的深山密林。
一場大雪過後,車已經沒法開了。
她們在第二日的一早,徒步上了山,黃牆紅瓦的積慈寺積了雪頂,在清晨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穿着青灰色僧服的僧人在前庭在掃雪,比她們更早來的,是一對攝影師情侶,他們早來了兩天專等着這場雪,在此借景拍攝。
任苒說:“廟裏可以拍照?”
“菩薩跟前是不行的,”引路的僧侶道,“他們打過招呼,只拍外景。”
他又擡手指向另一處的回廊:“這邊請。”
那頭的情侶同樣也看見她們,看任苒裹着大衣,雙臂環抱,慢慢吞吞地往裏走。
那頭深藍色的長發極為打眼,女生還眼尖地看見了她挎着的一只馬鞍包。
“那倆是什麽人啊?還有專門接待的。”
男友調試着機器設備,不怎麽在意地說:“應該是廟裏的香客。”
女孩咋舌:“那麽潮流還信佛?”
積慈寺不大,僧人帶着任苒和聞姍前後四處将各個殿都轉過一圈,也就花了半個多小時。
後來又回到生了炭盆室內,任苒吃着桔子,聽聞姍同他們聊天閑談。
後面正式說起捐金身具體的流程,從定制到運輸到開光,前前後後算下來,得要個大半年。
聞姍問她的意見,任苒不置可否地應了。
中午是在廟裏吃的素齋,和那對情侶以及廟裏僧人一起。
沒油的飯菜吃在嘴裏是很古怪的,開水也不怎麽好喝,任苒草草吃過兩口,就離席出去了。
雪後山裏氣溫很冷,屋檐下結了長長短短的冰棱,她轉過長長的回廊,在一扇木窗前,看到一本有些陳舊的《法華經》。
任苒無聊地在回廊上坐下,一頁一頁地翻過去。
沒多久,又有人聲走近。是那對攝影師情侶。
他們的歲數比任苒大不了太多,看上去也是在讀書的樣子。
那個女生有些親近之意地對她說:“你好酷啊,剛剛吃飯的時候,住持說你有佛緣哎。”
任苒不疾不徐地翻着書:“我捐那麽多錢,自然是有緣。”
那個女孩哽住了。
“走吧走吧,”男生面對這樣傲慢的人也挺無語的,“咱們還有自己的事情。”
任苒她們沒有久留,聞姍還要回去顧看家裏,便估算了價格,下午簽訂了捐贈的協議,任苒當場轉了款。
“等佛像開光那天,我通知你們來。”姨奶奶送別她們時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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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苒從曲嶺回來後不久,就接到田漾的電話,她從外省回來,同任苒約飯。
任苒到餐廳裏時,田漾剛到不久,她用支架架着手機,調整角度對着臉,一邊做出豐富誇張的表情,嘴裏同彈幕聊着天。
“對啊,今天就是跟上次那個小姐姐吃飯。”
“哈哈她不是經常來我直播間跟你們聊天嗎?”
任苒将手包扔在座位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田漾的注意力全在鏡頭裏,沒有注意到她已經不高興了:“寶寶,她們想看我的富婆大粉。能不能出個鏡?”
“不。”她直截了當地拒絕道。
田漾又對着鏡頭起哄:“小姐姐不願意見你們诶,你們點贊點到10萬,我再去申請一下吧?”
任苒右手握拳,在餐桌上敲了幾下。
田漾擡頭,終于發現任苒的表情很臭,她急忙在鏡頭外做了一個祈求的手勢,用口型說:[一會兒就下播,7點半。]
等到七點半鐘,田漾總算準時把直播關掉了,她早已餓得饑腸辘辘,放下手機就開始不在乎形象地大塊朵頤。
任苒看着她,一臉慘不忍睹:“你做什麽把自己搞成這樣?直播販賣個人隐私的樂趣在哪裏?”
田漾面前的飯菜已經冷得差不多了,她卻很得趣地說:“我喜歡啊,聊天就能掙錢,現在流量是王道,出名要趁早,幹上幾年怎麽不比上班拿死工資好?我又比不上你,經濟自由。”
田漾家境是比較富裕的,但是奈何父母約束得緊,偶爾出去吃飯、旅游能多要一些,平日裏上新追新,買包、買衣服、開vip就總會有捉襟見肘的時候了。
她放下筷子,突然想起什麽:“對了,我簽的那個MCN老板,想要個你的電話。感覺你比較有個性,說話又很耿直有趣,唱歌跳舞的小姐姐多了,像你這種性情的真大小姐,人設比較特別,說不定能火。”
任苒興致缺缺道:“我不缺錢。”
“就是玩呀,”田漾十分起勁地嘗試說服她,“咱們平時也在玩,不過是開着攝像頭讓別人看着一起玩,順便就把錢掙了麽。”
任苒無語道:“田漾,你可別是掉錢眼裏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