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君主的法律

君主的法律

051

看到緞帶的那刻, 利昂娜便知道自己傳出的求援信息利貝爾将軍收到了。

不但收到了,還派出一位相當靠譜的幫手。

居然能想到順着通風口爬到她所在的房間, 這着實讓利昂娜意外又驚喜。

只是現在還不是能安心的時候。

敵人手中有槍,而幫手還需要時間把通風口的栅欄卸下來……她需要給對方争取時間。

“可你想要破壞整艘飛艇。”

利昂娜保持舉起雙手的姿勢,還帶着槍口一點點往右轉:“你要是成功了,飛艇上的一百多人都會因你而死。”

博納德的眼中湧起淚水,表情似哭似笑。

“我也不想這麽做……可沒辦法,是你們突然更改了行程,只有我一個人能上飛艇, 只有我能執行這個計劃……”他的情緒突然爆發, 朝利昂娜吼道,“我不得不這麽做!如果這次聯姻真的做實,那些好不容易從戰場上回來的人又要被派往地獄!他們做錯了什麽?他們好不容易能回家了啊!”

利昂娜:“這次聯姻是你們先要求的。帕魯本大公國從建立後就一直被羅蘭和周圍其他國家欺辱, 與馬黎聯盟會大大增加你們的實力……”

“你閉嘴!”

長相憨厚的青年面容猙獰起來,臉上的肌肉擠在一起,每一條溝壑都在表達主人的憤怒。

“僞君子……事到如今誰不知道你們馬黎的打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帕魯本就是你們的棋子!你們想利用我們攪亂西陸,最好還能削弱羅蘭和其他舊大陸上的國家……跟馬黎聯姻, 羅蘭三國必定會在不久後跟我們宣戰……”

“為此獻出生命的、是我們的戰士……而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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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搖頭, 雙眼越瞪越大:“你們不想讓我們贏……你們不想讓任何人贏……夏洛蒂的婚姻就是一場騙局,給我們希望卻永遠不可能兌現!”

“所以,你就想殺了夏洛蒂殿下?”利昂娜眯眼看向他。

博納德的呼吸因這個名字加重。

“犧牲她一個, 能拯救更多人……”他說着,臉上的表情卻愈加痛苦, “我對不起她, 可我只能這麽做……”

利昂娜靜靜凝視着他,突然道:“你既然給泰勒王子下了藥, 順利從他那裏拿到槍,為什麽不幹脆直接殺了他?”

博納德的情緒被她打斷一瞬,緩緩眨了下眼。

“……我只是想阻止聯姻,我又不是什麽殺人魔!”

“是啊,你想得很清楚,殺死泰勒王子并不能阻止聯姻……可你殺了夏洛蒂公主就能阻止帕魯本和馬黎合作嗎?”

雖然之前一半是故意的,但利昂娜現在确實被對方激怒了:“如果帕魯本大公沒有聯姻的意願,你覺得這一切都會發生嗎!”

“誰才是一切的源頭,誰才是主導一切的人?你連這種簡單的道理都分不清,居然就打算行動,用無辜之人的死當做‘和平’的祭品……”她冷笑道,“帕魯本大公有多少私生女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怎麽?在夏洛蒂公主死後,你們還要殺死幾人才肯罷休?!”

槍口晃動着,顫動的喘息聲讓室內的氣氛變得更加焦灼。

“你真讓我感到可悲,博納德。”

“你憎恨着暴力,最後卻也淪為暴力的奴隸。”

利昂娜展開手中的畫。

畫紙上,白馬靈動的雙眼“看向”抛棄它的主人。

石墨勾勒出的鬃毛向側邊飛揚,純黑的眼中帶着無盡的悲憫和哀傷……卻不知那份情感是屬于馬兒本身,還是投影出作畫者的內心。

“你明明擁有更加有力的武器。”利昂娜看着愣住的青年,“你明明擁有這樣可貴的天賦,你卻抛棄了它,反而選擇了無謂的殺戮。”

淚水再次從眼中湧出,博納德依然舉着槍,不停搖着頭。

“你根本不明白……你這種只會說漂亮話的家夥怎麽能明白……”

他的眼中流露出與白馬相似卻又不同的情感。

是悲憫,是哀傷……也是無法遮掩的憤怒。

“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地獄……它會讓一個好人變成惡魔……好不容易停戰了,他們好不容易回來了,怎麽能再回去!”

原本有些下垂的手臂猛地繃緊,他擡起槍,幾乎在用生命嘶吼:“你們這些從沒經歷過的家夥有什麽資格說————”

————哐當!!

身後突然傳出巨大的聲音,博納德受到驚吓驀地轉身,向聲音來源快速開了一槍。

子彈打到牆上,同時通風口的栅欄被人從裏一腳踹開。

趁對方掰擊錘的空隙,利昂娜一個跨步上前,從下方扣住槍身向上推——

砰!

又一槍打到了牆上。

這把袖珍左輪只有六發子彈。如果博納德沒有自己私藏子彈,那現在彈巢中應該只有一發……

啪————

鐵制的栅欄擊中他的後腦。博納德失去了使用最後一發子彈的機會,身體晃了下便往下倒。

利昂娜趁機卸掉他手中的槍,反扭着對方的胳膊将其壓到地上。

謝爾比把通風口的栅欄扔到一邊,面無表情地解下綁在頭上的布條,開始幫利昂娜綁人。

“……有槍聲……”

“格萊德斯通!你還好嗎?”

一陣腳步聲後,門外傳來伊登中校嘹亮的嗓音。

“一切正常!請再稍等一下!”

确認壓在地上的人已經沒有掙紮的力氣,利昂娜朝身邊的女仆使了個眼色,小聲問道:“你是留在這還是回去?”

謝爾比抹了把臉上的灰,擡頭看向通風口。

他當然得回去。

跟這位伯爵之子的身份不同,他要是在人前暴露身份會非常麻煩……

借着利昂娜友情提供的肩膀,剛從通風口裏鑽出來的女仆再次爬回通風口,還順便把栅欄安裝回去。

“這次多謝了。”利昂娜拍拍肩膀上的灰,朝通風口揮手,“很抱歉弄壞了你的鼻子,如果需要賠償盡管跟我說。”

謝爾比沒有應聲。

不如說他從進入到離開都沒說過一句話,全程都仿佛一只幽靈。

聽到她跟自己打招呼,女仆也只隔着栅欄深深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身影很快消失在通風口。

分明只是短暫的一瞬,利昂娜居然從那一眼中看到某種名為“幽怨”的情緒。

她讪讪摸了下自己的鼻子,倒也能理解對方的怨念。

默默在心中掐算好時間,趕在伊登中校爆發的臨界點前,利昂娜打開了客房的大門。

***

卧室內,夏洛蒂公主在床上輾轉反側數次,依然沒能入睡。

她掏出懷表看了眼,已經淩晨一點了,可外面的動靜似乎還沒有停止……

少女在黑暗中坐了會兒,呆呆盯着門縫下透出的燈光發呆。

漢娜死了。

那個每天催促她起床、用餐,笑着為她梳妝的人,已經不在了……

說實話,夏洛蒂對此并沒有太多實感。

利貝爾将軍只告知了她漢娜的死訊,不會讓她看到屍體,這讓她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好似對方只是離開了,就像往常那樣,每月都會有的休假……

也許過去她還不能理解“死亡”的含義,可經過那次刺殺……當利昂娜以自己的身體擋住她,對方溫熱的血液滴到她的臉上時,當看到刺客的頭綻開血花時,她似乎隐約明白了什麽。

可那是漢娜啊,是陪伴了她好幾年的貼身女仆……盡管她不是謝莉那樣出色的女仆,可她到底是現在陪伴自己最久的人……

胸口傳來無法忽視的痛處,絲質的睡裙前襟被揪得皺皺巴巴都沒有察覺。

忽然,她聽到外間傳來“砰”的一聲悶響,似乎又有人進來了。

心中隐約有了什麽預感,她走下床鋪,輕輕把耳朵貼到門板上。

隐約的争吵聲從門的另一邊傳入耳中,夏洛蒂越聽眼眸睜得越大,貼在門板上的手指漸漸握成拳,全身都在無法抑制地顫t抖。

砰————

內門的門突然被推開。

在衆人驚訝的視線中,滿臉淚痕的夏洛蒂一步步走到房間中央,俯視着自己的表兄。

「是你做的……」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你殺了漢娜……還想要殺我……」

見青年連自己的眼神都羞于對上,小公主的身體晃了晃,好險被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來的女仆扶住。

「為什麽啊……博納德!」

她終于崩潰了,扶着女仆的手臂嘶聲吼道:「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麽恨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連你都想讓我去死!」

真正面對表妹的哭聲和質問時,博納德再也拿不出之前面對利昂娜的态度。

「不……夏洛蒂,你什麽都沒做錯……」他擡着頭,臉上盡是掙紮和痛苦,「事到如今我已經沒什麽好辯解的……我真的很抱歉……關于漢娜、關于這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夏洛蒂憤憤轉過頭,不再看他。

事情已經完全暴露,博納德也沒什麽再隐瞞的必要。

往前推幾百年,帕魯本大公國最開始只是舊大陸上的一個小小的騎士團,是在南征北戰中靠吞并周圍弱小部落才慢慢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

一百多年前,大公國王室出了一位軍事天才,以一己之力整合了周邊的勢力,完成集權。

在他的改革下帕魯本大公國開始慢慢在霸主林立的舊大陸崛起,這個過程不可謂不艱難。

戰争是這個國家的主旋律,每一任大公都未停止過向外擴張的腳步。

尤其在現任的帕魯本大公繼任後,軍事專政達到了一個巅峰。

戰争會帶來財富,帶來數之不盡的榮譽和利益。

可同時,它殘忍的一面也讓越來越多人無法忍受。

帕魯本的兵役是整個舊大陸中最嚴苛的。

不但是貴族,幾乎是國內所有男性都要在一定年齡後接受軍事化訓練,以便随時作為後備軍上戰場。

博納德的家族是老牌的帕魯本貴族。作為貴族,他們從小就要為上戰場準備。

但博納德小時候身體弱,家中這一輩的重擔便壓在了他的兄長身上。

博納德至今還記得,他兄長上戰場前的樣子……

他是個标準的帕魯本男人。做事嚴謹而不茍言笑,卻是個十分重視家人的青年。

他上戰場前便已經結婚生子,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他深深愛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但為了家族和國家,他必須與家人分開進入軍隊,履行屬于自己的責任。

可從戰場上回來後,他就變了。

從不沾煙酒的男人開始酗酒,他開始畏懼與妻子同房,枕頭下時刻藏着槍支……

有一天,年幼的女兒在清晨悄悄跑到父親的寝室,想要給久別的父親一個早安吻。

但這激起了男人的應激反應。半夢半醒的男人以為自己還身處戰場,直接翻身掐住“襲擊者”的脖子,等回過神後卻已經太遲了……

枕頭下的槍成為他最後的解脫……博納德永遠記得那個可怕的清晨,也記得嫂子和侄子那痛徹心扉的哭聲。

“這個國家病了……”

博納德看着圍在周圍的人,有馬黎人也有帕魯本人。

有人怒視着他,有人面露憐憫,有人神情漠然。

“所有人都是病态的……我們本可以過更好的生活……”

“給我閉嘴!”

一名帕魯本軍官站出來,滿目怒容地指着他的鼻子罵道:“真不敢相信,尤裏烏斯會有你這麽一個叛國賊弟弟!你簡直讓他的英名蒙羞!”

其他來自帕魯本的賓客也大多是相同的反應。

不但因為博納德的背叛,他們自己的生命也差點被威脅,不可能這麽輕易放下。

最後還是利貝爾将軍出面,阻止衆人的謾罵。

“既然事情已經調查清楚,之後我會将這件事的始末上報給國王陛下。”他說道,“諸位請先回房間休息。這件事我們會處理妥當,不會讓他再威脅到諸位的安全……”

啪、啪、啪——

“您真會說場面話,利貝爾将軍。”

人群後傳來三聲掌聲,原本還處于激動狀态的帕魯本貴族們突然噤聲,紛紛垂首讓出一條道。

泰勒王子走到房間中央,先看了看還在默默落淚的夏洛蒂公主,輕啧一聲。

「你看看你,一點都不像個新娘該有的樣子。」他用拇指抹掉妹妹眼角的眼淚,對其身後的女仆揚揚下巴,「還愣着幹什麽?夏洛蒂需要休息。距離到達龐納城還有好幾個小時,趕快洗洗臉,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兒。」

「可是我……」

「聽話,夏洛蒂。」

泰勒王子按住妹妹的肩膀,臉上雖還挂着笑,可聲音已經帶上壓迫:「這裏交給我,你好好回去休息,嗯?」

感受到氣氛發生變化,夏洛蒂本能地縮了下肩膀。最後還是在女仆的攙扶下走進內室。

內門再次關上,利貝爾将軍皺眉看向泰勒王子:“……您是對我處理的方式有什麽不滿嗎?”

“不滿?當然不滿。”黑發的王子笑起來,“這是我國的罪犯,殺的也是我國的國民,憑什麽由你們接手?”

利貝爾将軍:“但他是在馬黎的飛艇上犯的案,理應接受王國法律的審判……”

“別拿你那一套唬我,利貝爾将軍。我又不是八歲小孩,知道你們在打什麽主意……告訴你,不可能。”

泰勒王子嗤笑出聲,信步走到矮桌邊,随意撿起那邊作為證物的左輪手|槍。

“帕魯本已經在這次交易裏讓步太多,我們不會再後退半步。”

随着清脆的“咔吧”聲,擊錘被掰下。

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漆黑的槍口已經塞進博納德的嘴裏。

「叛徒。」泰勒王子冷冷看着自己的表兄,「我早就警告過你,再讓我聽到你那些狗屁言論,我會打爛你的下巴。」

“您在做什麽,泰勒殿下?!”利昂娜震驚地上前一步,“你不能……”

“嗯?不能什麽?”

黑發的王子笑得狡黠,上彎的綠眼睛帶着野獸般的殘忍:“也許你忘記了,我們帕魯本的法律跟你們馬黎不一樣。”

「在帕魯本,君主就是法律。」

他驀地收起笑,淡淡宣判道。

「叛國者,死刑。」

砰————

內室中,夏洛蒂猛地轉過頭。

她似乎意識到那聲音代表着什麽,立刻就要去拉門把。

「殿下!」謝爾比攔住她,「請您在房間裏休息。」

昏暗的燭火搖曳着,夏洛蒂看清了女仆眼底的神色,腿一軟,整個人癱坐到地上。

一門之隔,利昂娜抿唇立在原地。

手裏還攥着揉皺的畫紙,視線卻無法從倒在腳邊的屍體移開。

泰勒王子俯下身,從表兄的脖子上取下一枚染血的吊墜,緊緊捏到手裏。

起身時,那張的臉上已經再次挂上笑容。

“今天辛苦你了,否則我們還不知道要被這個叛徒戲耍多久。”

他笑着拍上利昂娜的肩膀,下一刻又像是才意識到這樣的不妥,趕緊舉起還沾着鮮血的右手。

“抱歉,沒注意。”黑發的王子嘴上道着歉,語調卻充滿惡意地上揚,“不過這樣可不能參加迎賓儀式啊。趁時間還早快去換身衣服吧,利昂準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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