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行了。”
見池翰墨跟着站起身來,謝玦還往回反了一段,大大咧咧地攬了一下對方的肩膀。
白天還橫眉冷對,晚上就哥倆好了,謝玦也覺得挺神奇。
“之前的事兒就算了,以後咱們當朋友處。”
“朋友?”
謝玦“嗯”了一聲,瞥見池翰墨的表情:“怎麽,沒交過朋友啊?”
“……”
……
池翰墨其實從來就沒有什麽很好的朋友。
父母沒離婚時他還太小,幼兒園的記憶零零散散記不清晰。但能想起來一些閑言碎語。
池翰墨小時候是在家旁邊的職工幼兒園讀的,他父母其實都不是附近廠子的職工,但爺爺奶奶是。
奶奶年輕的時候在廠裏幹活兒落下了病根,三十多歲才老來得子,之後又生了一個,是池翰墨的叔叔。
老兩口生孩子晚,等池宏長大讀完大學,爺爺奶奶就到了快退休的年紀。家裏條件不算好,又趕上池宏結婚,女方要房子。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兩位老人把市裏這處房子過給了長子,自己回老家縣城住老房子去了。
生兩個孩子給奶奶的身體帶來了很大負擔,之後各種病接踵而來,尤其是上了六十。也就是家人看護得勤——池翰墨叔叔後來幹脆回了老家縣城找工作,方便照顧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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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翰墨剛上初一的時候,奶奶就不在了。
……
那時候職工幼兒園離家裏最近,池宏找人托了點兒關系找了找池翰墨爺爺當年認識的人,走動了一下,池翰墨就進去了。
都是街坊鄰居的,一個職工幼兒園也沒有那麽難進,住在附近老小區的很多人都相互認識。
池宏雖然沒進廠子,但小時候也是在小區裏跑着長大的,很多人都臉熟,叫他“池工家那小子”。
熟人社會有好有壞,好的是誰有啥不方便街坊鄰居的就能順手幫一把,壞的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池翰墨父母離婚時打官司的事兒沒多久就傳遍廠子了,都不知道是誰說的……或者說也不用細究是誰說的,天底下本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
那一陣池翰墨在家裏被父母歇斯底裏的吵架吓哭過不知道多少次,在幼兒園等家長來接的時候,經常碰到別的孩子家長對着他指指點點。
還有從父母那裏學舌過來的小孩笑嘻嘻地跑過來問他:“聽說你爸出軌,你媽也給你爸戴綠帽子,是不是真的啊?”職工幼兒園分班不像現在這些幼兒園,吃飯的時候大小孩子都在一塊,五六歲的小孩正是什麽覺得新鮮的時候,善與惡界限并沒有那麽分明,大人做什麽,他們就學什麽。
池翰墨那時候才幾歲?什麽也說不出來,噙了滿眼的淚都不敢哭出聲來。
爸媽好像都不要他了,就算哭又怎麽樣?從來沒有人會抱着他安慰。
才上幼兒園的年紀,池翰墨就過早地明白了什麽叫“有委屈只能往肚子裏咽”。
池宏離婚之後,幾乎是光速接陶青進的門,那時候陶青已經懷孕了。
也不知道是陶青跟池宏說了什麽,池宏直接把池翰墨丢回了老家,放在了爺爺奶奶那,說是他老婆要生孩子,家裏沒精力照顧,直到池翰墨要上小學了才接回去。
池翰墨這件事記得很清楚,爸爸把他放到爺爺奶奶家的時候,爺爺拿着棍子出來把他爸趕出門,怒不可遏地說他沒有這樣的混賬兒子。
在他記憶裏,爺爺是位很和藹的老人,對奶奶說話向來溫聲細語,退休之後的業餘愛好是喝茶下象棋和拉二胡,從來沒見他對誰紅過臉,那是他第一次見爺爺氣紅了臉動粗的樣子。
池翰墨那時候看不明白大人之間的利益糾葛,只記得剛進門,奶奶就拉着他的手,讓他別管院裏爺爺和爸爸的事兒,給他拿了一個大大的紅棗花卷吃。
那個紅棗花卷非常甜,甜得池翰墨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住在爺爺奶奶家那幾年是池翰墨兒時記憶中最快樂的幾年。
是以剛才謝玦說的那段“往事”……雖然三言兩語,并沒有多詳細,但池翰墨想,要是換做自己,這事兒也很難過得去。
……
上小學之後池翰墨被接回了市裏。
爺爺奶奶剛開始是不同意的,覺得他一個娃娃就算受了苦也沒地兒說去。可池宏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僅存的那點父愛這時候又冒出來,跟兩位老人說了半天什麽市裏的小學好,和縣裏的不是一個檔次,池翰墨以後要是像考好大學,還是得去市裏念小學。
還說什麽……池想已經三歲了,不像剛出生的時候得一直有人,他也有精力照顧池翰墨了。
爺爺奶奶就算再舍不得孫子,也不想讓這孩子未來一輩子都在縣城裏打轉。
之後池翰墨就被接到了池宏身邊。
那時他心裏有對爺爺奶奶的不舍,也有對“父親”的渴望。
六七歲的孩子,誰不希望自己的父母是愛自己的呢?
可那個家終究不是他自己的家。
房子還是原來的房子,可媽媽不見了,新成員是陶阿姨和新弟弟。家裏重新裝了一遍,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爸爸指着新阿姨讓他叫媽媽,池翰墨不叫,他有自己的媽媽。為此挨了好幾下,直到後來都沒改過口。那位阿姨還在一邊嘆氣,說孩子不願意叫就算了,她願意把池翰墨當自己的孩子疼。
爸爸說他不懂事。
可池翰墨長大了些,有些事情他明白怎麽回事兒。媽媽和爸爸吵架、離開,不都是因為爸爸和這個阿姨嗎?
……
回到自己家,卻像是到了新環境。假模假樣的阿姨和嚣張跋扈的弟弟,明裏暗裏讓池翰墨吃了不少虧,受了不少委屈。
每每鬧到池宏面前,他都不在意地揮揮手,說小孩兒之間玩鬧,怕什麽。要是每次争端池宏都這個态度也就算了,可但凡是池翰墨沒讓池想滿意,池想要他手裏的東西他不給,池宏又會搬上另外一套說辭來:“你是哥哥,得讓着弟弟。”
上小學的年紀,池翰墨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寄人籬下”。
他後來發現,他爸從來就沒想過要一碗水端平過。
池宏要體面,禁不住街坊鄰居說他不要自己親生兒子,所以把他接回來。但池宏又過不去自己心裏那道坎,剛出軌的時候對池翰墨興許有點兒愧疚,可時間久了,從那些閑言碎語裏聽見池翰墨他媽另嫁,嫁給了有錢的機械車廠廠長兒子,心裏終究是不爽快的。
自私的人從來不想自己的過錯,巴不得希望離婚的前任過得不如意。
那些捕風捉影的言論,說池翰墨他媽覺得他不行,離婚前就開始找下家的說法聽到池宏耳朵裏當了真,再加上離婚的時候池翰墨他媽确實從他這拿走了數目不小的補償,讓池宏心裏愈發氣兒不順,最後化成苛刻的要求落在了池翰墨身上。
池翰墨上小學的時候就很努力,成績很好。小學生天性爛漫,愛玩是本性,他喜歡下學後跟着同班同學一塊兒跑,許豐、牛宇宙都是他的好朋友。
小孩子們愛玩的那些東西池翰墨其實也不是特別喜歡,但他就是不想下學之後就回家。
那個家對他來說不舒服。
後來許豐有一次課堂考試讓池翰墨給他傳紙條,倆人考試成績一模一樣被老師發現,打電話給了家長。池宏知道這事兒之後罵了池翰墨一晚上,說他丢人,說他和他那個媽一樣,偷偷摸摸做到別人臉上來。
更是警告池翰墨,以後下學就回家,他聽陶青說了好幾次,池翰墨被別的小孩帶着玩到天黑才回家,考試都下降了兩個名次。
可成績下降明明不是因為出去玩,學校的作業他都有好好完成,沒考好是因為考試最後一道大題是奧數題,老師都說了這是超綱題,班上做出來那幾個同學是因為上了奧數班。
池宏從來沒給他報過什麽課外班。
池翰墨百口莫辯。
最後池宏找到學校去,找到那倆小孩的家長,說自己孩子以後是要上重點初中的,別讓他們家孩子帶壞池翰墨。
池宏要體面,可從此池翰墨在班裏的小夥伴中就沒了體面。
許豐他們從此就不再理池翰墨了。
那時候池翰墨還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好好學習,每次考試都拿第一名,考上重點初中,是不是爸爸就讓自己和別的朋友一塊兒玩了?
之後的小學生涯,池翰墨是孤獨的。
不管是在學習裏,還是在家裏。
他習慣一個人學習,一個人做作業,沒什麽交心的朋友。後來上了初中有人試探着喊他一塊兒出去玩,他也會下意識拒絕——因為池宏不喜歡。
池翰墨就像是個做題機器,每每拿回優異的成績回家,池宏才會誇獎他。
再後來……逐漸長大的少年開始明事理,懂是非,也看明白了自己親爹心裏那杆本就傾斜的秤,他學會了大多數時候在家裏保持沉默。
沉默,就什麽事情都不會發生。
高中第一節課邊老師就瞧着黑板跟大家說,未來三年決定了很多事,高中和初中不一樣,初中好好學習是為了上一個好高中,高中好好學習是為了高考,而高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決定很多人的命運。
“天高任鳥飛,能拿下這一關,決定了你們的未來,你們的未來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這是邊知當時說的。
可能這些勸學的話在很多學生耳邊聽聽就過,從小到大,每個老師基本上都說,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但這話池翰墨聽進去了。
能自己做主,對他來說是多麽奢侈的一句話。
他成績一直很好,這個好成績不是憑空而來的。
池宏當年考的大學不錯,遇見親戚人家就誇他腦子聰明,後來逢年過節池翰墨也被人家誇,說成績好是遺傳了他爸,池宏聽見這話笑得一臉得意。
可都是普通人,不是愛因斯坦那樣智商絕塵的天才,就算遺傳——真以為智商在普通人範疇下在成績上能占多少?
池翰墨是聰明,可也沒見長了個聰明腦袋瓜的人個個都名列前茅。
上學的孩子比的不是智商,需要克服的困難也不是“不聰明”,而是“懶惰”和“愛玩”。
池翰墨靠的是一以貫之的努力。
家庭環境讓他謹小慎微,從小就自律,生怕在家裏出什麽差錯。為了讓池宏滿意,“勤奮”這兩個字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經刻在了池翰墨身上。
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自打池翰墨把全部精力傾注在學習上,“朋友”倆字就和他絕緣了。小學發生池宏找上別人家長的事兒後,池翰墨那時是想而不能,但久而久之,在學校和家裏只剩下學習這件事後,他的性子就越發孤僻。
初中、高中的環境有什麽區別?不過就是老師和同學換了。
池翰墨也沒在初中有過什麽朋友,升高中的時候手機通訊錄裏幹幹淨淨,除了家裏人就是初中時候的班長——通知重要事情用的。
上高中兩年,除了□□在班群裏看通知之外,他幾乎沒加過任何人的聯系方式。
連謝玦的都是周一現加上的。
——自打加了這人,感覺微信頁面都咋呼起來了,平常點開軟件界面是一潭死水,現在看見小紅點池翰墨都得做個思想準備,不知道這人都給自己帶來了什麽“驚喜”。
池翰墨那個同桌華遙,同桌快一年了,除了問一些實在想不明白的問題,其他時候都不主動和他搭話。主要是不敢,這位年級第一看上去超脫世外,對其他事情漠不關心,他實在是不敢亵渎。
……
今天一天,上午打架救薛宇,下午帶着趙哥夥同謝玦和混混們鬥毆,對謝玦來說可能是家常便飯,但對池翰墨來說,這是他迄今為止做過最出格的事兒了。
——他也從來沒有被“朋友”請吃過冰棍。
雖然他并不喜歡吃咖啡味的東西。
池翰墨從小到大,自己真正擁有的東西很少。
家裏資源傾斜,大多數東西都緊着池想——那些東西他并不在意。
那個淡藍色的書包是上初二的時候爺爺給他買的,他一直用到現在。池想這些年換過很多名牌書包,還會拿到他面前來炫耀,但池翰墨一點兒也不在乎。
在爺爺家他有一個單獨的小房間,床單被罩都是奶奶沒走之前繡的,床邊還放着一個小汽車玩具——那是上小學之前爺爺給他買的。
池翰墨幾乎沒對池想動過手,除了小學一年級過年回老家,池想非要進他屋子拿那個玩具玩,池翰墨一聲不吭死死拽着那個玩具,直到池想開始耍賴,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陶青聽見聲音過來,說就是個玩具你給弟弟玩怎麽了?
池翰墨還是沒說話,抱着玩具不說話。後來池宏聞訊趕來,見狀還想從他手裏把玩具拿走,最後還是爺爺過來,抱着池翰墨說你們都出去,把小房間門一關,池翰墨才癟癟嘴紅了眼眶。
爺爺拍了拍他的頭,說以後小墨的房間誰也不許進來。
他在乎的東西就那麽幾樣。
以前還在乎父親的目光,現在也快放下了。
——但屬于池翰墨自己的東西,他占有欲很強。
“勾肩搭背”這個動作對于謝玦來說可能習以為常,但對于池翰墨來說是很陌生的。
他和別人之間有很強的距離感。
今天的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到池翰墨已經沒法置身事外。
更不用說剛才兩個少年心平氣和的交心。
這些年來池翰墨幾乎沒人傾訴。時間不對,場合不對,那些同學也談不上關系這麽好。池宏和陶青,池翰墨沒話跟他們說,奶奶去世了,爺爺年紀也大了,現在也就逢年過節寒暑假的時候池翰墨能回去陪陪老人家。
爺爺面前池翰墨向來報喜不報憂,他不願意看見爺爺為了他難受。
甚至剛才,不說多遠,就說和謝玦一塊兒進校門的時候,池翰墨都沒想到自己能說那麽一番話。
是因為謝玦把自己脆弱的一面遞出來了。
池翰墨已經忘了和別人交心是怎麽滋味,乍一遇見他人內心的悲喜,生疏又忐忑地交換了自己的。
對方不但接受良好,還給了遠大于池翰墨期望的坦誠。
沒有鄙夷目光,沒有有色眼鏡,沒有輕蔑和笑話。
謝玦那些插科打诨是為了讓他心裏好受點兒——池翰墨性格何其敏感,他不是聽不出來。
那坦誠燙得他心裏發熱。
學習上一點就通的大聰明于“朋友關系”上像是個剛學會走路的幼童。
他不知道什麽是合适的,但骨子裏的占有欲讓他渴求更多。
池翰墨看了看謝玦搭在自己身上那只手,冒出來一句:“你對于欣然他們也這樣嗎?”
“哪樣?”謝玦不明所以地問。
“知道那些……我們剛才說的事,和你勾肩搭背,聊天談心。”
謝玦心想勾肩搭背那不是自然的麽?池翰墨問的這是什麽話?
他又琢磨了一下,覺得這小子可能是怕尴尬,畢竟剛才他倆确實聊得挺深的。有時候遇見個朋友聊多了,事後後悔這事兒他也不是沒見過。
所以他貼心地回答:“沒,于欣然他們不知道這些。”
這也是事實,剛才那些話他從來沒跟小二百五吃貨和網文鑒賞家說過。
聽到這個答案池翰墨點了點頭:“嗯。”
那就好。
只有他和謝玦分享過這些。
他是唯一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