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倒計時

19.倒計時

開車的時候,我漸漸地感覺身上冷起來了,耳朵裏也時近時遠地飄起雜音。我想蘇枋大概猜得到我離開品川公寓前的臨時折返意味着什麽,只是他心軟,不想讓我難堪,所以閉口不提。

可若蘇枋不說話,此刻空氣裏的沉默對我來說就堪比劇毒。我盡量集中注意力開車,還要努力控制呼吸肌群的收縮和舒張,維持吐息的節奏,即便如此,堅持了一會兒過後,眼前也開始有一陣沒一陣地發黑。

就在我快要撐不下去的時候,蘇枋開口了。

“老師,我們去哪裏?”

我猛地喘上了這口氣:“……代官山。”

我在代官山的別墅區有套房子,那個安全屋是我給自己留的最後保障,連葉戈爾也沒有告訴,除了索菲娅沒人知道。

蘇枋輕聲嘆氣:“老師,想和我說話的話,直接提出來就好了。”

我感覺自己的後背挂下了冷汗。

蘇枋已經看透我了。

他口吻裏的溫柔已近似某種悲天憫人的寬宏:“是我非要來見老師的,我不會丢下老師不管。所以,老師需要我的話,不要忍着,直接說就好——我不是一直都在這裏嗎?”

我的心直直往下墜,沉重而絕望,可在墜入深淵之前,又被輕柔地托起了。我感到一陣脫力,不得不打方向臨時靠邊停車。我趴在方向盤上,有些犯暈。

“抱歉,讓我休息一會兒——”我嘆氣道,“我以為蘇枋生我氣了。”

蘇枋的手探過來,搭在我肩頭,用舒緩的節奏輕輕拍打着:“我生氣?因為老師折回去的事?”

“嗯。”我小聲辯解,“那種情況,不管怎麽說我是沒有理由留活口的,不做掉的話後患無窮……可你好像不希望我下手。”

蘇枋當然不希望我殺人——他單挑瓦羅娜的最後一刻完全可以選擇出八卦掌的殺招白猿獻桃,那樣的話瓦羅娜的頸椎當場就斷了,但他選擇照臉單手出崩拳,這就是有意識留人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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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枋好一會兒沒有說話,我的心髒又開始難受了。

他似乎是經過了充分的思量才開口:“沒關系的,老師,不用太顧慮我的感受——老師認為應該怎麽做,那只管去做就好了;我可能沒法接受老師的做法,但也不會因此去評判老師——老師做出的判斷,不論好壞,都是有理由的,這個我姑且是知道的。”

蘇枋這話講得有些太通情達理,同理心強大至此,令我都倍感詫異。

蘇枋偏過臉,露出寬容平和的微笑。

“別擔心,老師,我不會對你的決定有什麽想法的,因為我已經充分理解了,老師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這一點。”

我怔住了。

能說出這樣的話,就說明,蘇枋已經站在長大成人的那條界線上了。還差一步,只需要一點點推力,有個人,或者發生些什麽事,輕輕推他一把,他就能毫無障礙地邁入另一個領域了。

我的心乍然間哀痛起來。

我本不希望蘇枋這麽快長大的。

“老師,你那是什麽表情?”蘇枋眨了眨眼睛,驀地湊過來,“該不會又在琢磨,幹脆趁現在找個借口把我直接送回正東風鎮去吧?”

“呃……”又被看穿了!

他輕哼一聲,屈指在我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勸老師趕緊放棄這個念頭哦,我不在的話,老師今晚鐵定又要哭得睡不着了。”

我捂着額頭瞪他:好難纏的小鬼!

我有些生氣,不過耳鳴、幻聽、乏力,這些症狀都随之消失不見了。我直起腰來,挂擋起步繼續上路。

雨刮器不辭辛勞地推開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但外面的世界依舊淚流不止。

“可我們總要分別的,蘇枋。”我說這話的時候,心裏已不再難過,“就算不是今天,也必定是日後不遠的某一天。”

“我知道,老師……我知道的。”蘇枋的嗓音寂靜如雨,“在那之前,我都會一直在這裏的。”

我不再難過,是因為我知道蘇枋已能夠從容地承受這個注定的結局了。

當天夜裏,即便有蘇枋陪着我,應激還是發作了——我夢到了瓦羅娜死前的樣子。幻視幻聽減輕了一些,自殘的行為卻愈演愈烈,痙攣也很嚴重,我根本不受控制,把小臂咬得血流不止。

蘇枋實在沒有辦法,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死死壓在床上。他捏住我的下颌關節命令我。

“松口!創面太大了,再咬下去就得去醫院做縫合了!”

嘴裏全是鐵鏽味,血倒流下來嗆進氣管,我劇烈地咳嗽起來。蘇枋趁機把我的胳膊從嘴裏挪出去,見我又要咬,直接把自己的手腕外側卡進了進來,攥起拳頭肌肉繃緊。

他的皮膚很薄,腕骨又細又硬,我咬他都不知道是他更疼還是我更疼。

“老師……老師!”蘇枋壓着我肩膀的手松開了,從我脖頸後繞過,珊瑚耳墜上的流蘇落在我頸間,被汗水濡濕。他籠罩着我,緊緊擁着我,在我耳畔傾訴般反複呢喃。

窗外仍在下雨,這一側的世界裏卻只有他。

“我在這裏呢,老師……我在這裏,別怕。”

之後的幾天,我都是精神錯亂的時間居多。每一次我從無意識的狀态中清醒過來,總會發現身上被自己折騰得傷痕累累,蘇枋有時也顯得精疲力竭。可他永遠從容溫和地笑着,牽着我的手說沒事的,不用害怕,他在這裏。

那種感覺跟中了毒差不多,服藥沒有任何用處,我對蘇枋幾乎依賴成瘾。

我很害怕。反間諜局對我的肅清不會停下腳步,我不能一直把蘇枋留在身邊——我會害死他的。然而我的精神狀況又無法支撐我謀劃下一步計劃,這進一步加深了我的恐懼,如此反複,情況更加惡化。

我不得不打開了我布置在代官山安全屋周圍的閉路攝像頭,指導蘇枋在終端臺式機上操作,告訴他要留意畫面,周圍一旦出現可疑人物,必須馬上告訴我。蘇枋看着密密麻麻鋪滿了屏幕的幾十個分格監控畫面,流露出無奈的神色,仿佛在說就算注意到了,告訴我,我又能做什麽呢?

我目前的狀态跟廢人無異,的确也沒什麽好辦法。

蘇枋還是答應了。

我說,有一個人來了尤其要注意。他問是誰,我說,葉戈爾,他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我的命。

蘇枋很驚奇,他以為葉戈爾跟我是一夥的。

我說确實是,可那是以前了。

從上校被處決的那一刻起,葉戈爾就不再是我的同伴了。

事實上,葉戈爾在格魯烏時期就是上校的副官了,在安全局的資歷也算得上是元老級,從我來到日本起,就是他負責訓練我;十年前,銷聲匿跡許久的信號旗部隊重新組建,我和葉戈爾按照上校的指令同時接受征召;五年前,我随信號旗奔赴歐洲戰區,葉戈爾成為我的固定搭檔。

在信號旗,像我們這樣的兩人組搭檔之間,有一項生存鐵則。我們對彼此絕對信任,互相扶持,誓死完成任務,絕不輕易抛棄對方——然而,一旦有人背叛,另一位就要負責處決叛徒。

葉戈爾親口通知我上校叛國、我被流放的消息,這意味着從那一刻起,我和他之間有一個沙漏倒轉過來了。細沙點滴流逝,我們這組搭檔中,有一個人的生命正式宣告進入倒計時。

在昔日背靠背的戰友之間,一場至死方休的追殺開始了,不完成任務就不能回去——瓦羅娜只是一個開始,是他送給我的宣戰布告。

說實話,我不知道等葉戈爾找上門的時候,我還有沒有餘力和他争奪存活下去的權利。

我對時間失去了明晰的概念,不知道又過了幾天,我的精神好轉了一些。我終于想起來問蘇枋,他在我這裏這麽久了,學校那邊不會有事嗎,至少櫻和榆井肯定會擔心的。蘇枋告訴我,他每天都有和櫻他們聯絡,雖然沒有說明自己在做什麽,但總之日行報告一下存活,學校那邊榆井幫他打掩護,暫時不回去也沒什麽要緊。

“啊——不過櫻君好像很生氣,他大概覺得我又不聽他勸,在老師這裏醉生夢死了。”

我聽了倍感莫名其妙,總覺得這話省略了很多我不知曉的前情。

“榆君的話,估計已經在替我的清白默默哀悼了。”

……有病。

蘇枋見我不搭茬,也沒繼續這個話題,而是拿起了我随手放在床頭的相片——我離開品川的時候,特意從瓦羅娜身上回收的。蘇枋饒有興致地問:“這是老師的制服嗎?”

“不是信號旗的制服——是的話我不可能就這樣放在外面啊,溫佩爾小組很低調,任務密級也高,一般都是便裝行動。”我解釋道,“這是奧爾登伯格斯基的家族軍禮服,只有在觐見、葬禮之類非常正式的場合才會穿——這個家族以前是大公爵嘛。”

這件軍禮服是我去總局述職的時候,上校讓葉戈爾帶給我的,意味着他決定代表奧爾登伯格斯基家族承認我的身份——不過世事難料,如今,我還是被剝奪了奧爾登伯格斯卡娅這個得來不易的姓氏。這件事我至今沒有告訴蘇枋,因為他好像執着于稱呼我為“老師”,并不會叫我卡蓮。

蘇枋打量着照片上的我,歪了歪頭:“欸——怪不得有明顯的複古風格,不管作為軍服還是禮服,都很特別。”

“蘇枋想看嗎?”我驀地想起,這件軍禮服,應該就被我放在安全屋的衣帽間深處,“雖說我現在不應該穿就是了。”

蘇枋好像很感興趣:“請務必讓我看看。”

這套軍禮服十分厚重,以藏藍色鑲銀邊的面料和白色絲綢內襯為主,褲裝只到膝蓋以上,往下是裹腿長靴;上裝是無袖鑲拖尾的拼接剪裁,黑色領巾配了藍寶石領扣,披風領子上鑲着整條的雪白狼尾——這個季節穿上身真的很熱。我戴上專門為軍禮服配的雪花銀鑲藍寶石耳墜,走出了衣帽間。

“怎麽樣?穿起來就是這種感覺——放到閱兵式上都顯得過時繁重了,我只在述職的時候穿過一次。”

蘇枋轉過身來,直愣愣地看着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感嘆。

“确實是十分莊重的打扮呢。”

“機會難得,來照個相吧,蘇枋。”我拿出了平時用來調查取證的萊卡相機,“這裏有一間暗房,可以直接洗照片哦。”

“欸?照相嗎?我和老師?”“嗯,工作的緣故,我可能到死為止,留在這世上的相片都屈指可數——穿軍禮服的機會就更少了,蘇枋不想留個紀念嗎?”

“好啊。”蘇枋欣然同意。

設置好相機的自動拍攝,我走到鏡頭前的椅子上坐下來,蘇枋背着手站在我身旁,他手腕上的繃帶藏起來了——那是被我咬出來的傷口。相機上紅點閃爍,發出拍攝倒計時的“滴滴”聲。

真好,在死前,我的照片又多了一張。我心想。

而且是和蘇枋在一起的影像。

這一瞬間能被記錄下來,我就感到不那麽恐懼了。

蘇枋确實在這裏,就在我身邊。

咔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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