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五章

抱着背包坐在大巴客車裏,看着窗外山巒疊嶂延申至雲一般飄渺的遠方,我的心悸動着,同時也對志遠對我說的叫做艾菊鎮的小鎮期待着。

“教林學的老師在上課時放了一張巨樹的照片,他說這可能是世界上存活年齡前幾名的樹,還說這棵樹就像有魔力一樣不被媒體和業內人員關注,那時候我就想到可能是你夢裏的樹了。”

車上人不多,我坐在中間靠窗的位置,一個裹着頭巾的中年女人帶着大概七八歲的孩子坐在我前面,在車內最後的四排座靠窗位置坐了一位看起來有些憂郁的與我差不多年齡的青年。

我跟司機說要去艾菊鎮時,皮膚粗糙有些肥胖的司機叼着煙說不經過那裏,讓我在距離艾菊鎮最近的車站下車。

“能不能問一下有多近呢?”我問道。

“有七八裏地那樣吧。”

我靠在有些髒的窗簾上,看着窗外緩緩扭動的群山,心裏胡亂回想着之前經過的事,起得太早的原因有些疲憊,但不敢閉上眼這樣睡去。

我想起在咖啡館那天椿穿的暗紅色高領毛衣,又想起在夢裏見到的白襯衫系着标致藍色領結的“椿”。心裏未免湧出一股對現實生活的迷茫,有些恍惚地質疑起來發生過的一切的意義與真僞。

在恍惚中,我見到夕陽下的沙灘,遠處一個女生坐在那裏沉思着什麽,而那女生究竟是“椿”還是椿我怎麽也分辨不出。

“哥哥,哥哥!”

我從身上的輕拍驚醒過來,一睜眼就看到前排的那個孩子站在我的右邊。

“你該下車了,哥哥!”

“要去艾菊鎮的該下車了!”司機在前面似乎喊了很長時間了。

我抱着背包在懵懂中趕忙從座位上站起,接着向下車口走去。

剛走到門口,我想到還沒向那個孩子和司機道謝。

“謝謝!”我向後喊了一聲。

下了車,似乎是在半山上,有些寒涼的風從山邊吹來,天空萬裏無雲,熱烈的光即使直射在身上也并不暖和,車站的水泥地空曠着,只有右手邊的車棚裏停了一輛停了很久的很髒的自行車。

我把背包背在背後,接着從兜裏掏出手機查看着手機地圖。

手機顯示剛要十點,信號不好,地圖app上的圈轉了很久才顯示出艾菊鎮的位置。

艾菊鎮距離我這裏有20公裏。

我有些無力地坐在車站座椅上,全身都松散着靠在靠背上。

左右的公路看起來不像經常有車經過的樣子,我一想到20公裏的路就雙腿發軟。

在靠背上仰着臉休息一會兒,肚子有些餓了于是拿出背包裏的面包和水吃了起來。

簡單吃過午飯,我站起來活動活動,想着應該出發了。

臨出發時,我打開地圖,看着總在兩三格跳躍的手機信號突然想到什麽。

打開椿的聊天框,我給她發去消息。

“我去艾菊鎮了,可能要待上很長時間。”

關上聊天框,我向左手邊的大道走去。

走在山間公路上,看着手機地圖中代表自己的圓點以幾乎看不見運動的方式行動着,我擡起頭,看到山崖邊橫長出來的樹上站着不時歪頭看我的麻雀,心中有些郁悶,想着要是能從旁邊山崖一躍飛起就好了。

沿着地圖如此走上半個小時,中途有輛白色SUV從後面駛來,我站在路邊想到搭車的方式于是朝着那車伸出大拇指出來,可那SUV仍全速從我前面駛過,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

又繼續走了半個小時,手機顯示我才走了不到六公裏,可是被背帶拉着的雙臂直感酸痛,于是我在路邊的歪脖子樹隐蔽裏一屁股坐下休息。

坐下的旁邊空地上,一兩只黑螞蟻搬着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白色塊狀物朝着公路外的土坡爬着;身後的土坡上,同樣的幾只黑螞蟻來回快速尋覓着,其中一只螞蟻夾住一顆格外大的白色顆粒朝陡坡爬去,每爬一點就又從坡上滑着翻倒下來。

我從背包裏拿出裝有面包的塑料袋,捏了幾顆面包碎屑朝那山坡上幾只尋覓螞蟻的行動路線上丢去。那幾只螞蟻見到我丢過來的碎屑便反方向逃去,我又捏起碎屑堵住它們的逃路,它們于是又繞過碎屑逃跑。

正期待螞蟻們會什麽時候意識到那是食物時,從我來的路駛來一輛白色貨車車。

我已經不期盼能搭上順風車了,于是沒有站起來。

那貨車漸漸減速停在我前面,接着電動車窗緩緩打開。

“小哥?去哪啊?”

我趕忙站起來,一邊把屁股上的土打掉,一邊走到那車窗旁邊:“去艾菊鎮!”

在去艾菊鎮的貨車上,中年戴着鴨舌帽的司機問我為什麽自己一個人來艾菊鎮。

“我是學植物學的大學生,聽說有一棵很大的樹就來了。”我撒謊說。

“大學生嗎,厲害啊。”他從車裏放着鑰匙的中間凹槽裏拿了根煙出來點着叼在嘴裏。

“那棵樹,活了不知道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他把主駕駛那邊的車窗打開,呼了口煙出去,“有神力啊。”

“神力?”

“嗯,聽說是有願望成真的神力,不過也是傳說,這種事情誰會相信呢!”

“我們老師說那棵樹從不被媒體關注過。”

“是啊,也許神鴉樹——那棵樹叫神鴉樹,那老人家不喜歡別人打擾吧,就一直都沒上過新聞什麽的,就算上了——也沒人在乎。”

我聞着煙味難受,于是把這邊窗戶打開。

他叼着煙看我一眼,深吸一口後把沒吸完的煙從車窗丢出去。

貨車在蜿蜒山路上行駛了不到半個小時,我們從山道上下來,從一處森林小道駛入,走了一會兒就看到了右手邊一個不可思議的大坑。

那大坑的中間,一棵奇跡般偉大的巨樹矗立着,神威不可打擾一般。

“那就是神鴉樹了。”司機師傅指着那神樹說。

我一時感到震驚——那樹竟然真是我夢中的樹,又頓時感覺現實撲朔迷離起來,就連神智都好像從腦子上漂浮起來。

那男人問了我什麽,可我發愣着沒有聽清。

“喂!你在哪裏下車?”

“哦啊……前面是哪裏?”

“前面,就是艾菊鎮了。”小道的盡頭是一片金黃的稻田,他指着那邊說道。

我想着當下應該先找留宿的地方才對,于是告訴他在鎮子裏下車。

貨車從森林中駛出時,男人本來要從森林入口處的十字路口直走,可我突然感覺到什麽,于是趕忙叫他停下。

“停下!”

貨車猛地一剎車,後面的貨物推搡着撞在鐵皮箱前面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響。

“幹啥!吓我一跳!”他有些氣憤地瞪着我喊道。

“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在這裏下車。”我連着低頭道歉說。

下了車,我背上背包站在稻田邊給他送別,他也許氣消了,拉下窗戶對我說:“這一片沒地方住,你要是找地方過夜,就沿着這條路直走,往右看就能看到小鎮了。”

“謝謝。”我為他鞠了一躬。

目送貨車走後,我又回到十字路口。

就在剛才經過這裏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在夢裏絕對是沒出現過的場景,但右手邊這條不知通向哪裏的道路就像是我親自走過似的。

我右拐走上水泥路,沿着麥田直走,走了一會兒,一條潺潺小河将稻田與森林分割開來。

河裏不時能看見一兩條青色的大魚流動着,一只紅色的蜻蜓飛到我面前又飛回河面。

我小心墊步走上河中間突起平整的石頭,穿過并不湍急的小河。

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濃,但卻有一種新穎的好奇情緒在心中蔓延。

我站在那深邃森林的入口小道向裏望去,卻始終望不到盡頭是什麽。

我向那深處繼續走去。

将要走出森林時,有白光從盡頭的灌木叢中照射出來。

我撥開灌木,小心地從中鑽過去。

剛出灌木,通天的白光将我已經适應黑暗的眼睛壓得睜不開眼。

用手擋着過了一會兒,眼睛才适應着能夠張開。

面前的,是一片奇跡般被山圍着的湖泊。

湖泊倒映在天空中,藍天映射在湖面上。

遠處兩只白鷺俯沖着劃過湖面激起陣陣漣漪又從我的頭上飛過,從山頂吹來的風流過湖面帶來水的清爽氣味。

慕然,從那湖面中央遠處冒出一個我十分熟悉的木房子。

我有些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那木房子仍在水面之上漂浮着。

我走到湖邊,把背包丢在一邊,嘗試着用腳沾上湖面。

鞋子剛接觸湖面,就立刻傳來踩在地板上一樣的結實感覺。

我一鼓作氣,整個腳都踩在湖面上,接着朝那房子走去。

每走一步,腳下接觸的湖面便向四方蕩起漣漪。

我走到那木房子前,聽到從中傳出的談話聲響。

“早上好!”類似是父親的男人說着。

“早上好!”一個女孩回道。

一陣急促的踏在木制地板的聲音傳出。

“要去哪裏?”男人問。

“要出去玩,中午不回來了!”

“去哪裏玩?”

“和朋友一起去城裏。”

“那麽遠啊。”

我踏上臺階,走到那木門前。

透過那木門上的玻璃,我看到一個紮馬尾辮穿着裙子的女生嘴裏叼着一片面包正向這邊走來。

“嗯,我走啦!”那女生彎下腰穿好鞋子,對爸爸告別。

“注意安全!”

我看清那女生的模樣。

“椿”。

我握住把手,那女生同時也握住。

突然,一股下墜的感覺從腦中襲來。

湖水推搡着湧入耳朵,僅僅一刻聽到的水中翻滾的水擊聲立馬變成擁堵的蜂鳴聲。

我在水中掙紮翻滾,拼命向頭頂的光亮扒抓着卻怎麽也游不上去。

一股無力感從周邊湖底的黑暗襲來,我疲憊地看着光亮漸漸遠去。

就好像是曾經這麽死過一次似的,我一點都沒感到恐懼。

黑暗漸漸遮蔽光明,從那光明中卻突然湧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向我這邊游來。

我漸漸閉上眼,在閉上眼的前一刻看清了那身影的模樣。

“椿”。

恢複意識時,我感受到肺部劇烈疼痛,接着就向一邊欠起身子咳嗽着吐出水來。

我張開嘴喘着氣,無力地躺在草地上看着蔚藍天空的一片很低的雲朵緩緩向着山邊流動。

從我的胳膊傳來爪子的抓撓感覺,接着擡眼望去,一只白鷺正在我張開的胳膊旁邊優雅地擡腿緩緩走動着。

“醒了?”從我的前左方傳來十分熟悉的男人聲音。

我小心地把手撐在地上坐起來,沒有吓到右邊仍在踱步的白鷺。

“你是?”我向那男人問道。

那個叫我的男人,坐在一只木制的馬紮上,穿一件黑色馬甲,裏面是件灰色毛衣,頭頂貝雷帽,正一手拿調色板,一手拿畫筆,在面前的畫布上畫着什麽。

“你的救命恩人。”他的嗓音醇厚而富有清徹卻敏銳的智慧。

在那男人身邊的草坪上,一件濕了塌着的白色T恤張開了放在上面。

“你在畫畫?”我問他。

“我勉強是位畫家。”

我站起來,小心地走到他的身後。

“可以不站在我身後嗎?站在左邊右邊都行。”

我道歉後,站在他的右邊。

男人正在畫的油畫,面前的湖面在畫布上端,天空與白雲卻在群山中湖本來在的位置。

“畫反了,故意這麽畫的?”我說。

“是的。”他似乎不樂意多解釋什麽。

我悄悄看那男人的容貌:他的面容堅毅帥氣,在鼻子右邊有一個很明顯的黑痣。

我從沒見過他,卻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我好像在哪裏聽過你的聲音。”我說。

“是嗎,那就對了。”

“什麽意思?”

“等我畫完了再說。”

我一時無事,于是盤腿在草地上坐下。

“你是怎麽救我的?”

“劃船。”

“我是怎麽到那中間的?”

“那要問你自己。”

等男人把油畫畫完,已經是夕陽十分,豔紅的光從森林上空照在山頂上,湖的四周隐滿暗紅。

有靜谧的風從森林吹來,我枕着雙手躺在草坪上,聽着樹葉的沙沙聲響。

那男人把工具收好放在包裏,問我能不能起來幫他。

“我能幹什麽?”我走到他身邊,問道。

“幫我提着這兩個。”他把染料桶和工具包遞給我。

男人抱着油畫走在前面,我背着自己的背包雙手提着他的東西跟在後面。

“去哪啊,我們?”我問他。

“回家。”

“你平常自己都是怎麽回去的?”

“畫幹了就好帶了。”

“今天是因為我畫才沒幹的?”

“也不全是。”

從森林出去,沿着殘陽從稻田上斜照下來的小道直走,走到十字路口時繼續直走。

“小鎮不是在那邊嗎?”我說。

“我家在前面。”

沿着稻田走到盡頭,在一片空地上出現一個看起來非常破舊的小木屋。

一個石砌的用木板蓋頂的井在房子的右邊,一叢雜草繞着一輛斷了軸的自行車的輪胎爬長纏繞,兩幅油畫在畫架上放在院子裏曬着。

男人先把手裏的畫架放在房檐下支好,接着去抱起已經幹了的兩幅畫向房子走去。

我跟在後面,問他這些東西放哪。

“一會兒丢門口就行了。”

走到門口,我擡起頭,看見房檐下穿過玻璃探向房檐外的熏黑了的鐵皮煙囪。

“放這兒?”在門右手邊一個擺了各種奇怪東西的架子邊,我問他。

“放那吧。”

男人把畫放進右手的屋子,接着出來把到處放着的蠟燭一一點亮,這時我才看清屋內。木屋內雜亂極了,進門的右手邊是剛才看到的煙囪連接着的火爐,門的對面是一張破舊沙發,沙發上到處堆滿了字典那樣厚的書籍,在沙發對面,一個裝滿了書的書櫃前也堆了小腿高的幾堆舊書。

院子黑下來了,一幕白光從稻田頂端漸漸不見。

“先吃飯吧。”男人把帽子摘下來挂在門口的衣架上,讓我坐在堆滿書的沙發中,之後從火爐旁的廚具中拿出鍋放在爐子上。

我們晚上簡單煮了挂面吃,之後在放了畫的裏屋坐下。

他坐在一堆畫架圍着的搖椅上抽起煙來,在搖曳的蠟燭火光中那煙頭的亮點如星光一樣隐隐若現。

我坐在他對面的板凳上,看着周圍随意擺放的畫作。

其中一副畫中,神鴉樹那樣的大樹下,一個白色連衣裙的少女跪在樹下祈求着什麽。

“這個畫……”我指着那幅畫說。

“神鴉樹。”他吐了口煙,說道。

“那個女孩也是看着畫出來的嗎?”

“那個不是,想象的。”

“我做過這樣的夢,夢見在神鴉樹下有一個女孩祈求。”

“這就對了,說明我等的就是你。”

“那是什麽意思?”我疑惑地說。

“我五年前的記憶全部消失不見了,自從來到艾菊鎮。”

“而其實,”他把剩下的香煙一口氣抽完,之後起身在面前的折疊小桌上的玻璃煙灰缸裏碾滅,“用‘消失’這個詞不恰當,用‘未曾擁有’才對。”

“為什麽那麽說?”我說。

“我雖然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以前認識什麽人,什麽人跟我的關系怎樣,但這些,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憑空生成的,也就是說這些所有我擁有的東西都不屬于我,我也不應該屬于這個世界。”

我被他說得暈頭轉向。

“那個畫上的女孩,”他又躺在搖椅裏,“其實是按照我前妻的樣子畫的,但我清楚那個女孩并不是我的前妻,卻跟我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就好像……好像是我女兒一樣,我也說不清。”

“那為什麽會根據你前妻的樣子畫的呢?明明你們已經離婚了。”我問他。

“問題就是在這裏,明明我們沒生過孩子,但那個女孩就是憑空出現在我的記憶中了,所以我才跟她離婚,要不然今天我也不會在這裏。”

真是個怪人,我想。

“所以我想,可能我經歷的這一切都是假的,而為什麽會産生這樣的想法其實也有根據。剛才也說過,我五年前的記憶全部消失了,但其實,我五年前之前的人生完全順風順水,就如同我遺忘記憶之後的這幾年一樣。”

他又掏出根香煙點燃,吸了一口後接着說:“來到艾菊鎮,我抛棄了之前一切——親人、愛人、朋友、事業所有所有,我開始嘗試作畫,後來也果然如我所料——畫出的畫一經問世立刻聞名,大批的資本家收藏家都斥巨資索購我的畫作。”

“那就沒可能是你畫得真的好?”

他笑着搖了搖頭,把一團煙吐在身邊的一副星空畫上。

“那跟我又有什麽關系呢?”我說。

“你剛才不是說了,自己也夢見過那個女孩子?”

“是說過。”

“難道你就沒意識到你所經歷的一切是那麽虛假嗎,好像有人推着你往正軌走似的,無論幹什麽都會成功。”

我其實也想過,只是并沒有他那麽極端。

“我也想過。”我如實回答。

他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接着說道:“那就對了,我等的就是你。”

“等我?”

“因為你的出現,我更确定這一切都是虛僞的,人生也好,世界也好。”

“那是什麽意思?你要幹什麽?”

“釋然,孩子,釋然,在看清生活真相之前,真相是最重要的,在真正明白一切之後,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成功已經不能給我帶來愉悅了,我要在這虛僞中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看着面前在搖椅裏安然搖晃着的中年男人,越發覺得一切東西扭雜在一起讓我頭疼,只想好好躺在那裏睡上一覺什麽不想才好。

過了很久,他把那根煙抽完,說:“也許下一步要去做個老師,你接下來準備幹什麽?”

我思考一下,回道:“在這裏待上一陣子吧,有好多事還沒搞明白。”

“那好啊,你來做我的學生怎樣?”

……

畢業後再回到艾菊鎮,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艾菊鎮是以前沒被摧毀過的我和仟年共同擁有的那個艾菊鎮一樣。

如果仟年在身邊的話,今天會一起做什麽呢?

再走在昔日上學路上的沿海公路,我總會這樣思念仟年,可不同以往的是,每當想起仟年時,就像是仟年将他的活力和勇氣賜予我一樣,我再也不會感到痛苦了。

本來打算畢業後在木犀就地找工作,可爸爸建議我先回艾菊鎮好好休息休息,于是在畢業典禮結束後的第二天我就收拾好行李回家。

“也沒什麽好休息的嘛。”我從後備箱吃力地抓着提下來裝有衣服的銀色行李箱,爸爸在一旁輕松地把另外兩個行李箱一并拿下來。

“在外面那麽長時間,總會感到累的吧?而且,我和隔壁仟年爸爸媽媽都想你了。”爸爸把後備箱關上,愉快而平靜地笑着說。

聽到我們後備箱關上的響聲,仟年媽媽從房子裏出來,一看到我,她立馬張開擁抱小跑着朝我過來。

我跑過去,被她抱在懷裏。

“哎呦,好女兒,從學校回來累壞了吧,現在都這麽瘦了……你想吃什麽?阿姨給你做。”

我只是想,也許今天的我活出仟年的模樣了。

“胖了好多呢。”我笑着看着她,一時在心裏驚訝仟年媽媽眼角的魚尾紋竟然陷得那麽深。

回來休息的日子裏,爸爸請了好幾天假說要陪我,他以前學過油畫的原因,我讓他教我畫油畫。

盡管爸爸幾十年沒碰過油畫,但一拿起染料和畫筆還是得心應手。在教我作畫這上,從觀察、調色、布局一一細致講起,可以說他是一個出色的老師。只是可惜我并非一個值得驕傲的學生,光是一開始畫果盤裏的蘋果就讓他着急地在房間裏撓頭打轉。

爸爸的假期很快結束,但在幾天的學習下我也總算是有些繪畫基礎,于是,我開始嘗試抱着畫架從屋子出去。

十月的天氣宜人,即使穿着許久沒穿過的連衣裙也并不寒冷,鎮上的稻子熟了,從去學校西邊的高坡上正好可以看到金黃的稻浪,我常常在吃過早飯的上午,戴着以前媽媽留下的黃色遮陽帽,去那可以看到小鎮的高坡畫成熟的稻子。畫了稻子一周後,稻田迎來收割,我便去更西邊的懸崖上畫以前與仟年一起看煙花的沒被海嘯推倒的破舊燈塔。

偶爾,當日薄海面時,我抱着畫架從去學校的路回去,看到海灘邊一對似乎是高中生的男女生坐在一起看殘陽沉沒,我的心中總會充盈起一股強烈的羨慕感情。而那熟悉的海風,恬靜的波濤聲與泛起粉紅的雲彩一一組合時,我只是覺得非常悲傷,像是這樣的美好我曾經擁有過而後失去似的,好想哭,但哭不出來。

時間很快來到十一月,我之前投出的簡歷得到回應,對方來電話說要到十二月入職,請我在這之前做好入職準備。

十一月的天氣涼下來了,連衣裙穿不出來只能洗了收好,我穿上之前與悅悅一起上街買的黑白條紋毛衣與淺灰色針織半身裙,戴了一頂米色針織帽,抱着畫架來到神鴉樹的大坑,把畫架在原本神鴉樹的位置前面遠遠支好。

不知道下一次在艾菊鎮再待上這麽長時間是在什麽時候了,永遠都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也說不定。

神鴉樹倒下砸出的坑裏的草已經高得探出坑邊,有叫不上名字的小小白花黃花開在那□□的草叢中,仟年的墓上也長滿了嫩草,我之前埋在那墓前的小小粉花不知道哪裏去了。

我本來想想象着畫神鴉樹本來的模樣,可現在怎麽也想不出來。

坐在凳子上苦苦思考很久也沒有結果,于是站起來向仟年的墓前走去。

剛走到那小小墳墓前,神鴉樹坑裏的挺拔的草叢中一點淡淡的粉色映入我的眼簾。

我走到那坑前,把半人高的草叢撥開向坑裏看去。

小小粉花并不整齊地漫山遍野開滿坑內,即使兩邊的硬草将陽光遮蔽,只要有風從坑道的另一端吹來,它們依舊安然地随風搖晃着。

我愣着站在原地,腦中卻突然浮現出許多年前把小小粉花種在神鴉樹下的那個早上。

為了趁熱打鐵,我趕緊跑回畫架,不斷回憶着一點點作畫。

……

說到底,還是沒有繪畫天賦。

那個男人——我現在稱為老師,老師已經把我的畫投到爐子裏燒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吃着用你的畫煎的雞蛋,怎麽樣,有什麽感覺?”

我細細品味着口中煎蛋,說:“嗯,好像還真比之前的好吃。”

“好吃你個鬼!”

這是十二月,說起來已經來艾菊鎮三個月了。

說是來找人,但其實學了三個月的油畫也是有些讓我哭笑不得,不過好在生活上即使來學三個月油畫也根本無所謂,學校那邊就算功課全挂了下學期修回來就好。

只是家裏的事要勞煩李叔叔多瞞着我媽,要是讓她知道我曠了三個月課來這麽偏遠的地方學什麽油畫,一定要剝我層皮不可。

在老師家住着沒有電的原因,我的手機一直都是在鎮子上充,但其實也長時間保持着關機狀态,不管學校還是家裏的事都基本煩不到我。

每天的生活:早早從雙層床的上層被老師叫醒,接着天不明出來打着井水洗漱,吃過早飯我們一起拿着各自工具和畫架到視野開闊的地方做寫實練習,一上午過去就又回去吃飯,吃過飯再出去畫一個下午。

這樣的生活并不枯燥——每日的風景不同,每天在周圍活動的小動物也不同——松樹林裏有膽大的敢順着我褲子爬到手臂的松鼠;湖邊的白鷺站到周圍時,你不得不提防着護着調色板免得它們搶去;海邊的那一兩只我已經認識的海鷗總飛到我頭頂拉屎;路邊偶爾有長毛貓來回穿梭着,從路邊拽了貓尾巴草在它們面前晃時總能逗得它們把頭晃來晃去。

雖然作畫沒什麽進步,但偷懶的功夫我有真切感受到是在成長的。

而在艾菊鎮的一切,我都感到親切,就連鎮民面孔對我都有種面善感覺,甚至鎮子上一處空曠十字路口的便利店我都有種在裏面幹過活的奇妙印象。

簡單來說,像是回家了一樣,但并不如老師所說的那樣極端,我只是覺得艾菊鎮像是我從未謀面過的家鄉,但也絕不承認在木犀市度過的童年全為虛構。

只是有一個地方,那棵神鴉樹下,這三個月來我一次都沒去過,像是意識中刻意規避那裏一樣,始終沒有産生要去那裏的想法。

時間很快來到十二月,十二月的天氣變得愈發寒冷,據老師說以前從沒這麽冷過,我們早上也不再起那麽早了,老師像是冬眠一樣整天早睡晚起,早餐的工作則輪到我的頭上。因為臨近十二月也是學校本學期的尾聲,所以我每日保持着手機開機,以免錯過什麽學校的重要通知。

十二月中旬,每日的天空鐵灰着,總有刺骨的寒風從田野上吹來刮得窗棂晃動作響。老師總感嘆着在這樣氣溫從沒低過十度以下的鎮子竟然也有溫度跌下零度的趨勢。

早晨,我在火爐上用兩個搪瓷杯子熱了牛奶,把面包也在上面烤熱,之後從櫥櫃裏拿出藍莓果醬給我們的面包各自刷上。

“老師,起來了!”老師的長發雜亂地纏在臉上,此時仍打着呼嚕,在被子裏給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嗯,呵,啊。”他回應着翻過身,還是沒睜開眼。

“老師,起床了!”我湊近喊道。

“知道——了。”

老師起床收拾好後,我們坐在放有畫的那屋吃早餐。

“今天還要去畫畫嗎?”我咬了口面包,看着老師說。

老師戴着一頂黑色針織帽,外面披着件羊絨大衣,蜷縮着腿坐在搖椅裏。

“今天,不去了吧。手機有電沒?看看今天多少度。”

我從兜裏掏出手機,打開天氣軟件,等着軟件響應一會兒:“今天最低都到零下了。”

“奇怪,怎麽會這麽冷的。”

“哦,”我拿起杯子喝了口熱牛奶,“今天預報還要下雪。”

“下雪?簡直不符合常理了。”

正看着天氣預報,從彈窗冒出幾條新聞。

“注意!今晚我國将出現特大強地磁暴!如何應對?”

“近日将發生地磁暴,我國或将又能看到極光?”

看了幾條諸如此類的新聞,我說:“老師,你見過極光沒?”

“極光?我又沒去過北極,怎麽見極光?”

“不在北極也能見到極光啊,前年在市裏我們就在一座山上看到極光了。”

“極光那東西,無所謂啦。”

“今晚就有哦,這裏也能看見。”

“能看見的話,”他把牛奶一口氣咕咚喝完,之後從搖椅裏站起朝外走去,“你自己去看好了。這麽冷的天,我哪裏也不想去。”

下午,天暗下來,我點了蠟燭躺在一堆書圍着的沙發裏看老師僅有的幾本偵探小說,正看其中一本而感無聊時,側起頭向火爐上的窗外望去,天空中似乎飄起點點雪花。

我走出門,從屋子這邊到海岸,已經白雪皚皚了。

一陣寒風帶着雪花刮在身上,我打了個哆嗦,于是回屋。

我從小都沒見過雪,雖然覺得冷,但還是想出去看看。

我把門口老師挂在衣架上的灰色偏黑呢子大衣穿上,接着把他送的灰色圍巾在脖子上圍好,這樣穿着又感覺少些什麽,于是走到左手邊我們休息那屋。

老師背對着窗戶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從那陰暗的床上傳來平穩的呼嚕聲。

“老師?”我蹑腳向前走兩步,小聲地問他。

“外面下雪了。”我又小聲地說,老師還是沒有反應。

走到老師跟前,我小心地墊着擡起他的頭,把他戴着的貝雷帽取下來戴在自己頭上。

出了門,把兩手揣在口袋裏走到院子中央,我擡起頭,看着片片雪花緩緩下落。

我伸出手,想要把雪花盛在手裏,可雪一觸碰到手掌便立刻融化。

去神鴉樹下看看吧。

毫無預兆地,我冒出這樣的想法。

……

把行李全部在出租屋收拾好,我躺在客廳的沙發裏喝剛泡好的花茶。

這幾天不知怎麽地,氣溫突然降下來,離開艾菊鎮來到這只我一人的出租屋裏又越發感到寒冷。

我把白色的陶瓷茶杯放在茶幾上,掏出手機打開天氣軟件看了眼溫度。

零下四度,手機屏幕的中間顯示着。

現在是下午七點,窗外已經全黑下來,我從沙發中站起,走過去把窗簾拉上。

明天就要上班了,可還是沒适應新環境,看着暗淡的節能燈照亮的屋內,一股孤獨感瞬間從房間的四面八方湧滲進來。

我回到沙發上,把拖鞋脫了光腳躺下,覺得不舒服又立刻靠着沙發扶手坐起來。

剛伸手去拿茶杯,手機卻突然傳來震動。

我打開手機,看到悅悅發來的短信。

“椿椿,你在哪?”

“在木犀,出租屋裏,明天就要上班了。”我給她發去。

“今天晚上又可以看到極光哦!我們現在正要去山上看極光呢!”

這句話下面,悅悅發來一張對着車窗外用手比“V”的照片。

“真好啊,”我給她回,“這次的極光我可能看不見了。”

“現在一個人嗎?”

“是啊。”

“晚上要幾點睡覺?”

“明天要早起去公司報道,可能也要早睡了。”

“真可惜啊。”

“你要玩得開心!”

“會的!到時候給你拍視頻。”

我關上手機合在胸前,閉上眼,深深舒了口氣。

極光。

我突然回憶起來看極光的那個夜晚,仟年把我抱在懷裏,肌膚相觸的感覺是那樣真實。

極光啊……

我的心中湧起一股想要去看極光的強烈欲望。

而細細想來,卻是——想要再見到仟年一次。

即使這麽想着,但還是知道根本不可能。

我的思緒從極光又走回艾菊鎮,竟然産生了仟年就在神鴉樹大坑裏等我的奇怪想法。

這想法越來越強烈,逐漸占據我的心髒。

我握緊拳頭壓在心髒位置,全身都用力縮緊以平複這幼稚想法。

椿,你已經是個大人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樣任性了!

即便從心中呵斥着自己,還是難以平息。

萬一呢。

萬一。

我猛地坐起來,連呼吸都急促着,心髒砰砰聲激動地在胸中回蕩不止。

明天可是工作報道第一天啊。

可是,好像什麽都無所謂了。

我打開訂票軟件,找到回艾菊鎮的最後一班車,點擊購票。

購票完成後,那原來購票的按鈕上顯示着“已售罄”三個鮮紅大字。

……

踩在積雪的路上,竟然能聽到如同夏日踩在蟬皮上一樣的脆響。

我走在去神鴉樹的森林小道上,偶爾朝天呼口氣看白氣像雲一樣彌散,林子中不斷有積雪砸落下來的聲音。

那些松鼠都去哪裏了呢?

四處看也找不到小動物的蹤跡,只是在心裏希望它們能夠适應也許和我同樣從沒見過的雪天。

将要到神鴉樹的大坑時,遠遠看到那大坑入口處一位全身潔白的佝偻老人正杵着拐棍向這邊緩緩走來。

我快步走過去,看清老人模樣。

老人穿着白色絲絨上衣與同樣白色的絲絨長褲,一雙皮鞋在白長褲的褲腿處油光發亮,他看起來有耄耋年齡,連長發和長胡都是白的,一雙布滿根須一樣皺紋的眼睛透過圓框眼鏡卻目視前方迸發出智慧光芒。

“老人家,您去哪裏啊?”我走到他旁邊想要攙扶他,他卻擺了擺手繼續向前走。

“下這麽大的雪……”我還是有些擔心地說。

“吓!”老人怪叫一聲,把拐杖朝前丢去。

我被這一舉動吓了一跳,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于是趕緊到前面撿起拐杖。

當我撿回拐杖剛要遞出去,老人卻把佝偻的腰直起捧腹大笑起來。

“對不起!”我把拐杖雙手呈着過去。

“那種東西,誰的?”

“這不是您……”我擡眼向拐杖看去,拐杖卻變成一條細長的紅色絲綢緞子。

“那是你的啊,小子!收好吧。”

“這……這……”正看着手中絲緞不知道怎麽辦時,一擡頭卻發現老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換了一身規整的白色西裝。

老人的身材規整,白色西裝下能看到肌肉線條。

“你來這裏做什麽?”他問我。

我把絲緞收到口袋中,看着老人同樣戴着白色手套的雙手用四指整着自己那黑色蝴蝶領結,一時也不知道怎麽回答。

“莫非,是來許願的?”

“許什麽願?”

“沒聽說過?來,來。”他走過來,握住我的肩膀向神鴉樹的方向走去。

“心想事成,知道什麽意思吧?”他沒握住我肩膀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劃着,“傳說在神鴉樹下許願,不論什麽願望都能實現,大到統治世界,小到一粒稻米。這你相信?”

雪越下越大了,有雪花落在我的睫毛上很久也不融化。

“我不信。”

他笑了笑,說:“我也不信!天下哪會有那麽讓人滿意的事呢?那我要是說:‘雖然能夠實現願望,但一定因此受到代價’呢?還會不會信?”

我還是搖了搖頭:“不信。”

“呀,頭疼啊,唯物主義者。”他揉了揉自己的眉頭,好像真的頭疼一樣。

走到神鴉樹入口,他把我松開。

從這邊向坑內望去盡是一片雪白,連神鴉樹上都被雪染成白色,像是開出白色的小花一般。

只有神鴉樹下的陰影仍然能看出土的顏色。

“還是說不出來到這裏幹嘛的?”

“來艾菊鎮的話,是來找一位女生。”

“這就對了嘛!為什麽要找她來着?”

“感覺想要找到。”

“找到之後呢?”

“那就……我也不知道。”

“要是找不到呢?”

“好像沒有這種說法吧,找不到什麽的。”我想了想,說,“只有找和找到了這兩種狀态,除非……死了,或者說不找了這樣。”

“那會不找嗎?”他以一種非常得意的表情看我說。

“也許會吧。我不知道。”

“算啦,去吧,小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他拍了拍我的後背。

我站在神鴉樹入口的高坡上,心中對那巨樹下的陰影産生了強烈預感。

也許,我一直尋求的答案就在那裏。

正當這麽想時,我回過頭看老人一眼。

那白發老人卻已經不在身邊了。

我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那根紅色緞綢還好端端在裏面放着。

真是奇怪。

我小心地沿坡下到坑裏,接着向那巨樹底下走去。

……

客車快要到離艾菊鎮最近的那站時,蒙蒙夜空中竟然下起雪來。

雖然已經是夜晚了,但山頂的天空卻亮得出奇。

我盡量從車窗向天空望去,卻怎麽也找不到月亮的位置。

下了車,在亭子下,我把許久沒穿的白色羽絨服的拉鏈拉上,又把圍巾和針織帽全都取下來重新戴好。

我把手機從褲兜裏掏出來,用袖子把上面的水蒸氣擦去,打開熒幕給爸爸打過去。

“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我挂斷後又打一遍,仍然是這樣的提示音。

“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聽,請稍後再撥。”

正疑惑着,我看了眼手機頂端。

現在是夜晚十點十七分,信號那裏打了一個紅叉。

我想起上次看極光的那個夜晚,極光發生時手機也是沒有信號。

難道極光已經開始了?

我擡起頭,卻從那厚積雲層中只能看見泛出銀灰色的光。

不能在這裏一直等下去。

這麽想着,我朝左手邊的公路跑去。

……

一進去神鴉樹的隐蔽下,視野立刻明朗起來。

神鴉樹下落雪星星點點像是星辰一般。

樹下的空間比我想象的大,只是四下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我朝着夢中的熟悉軀幹走去,接着看到了什麽而停在樹前。

一棵開着小小粉花的植物孤零零地長在樹根旁邊。

奇跡,竟然有這樣堅強的生命。

這麽感嘆着,那小花也像回應我似的輕輕搖晃。

我跪下來,在那小花和神樹之前,接着雙手握在胸前閉上雙眼。

“無論什麽願望都能實現。”

我想起老人說過的話,卻一時不知道許什麽願望才好。

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

這麽想了,又覺得太大。

還不如先試一試能不能成功。

“希望面前立刻出現一只蝴蝶。”

許過願,我睜眼四下望去,卻連半只蝴蝶的影子都沒見到。

果然是假的吧。

雖然認為是假的,可實際在心中還保留希望。

“希望……”“椿”的微笑不斷在腦中浮現,“希望能夠見到‘椿’。”

我睜開眼,四下沒見到人。

如果真能實現願望呢?

“希望能夠見到‘椿’。”

還是沒有。

希望能夠見到‘椿’。

我不再說了,只是默默在心中祈禱着。

……

雪下得越來越大,逐漸連視野都模糊起來。

我仍拼盡全力在去艾菊鎮的路上奔跑着,口中不斷呼出的白氣越來越多。

也許趕不到了,會死也說不定。

我彎下腰扶着膝蓋大口喘氣,休息一下後又立馬跑了起來。

如果到此為止的話,我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呢?

雙腿酸痛着,連肺部都傳來灼燒的刺痛感覺。

滾燙的淚水從我的眼角滲出,之後沿着臉頰滑在圍巾上。

真是太沒用了,明明什麽都沒做,怎麽會又哭起來?

雙腿仍下意識用力,竟然腳下一滑向後摔在那裏。

疼倒是不疼,只是內心好難過,好像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我悲傷得躺在雪地上哭出聲音。

好想,好想有人能幫幫我……

現在也好,以後也罷。

自己一個人很難堅持下去吧……

這麽想着,卻哭不出來了。

一滴淚珠冷卻了挂在我的眼角,紛飛的雪花從暗湧明亮的雲層中不斷飄落下來。

“雪啊。”

無意識地,就像是剛剛意識到正在下雪,我不由得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我躺在那裏看了一會兒雪花,之後一手撐着從雪地裏站起來。

把腿上的雪打落下來,接着蹦跳兩下檢查自己是否受傷。

只是小腿有些酸痛,其他都沒問題。

雖然躺在那裏很舒服,但肯定還是要繼續往前走。

我把注意力集中腳上,以免再次滑倒,之後向前方繼續奔跑。

還有許多許多人,都在等着我呢。

如此地在雪中朝艾菊鎮奔跑一會兒,從背後的雪中竟然傳來汽車的燈光。

我停在原地,朝後面那輛駛來的小貨車不斷招手。

那輛白色貨車停在我面前,之後車窗緩緩降下。

一個看起來十分健康的白發白胡老人從駕駛位笑着看我。

“去哪裏?”

我趴上車窗,說:“去艾菊鎮!”

“上車吧!”

上了車,我發現老人竟然穿着一整套白色西裝,就連兩只手套都是潔白的。

“老先生,怎麽下這麽大的雪還在山裏開車?”我問他。

“回家嘛。你不也是在雪裏跑步?”

“我也是回家。”我笑着回他。

在茫茫大雪中,車內蕩漾起讓人聯想起春天旋律的鋼琴曲,老人的車開得平穩卻不拖慢。我端坐着看窗外的雪漸漸小了,心裏感到安定而踏實。

到了艾菊鎮入口,我下了車,繞了一圈到主駕駛車窗前。

老人打開車窗,仍然笑盈盈地看我。

“謝謝您!”我為他深深鞠了一躬。

“孩子,回家去吧,前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您回家的時候注意安全!”

老人朝我招了招手,之後關上車窗開動向前駛去。

遙遠天穹透過綠色的光,從雲層裂開的縫隙緩緩移動。

我轉過身,向鋪滿積雪的小道跑去。

……

已經在這裏跪了不知道多長時間了。

我四下确認着,還是沒有人來。

竟然還會上這種幼稚的當。

我強撐着快要沒知覺的雙腿站起來,卻感覺周圍比來的時候更亮了。

按理說已經天黑才對,可外面的雪地卻反射出不可思議的綠光。

我走出神鴉樹下,之後擡頭向天頂望去。

雲層消失不見,從天邊一角滲透出神跡般的綠光。

那綠光流動蕩漾着朝我的頭頂緩緩流動,像是河流一般彎曲穿過神鴉樹頂端的天空。

“椿”。

見到這綠光,心中不由征兆地浮現“椿”的模樣。

……

根本顧不上喘氣,我在神鴉樹的大坑裏,向着神鴉樹原來的位置跑去。

預感越來越強烈,仟年就在那裏等我。

天邊的極光打旋着彌散過來,與我朝着同一個方向前進。

每呼口氣便有利具劃過的刺痛感覺,從喉嚨裏甚至傳來血腥的腥甜氣味。

我把帽子和圍巾摘下丢到一邊,接着跑到那坑邊半人高的綠草前,大聲呼喊着仟年的名字。

“仟年!”

極光穿過頭頂,向彼岸的天空傳射過去。

“仟年!”我拼盡全力喊道。

……

仟年。

毫無疑問的,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我猛地回過頭,連心中都顫動着。

那令我熟悉的,一聽到就會熱淚盈眶的聲音。

“椿!”我朝聲音似乎傳來的神鴉樹那邊喊道。

向着那聲音奔跑到神鴉樹下,眼下卻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

回頭望去,連瑩瑩閃亮着的雪地也不見了。

“椿!”

“椿……”

“椿……”

我喊出的“椿”的名字從黑暗中回響着傳回身邊。

不管前方怎麽樣,都不能回頭了!

這麽想着,我繼續呼喊着“椿”的名字,仍然在一片虛無中向前走去。

……

得不到回應,只有寒風從樹林中穿梭過來的聲音。

我無力地跪坐在地上,緊接着眼淚就毫無征兆地奔湧出來。

這樣的未來,還有什麽好期待的呢。

寧願相信希望也不願背負的未來。

我像個孩童一樣張開嘴嚎啕大哭起來。

突然,有什麽人同樣跪下來把我抱在懷裏。

他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發,抱得不緊卻十分溫暖。

“仟年。”我叫他的名字,就像是許多年前我們還是高中生時的那樣。

“我就在這兒呢。”

“我好想你……”我帶着哭腔說。

他把我扶着站起來,仍然抱我在懷裏。

寒風呼嘯着卷起雪花,像是花瓣一樣飄散在極光投下的瑩瑩綠影。

從仟年的身上傳來令我熟悉的家的味道,我多想就這麽在他的懷抱裏逃避一切。

在仟年的懷抱裏過了很久,我感受到他的溫度正在漸漸飄渺。

“對不起……”我說。

“怎麽對不起呢?”

“要是那時候能握得再緊一些就好了。”

“沒關系的。”

極光投下的光漸漸淡薄,仟年的存在也正逐漸遠去。

仟年向我伸出手來,我卻怎麽也再觸碰不到。

“不要走……好嗎……”我祈求着他。

突然,在仟年的殘影中我抓到什麽東西。

就在仟年消失的最後一刻,那東西從他的上衣口袋中被我揪出。

仟年也順着抓住那絲帶一般的東西。

一股強大引力牽引着仟年向土地中墜落,我拼命拽着絲帶也被拉着趴在地上。

這一次,我怎麽也不會松手了。

這麽想着,周圍卻漸漸崩壞,整個世界都陷入虛無的黑暗。

我仍趴在地上,緊握着絲帶。

“仟年!”我拼勁全力,叫喊着他的名字。

……

世界陷入無可言喻的虛無。

黑暗、靜默、窒息。

只有頭頂,一根紅色的絲帶連接着一位女生。

椿、椿、椿。

是叫做椿的女孩子。

耳邊傳來從未聽過的海潮聲。

安靜又舒适,好像還有風從不知道哪裏吹來。

就好像是坐在沙灘一樣。

我向同樣坐在身邊的椿偷偷看了一眼。

她的衣服濕透了,連裏面的粉色內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好漂亮,又可愛,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她結婚呢。

“真的?”

我吃了一驚,難道她能聽到我心裏想的什麽?

“一定真的。”我回答。

椿扶住腿站了起來,向我伸出小拇指。

“拉鈎!”

我笑着,勾住那拇指。

在勾住拇指的一刻,我想起了許多許多曾經許諾下的約定。

“今天晚上,在神鴉樹下面見面吧……”

“這周六,一起去車站看看吧……”

“下次去你家一定要和吾輩好好打個招呼……”

“約定好高中畢業後再來木犀好好玩一玩怎麽樣……”

而當這一切的回憶浮現腦中,我的內心卻不容得任何思考,只是好像現在就置身其中,有許多個我在同時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樣。

“怎麽樣,找到答案了嗎?”

我回過頭來,是那個白胡子怪老頭正笑着看着我。

我細細想了想。

“沒有。”

他怪異地哈哈大笑着,接着在沙灘上左右踱步起來。

“沒有也很正常,沒有也是一種答案。你身邊的女孩子很可愛呢,是叫椿吧?”

“是啊,”我回答,“是我很喜歡的人,可以後很難再見到了。”

“那可不一定吧?世界說來很大,細說又很小,總有一天會再相見的嘛。”

“不是的,我已經死了,這就是我們最後一面了。”

我擡頭看着站在身邊的椿,心裏卻感覺不到悲傷,只有海風的寧靜從夕陽的盡頭吹來。

“不一定哦,或許還有辦法。怎麽樣?願意相信能夠實現願望的樹嗎?”

“我其實從一開始就是相信的。我只想知道代價是什麽。”

我站起來,使頭頂與地平線盡頭的夕陽對齊。

“代價嘛……哦,你的那位椿要走了。”

夕陽逐漸沉沒,随之是蔓延至深的黑暗。

椿轉過身,一聲不吭地向遠處走去,只有她光腳下的沙子正沙沙作響。

“椿。”我回過頭,叫住她,“我們約定好了什麽來着?”

“當然是一起去木犀市啦!剛說過就忘了?”

我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笑着說:“開玩笑的。你的胸衣透在外面了。”

她聽我這麽一說,臉突然漲紅着捂着上身跑遠了。

原來,約定的是這個啊。

當思緒歸來,順着手中的紅色綢緞,我看到椿的眼淚從空中落下。

“我拉到你了!”她累得憋紅了臉,大喊着。

“我上不去了,椿。”

“那我也不會松手的!”

當所有的回憶凝結成對未來的希望時——

“你過的還好嗎?”我問道。

“不好……一點都不好……我再也不會松手了……”

“要是我在的話,會比現在好一些吧?”

“仟年……求求你了……再也不要離開我了……”

椿的熱淚滑落下來,穿過空氣落在我的臉上,就像是秋日的陰冷天氣突然下起雨來。

只要希望存在,一切都無所謂了。

我在心中虔誠地許下願望。

我的意識從身體剝離出去,就像是第一次在夢裏見到椿的那時一樣,我像是看戲劇一樣看着椿拼命拉着一根紅色綢緞。

那紅色綢緞下綁着的自然是叫做仟年的男生了。

慕然,在戲劇的周圍,耳邊傳來波濤聲與撞擊聲。

世界重新照亮,眼前是渾渾污水向後奔湧着。

“仟年……快醒醒啊……”

我聽見椿祈求着,這祈求對象自然不是我了。

仟年,該醒醒了。

那浸泡在污水裏的男生疲憊地睜開雙眼,把手裏綢緞抓得更緊一些。

我閉上眼,眼前的一切随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已經很累了,睡一會兒吧。

晚安,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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