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事

第06章 世事

“坐吧。”

聞禪回身,示意裴如凇在對面落座。

在這種情形下重逢,個中原委兩個人都能猜到八/九不離十,已經沒有再刻意裝生疏的必要了。聞禪此時還是少女妝扮,舉止神态卻自然地回歸了與前世別無二致的沉靜從容,裴如凇定定地看着她,眼角漸漸地染上一片紅意。

“哭什麽?”聞禪啞然失笑,“外頭一群人看着呢,怎麽弄得好像是我欺負了你似的。”

裴如凇別開臉,用力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強壓下淚意,結果适得其反。他的眼睛本是秀麗的長眸,眼尾上斜,天然帶着淩厲睥睨之意,現下卻要掉不掉地盈着一汪淚光,只剩下令人心折的可憐。再加上他為了僞裝身份,只穿着無紋無繡的本色白袍,越發襯得他蒼白清瘦,像個憔悴落魄的貴公子。

聞禪見他嘴唇緊抿、強忍着眼淚的樣子,終究還是心軟,态度稍微放軟和了點:“你這又是何苦來,死都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殿下說的真是輕巧。”裴如凇不但沒被安慰到,反而更來氣了,“也是,殿下殺伐決斷,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拿來設局,說放下就能放下,區區在下怎麽敢和殿下比?只怕在殿下眼裏,旁人都只是一群貪生怕死、無病呻吟的廢物吧。”

聞禪:“你花了那麽多心思混進公主府,就是為了跟我翻上輩子的舊賬嗎?”

裴如凇:“……”

他氣得哽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勉強穩住聲音,才繼續道:“殿下記得,我也記得,前世今生如何能分得清?若我今天沒有找來,殿下是打算裝作這事沒發生過,将過去一切輕輕揭過嗎?!”

“過去就是過去,再世為人,不管你我想不想,前塵往事都已經揭過了。”聞禪道,“所以你是因為沒有中選驸馬來跟我鬧脾氣,是吧?”

裴如凇:“……”

這種事就算是猜到了,會有人就這麽大喇喇地直接說出來嗎?

“不是!”裴如凇矢口否認,“我只是發現今生走向有變,猜測殿下或許也是重生,所以輾轉托人設法引見,想要求證真相罷了。”

聞禪要笑不笑地“哦”了一聲:“裴公子真是手眼通天,請得動丹王叔和長公主為你牽線搭橋,多少皇親貴胄都沒有這麽大的面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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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如凇飽含譴責地橫了她一眼,板着臉道:“丹王喜歡書畫音律,禮賢下士,我少年時有幸得他青眼,這次承了他一個大人情,往後必然要厚報的。”

他眼底的薄紅漸漸褪去了,聞禪心下悄悄松了口氣,試圖把他的注意力引到正題上:“你是哪一天回來的?”

“臘月初七。”裴如凇道,“殿下呢?”

他沒有錯過聞禪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神色:“也是臘月初七?”

聞禪蹙起了眉頭:“這就奇怪了,你我前後相差了多少年,要轉世我也應該在你前頭,怎麽會同一天重生?”她狐疑地盯着裴如凇:“你該不會是——”

這回輪到裴如凇嘆氣了,輕聲道:“我還是從頭說起吧,殿下。”

“那年秋天,燕王接到殿下要他回京護駕的手書,并無絲毫懷疑,立刻帶兵趕往京城,一路上暢通無阻。我們在京外遇上了負責接應的鹧鸪,他帶着殿下的手谕,要我們等到動手的信號再入京。”

“當夜禁軍火燒慈雲寺,越王逼宮謀反、謀害殿下的陰謀敗露,所有人才明白過來,這就是殿下為燕王準備的,名正言順的發兵理由。”

“一切都在殿下的算計之中,燕王入京清剿叛軍,禁軍除了左骁騎軍外皆順服于燕王。天子病重,被郁妃和越王囚禁于和瑞殿,獲救後立刻召見文武百官,當廷起诏,宣布傳位于燕王。”

“燕王誅除越王及其黨羽,順利登基,改元定興,追封殿下為鎮國長公主,重修慈雲寺以作紀念。”

“他是個符合殿下期望的好皇帝,在位九年勵精圖治,邊境安定,四夷賓服,天下百姓安居樂業。”

“等一會兒,”聞禪難以置信地打斷他,“什麽叫‘在位九年’?”

裴如凇垂下眼簾,長睫半遮住瞳孔,神情無端有些陰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燕王……不,應該叫先帝了。先帝接過的江山是個表面光鮮、內裏全是敗絮的巨大包袱,他繼位以後,常常批閱奏折到深夜,遇上緊急軍情,無論何時都會立刻處置,天下之事,樁樁件件,都恨不得親力親為……”

聞禪:“就沒有人勸一下嗎?”

“勸過了,可是先帝說自己是行伍出身,體格強健,不怕勞累。”裴如凇搭在桌面的手指微微蜷起,“再說朝政也離不開他,諸子年幼,朝臣各懷心思,地方貪腐成風,邊将擁兵自重,他要革除時弊,就得先豁出自己。”

聞禪皺起眉頭,但沒有打斷他,由他繼續說下去:“定興八年六月十五,先帝深夜于通天殿駕崩,事發極其突然,既無遺诏也無口谕,太子尚不足六歲,皇後忌憚朝臣,唯恐他們借題生事,于是先行宣召梁王進宮,托付他主持大局。”

“先……聞琢患的是什麽病,怎麽會突然駕崩?先前一點預兆都沒有嗎?”

“對外說是過度勞累引發心疾。”裴如凇說,“先帝早有心悸之症,召禦醫看過幾次,脈案藥方都能對應得上。”

“實際上呢?”

“先帝因國事操勞,大概常覺精神不濟,便召方士入宮為他煉制丹藥,靠服食金丹提振精力……”

砰!

桌上的茶具全部蹦了起來,聞禪怒不可遏:“前朝末代那幾個皇帝怎麽死的,順宗怎麽死的,他忘了你也失憶了?陸朔呢?楊廷英呢?滿朝文武是都不喘氣了嗎?為什麽沒人攔着他!”

裴如凇像是料到了她的反應,被她吼了也不争辯,像個受氣包一樣默不作聲地低下了頭。

“……”

聞禪也知道自己是遷怒,但氣得沒心情哄他。她辛辛苦苦籌劃了十幾年,最後甚至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才給聞琢鋪出這麽一條通天之路。正因為信任他的能力,才将公主府的勢力乃至裴如凇都托付給了聞琢,期待他成為一代中興之主,希望在她死後那些人能過上太平日子,可是聞琢這個靠不住的竟然自己把自己給作死了!

裴如凇把茶杯向她那邊推了推,輕聲安慰:“消消氣,都過去了。”

剛剛還說着“看開點”“要放下”的持明公主按住了突突跳動的太陽穴,面沉如水,咬牙切齒地說:“繼續說梁王和皇後。”

“是太後。”裴如凇很嚴謹地糾正了她的說法,“梁王掌着豹韬衛,先帝對他還是信任的,太後大概也覺得他是個忠厚的賢王,放心地将輔政大權拱手相讓。她想借梁王之勢彈壓群臣,等梁王翻臉的時候,群臣自然也不會搭理她。”

“梁王輔政兩年,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磨刀霍霍,說不定哪天一高興,皇帝母子倆的人頭就要落地。太後這時候終于坐不住了。

“她這個人眼光很差,偏偏又最喜歡借刀殺人,她以小皇帝的名義傳了一封密旨給保寧都督穆溫,命他進京勤王清君側。但是先帝在朝時,已經意識到邊郡十都督坐大的隐患,着手限制邊将軍權,朝廷與邊軍的關系很緊張。而穆溫不但是邊将,還是呼克延人,早就跟同羅眉來眼去,與大齊不是一條心了。”

引狼入室是什麽後果,史書上已經寫滿了教訓,可惜人總是在重蹈覆轍。

穆溫叛齊,大開國門,引同羅狼騎至兆京城下,梁王戰敗而死、太後和小皇帝均被鸠殺。

穆溫另立安親王聞珙的兒子聞修為傀儡皇帝,這其中還有個極為諷刺的巧合,新帝聞修的母親,正是當年曾與裴如凇定過親的鐘州蘇氏之女蘇令君。

“然後呢?”

裴如凇搖了搖頭。

聞禪難得地露出一絲躊躇之色,顧及着裴如凇的心情,沒有直白發問。好在裴如凇善解人意,主動給出了回答:“沒什麽好避諱的,我大概是憂思成疾,染了場風寒,就病死了。”

聞禪在心裏默算了一下,大約是聞琢病逝後兩年,她死後十一年左右,裴如凇也死去了。

可是——

她懷疑地審視着裴如凇坦然的神情,心中暗忖:他真的是“病逝”嗎?

裴如凇迎上她的視線,泛起一點含着苦澀和自嘲意味的笑容。

“殿下想問什麽,可以直說。”

在他方才的敘述中,字裏行間潛藏着的各種隐晦與不合情理之處,以聞禪的機敏,想必早有察覺。

但察覺是一回事,有沒有勇氣說出來是另一回事。聞禪苦心籌謀,不惜搭上性命,卻只換來那樣一個結局,對她而言無異于徹底的失敗。

“我死以後,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裴如凇猝然擡眸。

他一度覺得聞禪是天生的鐵壁銅牆,兩輩子加起來都別指望從她嘴裏聽見一句軟話。這個人心裏始終裝着一盤大棋,每顆棋子都覺得自己很重要,但下棋的人永遠不可能對任何一枚棋子有所偏愛。

她明明應該最在乎棋局的勝負,而不是一顆棋子的心情。

“嗯。”

裴如凇只覺得眼眶再度熱燙起來,掩飾般稍微別開視線,聲音低得幾不可聞。

“一點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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