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元夕

第13章 元夕

轉眼舊歲除盡,新年又至,聞禪在外躲了三年清靜,這回卻無處可逃,不得不硬着頭皮參加年下名目繁多沒完沒了的宴會。

她記得前世自己在內外命婦中似乎不怎麽受歡迎,大約是殺生的名聲在外,又有些孤僻陰沉,別的小公主見了她都得繞道走。今年的情況似乎稍微好點,也許是因為選婿一事引動了滿京風雨,足見皇帝對她的重視,因此許多人就算心存畏懼,也要在她面前混個臉熟。

元月初七人日,皇帝上午在雁鳴雲霄樓宴賜群臣,下午則特地抽空,诏令公主選中的三名世家子入宮觐見,親自考察其人品學識。

聞禪懶洋洋地支頤坐在屏風後,側耳聽着外頭三人對答。

和裴如凇同場競技的兩個人,一個是中書舍人秦徊之子秦伯彥,一個是國子監祭酒鄭莊之子鄭衡玉,都是先代名臣之後、知書通禮的翩翩公子。不過前世裴如凇畢竟活了四十多歲,親歷過血雨腥風,輔佐新帝從刀光劍影裏一路拼殺出來,眼界見識比兩個貨真價實的年輕人要高得多,雖然他還知道在皇帝面前收斂一些,但光是如此,也足以分出高下了。

先前因裴家逃避應選,皇帝對裴如凇還有些挑剔,此番召見,卻對他深為改觀,覺得他見識深遠,達于政務,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皇帝考校完候選者,命內侍分頒賞賜,妥善送他們出宮還家,自己則繞過屏風,興致勃勃地問聞禪:“你覺得哪個——”

話音戛然而止。

來挑選驸馬的持明公主窩在墊着厚厚錦褥的圈椅中,斜倚着一只軟枕頭,單手支頤,神情恬淡,正在安穩地阖目小憩。

皇帝:“……”

他站在原地幹瞪眼片刻,想發作又無從發作,最後實在沒忍住,被活活氣笑了,指着聞禪對梁绛怒道:“你看看,你看看她這像什麽樣子!”

聞禪睡得不沉,聽見他們說話便醒了過來,叫了聲“父皇”,左右活動了一下發僵的脖頸,還有點意猶未盡的意思:“結束了?”

皇帝看着她睡眼朦胧的樣子,驀然想起她小時候也喜歡到春熙殿來玩,常常是他在前頭議事,回來時小公主已經睡成了一團。他與楚皇後鐘愛小女兒,因此格外縱容她,并不約束她随意進出帝王起居的宮殿。

只是後來皇後病逝,公主離宮,父女之間相見的機會寥寥,再不複從前的溫情。

一轉眼,那個會在小榻上等他等到睡着的小女孩已經要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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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示意她不必起身,自己坐到對面,嘲笑道:“從沒見過對自己婚事這麽不上心的。況且除夕已過了六七日,眼看着就到上元了,你怎麽還困成這樣?”

聞禪感覺自己是前世和裴如凇一起熬夜辦公熬多了,聽見他說政務上的事就容易犯困。再加上這幾天她忙于宴會應酬,好容易偷得片時清靜,聽着裴如凇在一屏之隔外侃侃而談,不自覺就睡了過去。

“午後容易犯困,”聞禪把軟枕塞回身後,喝了口新換的茶,随意地說,“而且父皇這裏很暖和嘛。”

皇帝笑着搖了搖頭,寬容地不再計較她的小小逾矩:“那三個人剛才表現如何,哪個最合你的意?”

聞禪想了想,答道:“秦氏子性情沉穩,鄭氏子博學多才,不過要說容色驚豔,裴氏子遠在二人之上。”

皇帝:“……”

難得聽見她對一個人有這麽高的評價,看來好色是人的天性,不分性別,概莫能外。

“他的才學識量也在那二人之上!”皇帝一邊共情她的心态,一邊又惱她眼裏只有美色,氣哼哼地道,“我看你那時候就光顧着睡覺了!”

聞禪笑道:“我若一開始就誇他才高,父皇一定覺得我是為了掩飾別的想法而找的借口,既然您也這麽覺得,可見此人确是才貌雙全,毋庸置疑了。”

皇帝怔然,旋即失笑,實在拿她沒辦法,佯怒嗔道:“膽大包天,還算計到朕的頭上來了!也不知道你這刁鑽古怪的機靈勁兒到底是随了誰,且看你的驸馬日後能不能消受得住!”

聞禪向屏風外投去淡淡一瞥,心說有空擔心他,還不如關心一下我能不能承受得住驸馬那花樣百出的幽怨勁。

皇帝公主這邊,對于驸馬人選已是十拿九穩,裴如凇那邊,出了春熙殿他就知道自己穩了,但三人結伴出宮後,他卻毫無如願以償的暢快之意。

秦伯彥和鄭衡玉,裴如凇前世對這兩個人毫無印象,可見純粹是憑祖蔭混個官位的平庸之輩,這二人就算與他真正年輕時候相比,也毫無出色之處。

本就不在同一層面的對手,戰勝了也沒什麽好驕傲的,但可恨的是這兩人話裏話外,竟然還是一副瞧不上持明公主的口氣。一個說皇後早逝,公主上無母妃撫養,必定驕縱蠻橫,不能盡心侍奉舅姑;一個說公主性情冷酷,敢當衆誅殺大臣,日後對內宅下手也一樣狠毒。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與其為一個驸馬的虛名承受餘生無盡的痛苦,還不如娶個世家望族之女,或者妝資豐厚的中等官宦女兒,像公主那樣的,娶回來就是請了一尊重如泰山的大佛,只會白白浪費了青春。

裴如凇不能表現得太明顯,如今宮中尚未有明旨發出,他尚不能以驸馬自居來維護公主,只好默默在心裏記下一筆,打算讓這兩人這輩子再也別想踏入朝中一步。

上元之夜。

兆京城南的積慶寺裏有一座十餘丈高的浮屠塔,可以俯瞰半城風貌。前世每年元夕夜晚,無論刮風下雪,不管城中花燈節會多麽熱鬧,聞禪都會登上這座浮屠塔,已經成了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

今年她依舊站在那扇窗前,看着燈火如星河般在黑夜裏流動,元夕夜金吾不禁,百姓們盡情在街上游玩慶祝,空中傳來隐約的笑語與絲竹聲,似乎預示着今年又是繁華安寧的一年。

樓梯上傳來輕巧平穩的腳步,人未近前,清冷的雪氣卷着淡淡的松柏合香已先一步向她撲去。聞禪沒有回頭,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你怎麽來了?”

月光透過花窗照進佛堂,裴如凇披着銀白緞面的鬥篷,一步一步走向她,滿地碎光像是從他身上落下來的雪。兩個人難得如舊日一樣毫無阻隔的站在一起:“我記得殿下往年每次元夕都會來這裏,就過來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碰見了——殿下剛才沒回頭看吧,怎麽知道是我?”

“因為我告訴過下面守着的人,如果你來了,就放進來。”

裴如凇立于她身邊,視線下移,就着朦胧月光,看見她微微翹起的唇角。

他們這種出身的世家公子,萬事講究一個含而不露,若即若離,好像主動就輸了一樣。前世裴如凇堅定奉行着這個原則,然後就再也沒有過主動的機會。

這輩子他痛定思痛,把自己變成了一朵離開公主就活不下的小白花,但偶爾也會想要心有靈犀的偶遇,結果卻發現自己早已在對方的掌心之中。

她明明是那麽聰慧、那麽溫柔的一個人。

那些見都沒見過她的人,憑什麽敢以惡毒偏見和謠言來揣測她?

“我只陪殿下來過那一回,”裴如凇輕聲問,“殿下卻獨自看了許多年,元夕之夜除了熱鬧一些,和別的夜晚有不同嗎?”

聞禪眺望着遠處的萬家燈火,輕描淡寫地答道:“沒有。”

裴如凇轉過頭去看她。

“沒有不同才好,不是嗎?”聞禪道,“每年都這麽熱鬧,每夜都有燈火亮起,說明天下太平安定,百姓有餘力休養慶祝,還會期待來年。”

“可是殿下不在那裏。”

前世的她那麽篤定自己頭上懸着一把刀,當她孤身站在浮屠塔上,看着城中狂歡的人群時,心裏在想些什麽呢?

每個人都在期待新年,只有她在倒數着自己的歲月。

“不需要。”

聞禪伸手推開木窗,凜冽夜風瞬間灌入,呼嘯着卷起她的長發,落在裴如凇肩頭,就像他們兩人再度糾纏在一起的命運,那雙眼眸裏仿佛倒映着永不熄滅的星光,認真而冷靜地注視着他。

“讓每一年,每一夜,都有燈火如常亮起,裴雪臣,這才是你我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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