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入夥

第32章 入夥

“下官不敢。”

楊廷英挑事是一把好手, 但道歉完全不在行,來來回回只有“恕罪”“不敢”這幾句車轱辘話,好比火上澆油, 除了讓聞禪更加不耐煩之外, 沒有産生任何正面效果。

聞禪今天的脾氣确實比平時要差點, 而她自己意識到這一點後, 又平添了三分怒火,不耐煩地道:“別廢話了,有正事嗎?沒話說就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楊廷英反倒被她問得一哽, 躊躇片刻,才低聲道:“下官……承蒙殿下擡愛。殿下金尊玉貴, 雅量高致,自然有無數賢才願意投效門下, 供您驅使,下官不過是個微末小官,沒什麽才學, 還經常得罪人, 只想安安穩穩地做好分內事, 賺得一家老小溫飽, 求殿下成全。”

“我幹什麽了?”聞禪冷冷反問,“楊縣令,我是耽誤你的公務還是克扣你的俸祿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用得着我來成全你嗎?”

流言殺人于無形, 聞禪不需要動手, 甚至不需要接觸他, 就可以把他變成許多人的眼中釘。楊廷英還是在外太久,對京中這些彎彎繞繞的手段缺乏防備, 他大概也沒想到聞禪會說翻臉就翻臉——說來奇怪,他明明只和這位殿下接觸過一回,卻對她有種毫無來由的信賴,好像腦海深處篤定了她不會真的把自己逼上絕路。

也正因如此,楊廷英才敢登門站在這裏,擡頭對她直言:“下官知道殿下有的是辦法讓人低頭,此事因我而起,拙荊無辜,禍不及家人,還請殿下高擡貴手。”

聞禪忽然問了個不搭邊的問題:“下回我若還請你夫人來赴宴,你會讓她來嗎?”

持明公主在外風評一向是“手腕強硬”,但楊廷英覺得還可以加上“喜怒難測”和“心機深沉”,而且在她面前很難撒謊,但凡有一點掩飾動搖,都會被她抓住破綻,變成紮向自己的回頭箭。

他老老實實地答:“下官不知道,這要看她的意願,如果她想見殿下的話,還是會來。”

“即使知道我是在用夫人脅迫你,還是任由她選擇嗎?”

“她和誰交游,同誰走得近,都是她的自由。”楊廷英道,“她是被下官所累,我若是恬不知恥地把過錯都推到她身上去,只為保全自己的名聲,也沒什麽臉面自诩忠直,更無顏面對她了。”

聞禪若有所思,沉默了良久,淡淡一哂:“你也就這點還可稱道了。”

楊廷英:?

這到底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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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今天你主動登門,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直接敞開來說,我确實有招攬之意,雖然你如今官位低些,但沒關系,日後總有飛黃騰達的時候。”

楊廷英:“恕下官……”

“聽我說完。”聞禪打斷他,“你不想在明面上站我這邊,可以。如果你以後還做禦史的話,你甚至可以彈劾我,你也可以不站任何人的隊,只忠于陛下,忠于朝廷,這些都不是問題。”

“條件是,我手下有一個名為‘深林’的組織,旨在搜羅情報,監視四境動向,你要成為其中一員,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去做。”

“如果你遇到麻煩事,包括但不限于抗旱、治洪、命案、抨擊不法權貴、遭人陷害打壓等等,只要不違反天理公道,‘深林’也會盡量設法幫你解決。”

楊廷英:“……”

他似乎聽懂了,又有點懵,感覺公主像個街頭拍花子的,什麽叫“為了在明面上與持明公主劃清界限,所以要在暗地裏加入她的組織”啊?

“殿下一番好意,下官心領了。”楊廷英婉言謝絕,“可是在下只想做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官,并不想黨附于誰,殿下還是另請高明吧。”

“天禧二十八年,權宦鄭恩幹預廢立、動搖社稷,你上書彈劾被貶西南;延壽五年陛下廣召天下僧道祈福,你直言進谏,左遷數年,好不容易返京,不到一年,又彈劾城陽長公主縱容家奴。”聞禪幽幽地道,“楊縣令,你的種種作為,可不像是只想做個清白小官的樣子啊。”

楊廷英:“……”

“明明做了正确的事,卻橫遭貶谪、沉淪下僚,不覺得不公平嗎?”聞禪見他不說話,又加了一把火,“子不言父過,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事,我們也沒必要裝瞎。如今的朝廷,光靠才幹和清白是站不住腳的,君子直道而行,可為官者想要真正做出點事,有時候不得不繞幾步路才能抵達。”

“為什麽是我?”楊廷英問。

聞禪答道:“因為我想讓你這樣的人留在朝堂上。”

她曾經以為只要有一位英明君王,天下就可以迎來長治久安,後來才逐漸明白,天下興也好,亂也好,都不是皇帝一個人就能主導的局面。能臣幹吏需要培養,也需要遮擋風雨以免摧折,給那些正直勇敢的人更多機會,也許某一刻、某個人就會成為那個改變命運的轉機。

“殿下這話,分量太重了,下官恐……擔待不起。”

楊廷英緊繃的肩背稍微松垮下來。他這些年大起大落、流離在外,說心裏沒有怨憤是不可能的,也無數次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驟然間聽見持明公主的肯定,哪怕動機并不純粹,還是令他一時之間生出“終遇知音”的感慨。

“這就擔待不起了?那再說點你更加擔待不起的。”聞禪道,“你也知道這次得罪了長公主,是有人居中轉圜把你保了下來,若你因此坐罪,再被外放幾年,你猜盧家會如何看待你與尊夫人的姻緣?據我觀察,尊夫人門第雖高,在官眷之中交際卻平平,不知道這幾日又是什麽情形?”

楊廷英在京中沒有宅子,只能依附着盧家居住,自從持明公主表現出重視之意,盧家對女兒女婿的态度确實比先前好轉不少。家中暗藏的龃龉楊廷英心中多少有數,但被聞禪這麽直接點破,着實有些難堪:“殿下見笑了。”

“拜高踩低不好笑,好笑的是前倨後恭。”聞禪微微笑道,“如何?楊縣令就算不為自己,為了夫人也該争口氣才是。”

楊廷英的軟肋很明顯,不過自古深情難得,聞禪就算是利用,也想把它往好處用。楊廷英顯然是被她說中了心事,低頭不語,沉思了片刻,複又擡頭問道:“下官還有一事不明,還請殿下如實相告。”

聞禪已經預料到他要問什麽了:“問吧。”

“殿下如此苦心籌劃,培植親信,拉攏黨羽,是想要走到哪個位置上去?”

擔心聞禪會覺得冒犯,他又補了一句:“下官以身家性命起誓,今日之言絕不外傳,若洩露分毫,下官自戕以謝殿下。”

聞禪露出了“我就知道”的笑容。

“一條腿還沒站上船,就開始想這些事了嗎?”她悠悠地嘆道,“你似乎弄錯了一件事,‘深林’不是為了我而存在的,維護天下安定、國朝太平,這才是‘深林’存在的目的。”

楊廷英:“……”

“怎麽,很驚訝嗎?”聞禪睨了他一眼,“不願意相信世上竟然有我這麽純粹的好人?”

楊廷英嗆了一下,忙道不敢。

“不管你信不信,這就是實話。”聞禪道,“至于這個目标最終會引出什麽結果,也就是你剛才的問題,不由你我說了算,要看天意和時運。”

楊廷英對她這番雲裏霧裏的話似乎不是很買賬,還在猶豫,然而聞禪已經說累了,端茶潤了潤喉嚨:“沒聽懂?聽不懂沒關系,以後你自然會懂的。來,我們先把正事定了,恭喜你加入‘深林’,嗯,代號就叫‘白鷺’吧。”

“……”

楊廷英不得不主動開口糾正:“殿下,下官如今已經不是禦史了。”

聞禪:“禦史是一種氣質,不要懷疑自己,你就是當禦史的那塊料。”

“如何聯系往來,我回頭會派個人跟你詳細說明,如果反水的話,會遭到很多你意想不到的人的追殺,所以盡量還是別輕易嘗試。”

楊廷英徹底放棄争辯:“是,下官一定謹記在心。”

“西河縣位置緊要,京郊縣令不是那麽好做的,若有麻煩可以來找我幫忙,公務上有什麽事,京兆尹何大人也可以托付,但他還不是深林的人,小心別說漏了嘴。”聞禪總結道,“總之遇事大家一起商量,不管是為了誰,盡量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穩了,來日方長,總有一飛沖天的那一日。”

楊廷英莫名其妙被她拉上了賊船,感覺今夜發生的一切都仿佛夢游,可是胸膛內鼓噪的心跳卻帶着毫無來由的預感——那個代表着轉機的“時刻”終于到了。

他朝聞禪一揖到地:“下官領命……多謝殿下栽培。”

送走楊廷英,了卻了一樁事,聞禪的心情總算稍微好轉了一些,平靜地梳洗就寝入睡,然後在不知道幾更時被裴如凇回來的細小動靜擾醒了。

他的動作其實已經放得極度小心,但在寂靜的深夜裏,哪怕只是衣料摩擦的一點點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聞禪側耳聽了一會兒他的動靜,終于在他掀開簾帳坐在床沿的時候輕輕嘆了口氣,開口說:“要不然還是分開睡吧。”

借着黯淡朦胧的月光,她看見裴如凇的身形陡然定住,連呼吸聲都停了。

意外的是他一直沒有動,也沒有出聲。聞禪等了片刻,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妙的預感,她撐着床榻坐起來,不顧裴如凇偏頭躲閃,伸手在他臉上蹭了一下。

一片潮濕。

聞禪:“……”

“不是吧?”她捏着裴如凇的下巴,強行把他的臉扳過來,難以置信地問,“裴公子,裴大小姐,這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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