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冬雪
第39章 冬雪
但是——
聞禪震驚地扪心自問:我跟太子有仇嗎?
前世太子最大的敵人明明就是源叔夜和許貴妃, 聞禪并沒有站在他的對立面,僅在兩派相争時安然作壁上觀,甚至太子事敗後還替他在皇帝面前求過情, 兩人就算不是同黨, 也絕不至于記恨她到要置她于死地的地步……源叔夜都還活蹦亂跳呢。
這麽說來, 這次的事情果然和刺殺案沒有關聯, 是另一波人所為?
又或者與立場無關,只是有人同時恨着她和許貴妃……可是如果不從陣營入手,那簡直如同大海撈針, 等人殺到家門口都未必能撈完。
聞禪心中難以平靜,宮中也不消停。孟問瓊擊鼓鳴冤的事傳遍平京, 驚動了溫柔鄉裏的皇帝。他原本不知道許纓絡的身世,假以時日, 等許纓絡的寵愛再穩固些,慢慢地将往事告訴他,皇帝非但不會嫌棄她出身微賤, 反而會對她倍加憐惜, 畢竟男人都喜歡救風塵那一套戲碼。但許纓絡如今立足未穩, 私生身世以及過去流落風塵的往事被毫不留情地一把掀開, 還鬧得全城皆知,皇帝面子上挂不住,深恨許照蘊辦事不力, 對許纓絡自然也沒有好臉色。
按照國朝慣例, 孟問瓊敲了登聞鼓, 案子就必須有人審, 偏偏他告的又是本地太守,案子就只能由禦史審決。禦史中丞武永新是個揣着明白裝糊塗的人精, 心裏清楚此案絕不是禦史臺說了算,讓手下禦史問清了案情,就把這事原封不動地端到朝會上請皇帝聖裁。
越是這種皇帝拉不下臉、群臣插不上嘴的半尴不尬的時刻,越需要有個靈活通達、身份特殊的人出來救場。
持明公主原本是不上朝的,但朝廷移到平京後,将大朝會改成了五日一次的常朝,每日公務都送往掌露殿,由持明公主、三省要員等帝王心腹共決。皇帝已經習慣了公主參與決策,朝會上有時也想聽聽她的意見,于是下令讓持明公主入麗政殿參加常朝,漸漸成為了定例。
聞禪接到皇帝的目光,思索片刻,主動站了出來,在滿殿寂靜裏出聲道:“啓奏陛下,依兒臣之見,孟問瓊與宋氏本非明媒正娶,雖有子女,但宋氏被逐,落入賤籍,夫妻之義已絕。許照蘊為宋氏脫籍,并未納為妻妾,僅收其子女為義子,供給衣食,授以詩書,若這也算強奪的話,那不知平京以後有多少人會去許太守家敲門,求他強奪了自己。”
皇帝忍俊不禁,旁邊侍立的宮人太監皆抿着嘴偷笑,殿內的緊張氣氛驀然松動下來。
聞禪卻正色道:“孟問瓊的要求,無論情理法哪一層都站不住腳,說到底不過仗着許照蘊是朝廷官員,扯出一面“以強淩弱”大旗,好博得看客同情罷了。他真正拿得出手的,無非一個不情不願的‘生父’,有生無養,有父無親,僅憑這點就将宋氏和子女判給他,往後那些賣妻賣女的人人都可以來敲登聞鼓,長此以往,朝廷法令與一紙空文何異?”
“朝廷設登聞鼓,是為了讓百姓有冤可訴、求告有門,不是給別用有心之徒拿來随便給人潑髒水的。”聞禪道,“如今這個案子鬧得朝野皆知,百姓都在觀望結果,兒臣以為必須快刀斬亂麻,打掉這股歪風邪氣。孟問瓊所言不實,誣告朝廷命官,應當依律處罪。”
其實所有人心裏都清楚,皇帝就是嫌棄好果長在了爛藤上,許照蘊本該把這些事提前處理好,卻棋差一招,反被人掀了棋盤。生父養父相比,皇帝當然傾向許照蘊,但他作為摘果子的人,又不能表現得太過偏頗,有些話就得臣子們來說。
聞禪此時站出來就是替皇帝表态,一字未提後宮事,堂皇正大地把問題拔高到朝廷法度的層面。有她起頭,其餘大臣立馬順着這個思路附和,大家合力推出了一個皇帝滿意的結果,果然見皇帝面色稍霁,點頭道:“衆卿所言甚是,孟問瓊按律論罪,其用心險惡,加罪一等。日後有撾登聞鼓者,若查明所告不實,以誣告罪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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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禪功成身退,悄然回到原位,與群臣一起齊稱“陛下聖明。”
等朝會結束,衆臣散去,聞禪估計下午還有事,便沒急着出宮,帶人往西宮的扶搖殿去。
她在平京的宅邸離皇城稍遠,不如在兆京時出入便利。皇帝既倚重她,自然也不會虧待她,特意給她安排了一處宮殿,以供她在宮中落腳休憩。
昨日平京下了第一場雪,滿地碎玉飛瓊,今早出門時天還陰着,這會兒又飄起了小雪花。天冷路滑,步辇慢慢經過芳菲苑時,聞禪無意間一瞥,注意到遠處宮道上跪着個兩個人,看不清面容,但身上已經被雪染白了,不知是不是受罰的宮女太監。
聞禪命人停下,招手叫程玄:“去看看,出什麽事了。”
她長在宮中,身處權力漩渦,一生都在跟各種人鬥來鬥去,比任何人都清楚宮廷有它殘酷的一面,她雖不手軟,但從來不磋磨人,也不喜歡看別人被折磨。
以前程玄就是這麽被她撿回來的,所以他并沒有勸公主不要多管閑事,依言過去問話,片刻後,帶着一臉很微妙的表情回來了。
聞禪:“嗯?”
“殿下,是許昭儀。”程玄輕聲道,“聽說是一早頂撞了德妃,被罰跪在外面思過。”
聞禪:“……”
宮中氣象真是變化萬千,寵妃家裏剛出了點事,這邊就牆倒衆人推了。
但有了今日朝上那一番話,再加上她觀察皇帝的态度,德妃恐怕是推得太早了,說不定會在這堵牆上撞個大跟頭。
許纓絡跪在堅硬的青石磚面上,冰冷的寒意像刀一樣紮進她的膝蓋裏,很疼,但是身體已經麻木得動不了了。侍奉她的小宮女金鈴努力扯着袖子幫她擋風,但毫無用處,她的眼睫眉毛上結滿了霜花,只剩一點縫隙的餘光裏不時有腳步經過,卻沒人敢在她身邊停留。
昨日還是被衆星拱月捧在手心的嬌貴牡丹,今日就和階下任人踩踏的雪泥沒有分別。
但其實她對這種境遇并不陌生,在遇到許照蘊之前,平京的冬天從來都是如此殘酷。
那時她還很年幼,長得又瘦又小,不能去彈琴跳舞讨好客人,就被安排在歌樓裏洗衣服。水寒刺骨,她的手也像現在這麽疼,眼淚鼻涕在臉上凝成了冰,形形色色的人走過來又走過去,所有人都在笑着,還好,沒有人注意到她在哭。
許照蘊曾盡力地向她描述宮中生活有多麽繁華富麗,如果得到皇帝的寵愛,會過上錦衣玉食的奢華生活。許纓絡其實很難想象那些場面,更別提心生向往,但誰讓那是許照蘊的願望呢?他把自己從雪地泥潭裏帶出來,她眼下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許照蘊為了那個美夢而提前兌給她的獎賞。
為了不回到雪地裏,她任憑許照蘊打扮裝飾,按照他的安排一步一步走向那位九五之尊,結果裝出來的鳳凰果然不長久,一陣風就把她吹回了原型。
她自始至終,都只是一只飛不高也飛不遠,困在窮冬裏茍延殘喘的麻雀而已。
一雙黑靴在她身邊駐足片刻,旋即又舉步遠去。她耳朵裏灌滿了風聲,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麽,不過猜也能猜到大概,想必是被德妃的名號吓退了吧。
可沒過多久,那雙黑靴去而複返,這回卻謹慎地落在了一個人後面——那是一雙幾乎沒沾丁點灰塵的雲頭履,托着織錦的紫色裙擺,連落在上面的雪都是幹淨的。
是後宮的哪個妃子嗎?
她遲鈍地思考着,然後一只潔淨修長的手落了下來,替她拂去了眉眼上的積雪,旋即嘆息似的輕聲安慰:“別哭了,眼淚都結冰了。”
……被注意到了嗎?
她視線模糊,耳畔嘈雜,手足凍僵至麻木,偏偏嗅覺出奇地靈敏,聞見了那個人袖中的淡淡香氣。
許纓絡在家時學過調香,對大部分香料都有印象,但一時間卻很難形容這種味道,仿佛是埋在雪裏的檀香,又像是大片鮮花燒成了灰。
聞禪垂眸注視着許纓絡的白裏透青卻仍然美貌驚人的面孔,盡管不是第一次見,但還是會出其不意地被她驚豔。
她此時和聞禪的年紀差不多,還沒有後來萬千恩寵養出來的驕矜豔麗,面容尚帶稚氣,眼睛明亮清澈,望着人時有種小動物般的天真神色。
裴如凇的眼睛沒她大,少了天生的妩媚,但更為秀麗修長……聞禪想起他的臉,有點讪讪地收回手,假裝自己什麽也沒幹,不疾不徐地吩咐:“起來吧,跪這麽久也夠了。大冷的天,別再凍出毛病來。”
許纓絡的侍女金鈴險些哭出聲來,手忙腳亂地試圖攙扶她起來:“昭儀,昭儀,咱們可以回去了……”
她手中忽然一沉,沒能扶住許纓絡,驚呼一聲,眼睜睜地看着她失去意識,整個人不受控地向前栽倒……正正好好撲進了持明公主及時伸過來的臂彎中。
聞禪:“啊。”
所有人:“……”
公主的第一反應是看向身後衆人:“都給我作證,是她自己倒下來的!”
飛星以袖掩口,故作驚訝:“可是剛才摸臉了呀。”
纖雲點點頭:“摸臉了哦。”
程玄确認:“摸了。”
聞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