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慈寧
第003章 慈寧
層層石階之上的所在,在蕭芫的記憶裏早已蒙上了血色的灰,是她自姑母薨逝那日起就被困着,再也沒能走出去的地方。
太多太多個無望的日子裏,她盼着能在夢境裏與姑母見上一面。
可就算夢到,也只有一片素缟,不見來吊唁的人,更不見棺椁,只有她無措地立在飄着漫天白紙的殿中央,孤獨面對整個天地的凄惶。
蕭芫踏上最後一級石階,殿前守門的宮侍向她行禮,也向慢她一步的李晁行禮。
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怕多看一眼,就再忍不住心中壓抑的情緒。
隐約聽到姑母的嗓音從殿內傳來,沉穩尊貴,帶着絲上位者的漫不經心。
是在應付喋喋不休的端陽大長公主。
為她應付。
蕭芫跨進檻內,帶着馨香的熱氣撲面,她一步步向內,袖中的手用力掐着掌心。
刺痛連心,提醒着她眼前的真實。
時間變得極慢極慢,慈寧宮也仿佛前所未有地大,餘光裏的一磚一瓦,每一處裝潢擺件,都以最鮮活的模樣拂去記憶的塵埃。
她一面恨不能如飛鳥投林般撲進姑母懷中,一面又怕得心慌。
只好垂眸,望着足下光可鑒人的青磚,以餘光循步而行。
古樸的紫檀屏風轉角,視野裏忽地擠進了直綴板正的墨色衣擺,繡着一圈圈繁複的雷紋,還有時隐時現的金龍擺尾。
是他。
衣擺随大步篤行,很快滑了出去。
耳邊有他請安的聲音,有大長公主輕柔卻依依不饒的聲音,有宮侍細不可聞的腳步及衣袖摩擦聲,還有宣谙姑姑低語禀報的聲音……
随着杯盞落上桌案,一切的聲音都倏然一靜。
蕭芫想擡眼看看姑母,可眼皮似有千斤重,禁锢得她只能看着腳尖,身體本能行了禮,可見安的話,張開的唇抖了許久,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壓抑的寂靜剛要漫延,太後蕭憶清開了口,讓宮侍叫坐。
她僵直着,被引到錦杌上坐下。
視線稍稍上移了些,望見了姑母身前寬大的金絲楠桌案,上面堆了許許多多待批和已批的奏章,稍暗淡的金黃色讓整間內殿都亮堂了些。
蕭芫卻似被灼到一般,一下收回了視線。
諸人皆在,連落了水的二公主李沛柔也早就到了,一齊在太後平日裏教導帝王召見朝臣的殿宇隔間內。
端陽大長公主先開了口,是柔和為難的語調,道着身為長輩為晚輩真切的憂慮,而後是李沛柔委屈憤怒的訴說……
蕭芫身在其中,思緒卻緩緩飄遠。
前世姑母病逝,太醫道是積勞成疾,她曾十分不解,在她眼中,姑母做什麽都游刃有餘,更有衆多臣子鞍前馬後,而且……
還有李晁。
雖然他管她實在太多,總随時随地想着教導她,讓她一度煩不勝煩,可她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個世上再沒有誰比他更适合做皇帝了。
若姑母精力不濟,臣子信不過,李晁還不足以分憂嗎。
怎麽,怎麽就忽然間……
……直到此時,她才後知後覺。
朝事雜多繁亂,每一日都将姑母的案上堆得滿滿的,她還總惹出事來讓姑母為她善後,姑母再厲害,也只是一個人,生不出三頭六臂,如何能不勞累呢。
或也不是此時才知,在荒敗的殿宇中反複咀嚼過往時,她已經意識到了,只是難以接受,更不敢深思。
幾年時光,她日日困于心疾,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漸漸衰敗下去,若非……若非有再見他一面的執念,說不定都撐不了那麽久。
從一開始,她便覺得,自己這條命是姑母當年撈回來的,便也應當随姑母而去。
但姑母不願,姑母很早很早就說過,說辛苦養大了她,自是盼着她長命百歲,一生無憂,萬不能生了如此自輕的念頭。
可就是對她這般好的姑母,她卻……
“娘子。”漆陶忽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蕭芫輕顫了一下,聽得上頭姑母沉聲:“蕭芫,此事你可知錯?”
她忽然再忍不住,擡頭望向姑母,眸中蒙了濃濃的雨霧,翻湧的情緒太多,也太過複雜深刻。
可也只一瞬,便垂下了頭,淚不斷滴在衣襟與置于膝上的衣袖,暈出一朵又一朵印花,哽咽道:“是芫兒的錯,姑母,陛下,你們罰芫兒吧。”
太後眉間微不可見蹙了一下,隐約的怒氣浮上來,用眼神将已經坐不住的皇帝壓下去。
按捺着直了直身子,“既已認罪,便罰你謄抄幾卷佛經供于奉先殿修身養性。宣谙,送大長公主出宮。”
一側內侍借機上來禀,道是中書舍人鐘平邑與大理寺卿江洄都在外頭候着了。
端陽大長公主還想說什麽,可見太後确有政事,且李沛柔這個一見太後便發怵的苦主都已悄悄往殿外退了,只得随着宣谙出去。
李晁本想留下,偏被母後一個眼神驅走。
立在陛階之上望着一邊往宮外,一邊往宮內漸漸遠去的人影,眯着眸子怒氣浮動。
半晌,轉身盯住在身後候着的內侍監言曹,咬牙:“這是哪個天殺的公主,敢将朕的小皇後欺負成這個樣子!”
他都未曾見過她如剛才那般傷心瑟縮的模樣,蕭芫是何人,是整個皇城裏風頭最盛的世家貴女,更是他李晁的未來皇後,向來矜傲得不可一世,只有她欺負旁人的份兒,何曾輪到旁人欺負她了?
當他與母後是死的不成?
言曹一凜,謹慎回道:“适才所見,是淑太妃所出的二公主,李沛柔。”
見李晁還要開口,忙提醒道:“陛下,中書舍人與大理寺卿已在偏殿候了許久了。”
李晁往偏殿方向望了眼,又看了下緊閉的正殿大門。
母後将他使出來,便是讓要他應付等候的朝臣,事關朝政,怠慢不得。
頓了幾息,甩袖留下一句,“你給朕将此事前因後果都原原本本查來。”
言曹應了一聲。
看着聖上走遠的背影,不禁暗舒口氣。
還好攔住了,不然聖上再添亂,太後定要問責。
聖上少年老成,未及弱冠已能在朝堂上滴水不漏,就是一遇到關于蕭芫娘子的事便沉不住氣,反複無常得與金銮殿上威儀莊肅的帝王判若兩人。
這許多年,他真是沒有一日不因此被折騰。
若叫那些個臣工知曉聖上還有這麽一面,不知得驚掉多少人的下巴颏。
轉身吩咐好後,忽地回過味來,暗暗腹诽:
來之前說要好好教訓蕭娘子的人,不也是聖上嗎。
而且,合着說要給蕭娘子教訓時,連被推下水的是哪位公主都不知啊。
當面認不出來言曹倒是毫不驚訝。
不怎麽相幹的人,聖上心中向來只分有用和無用,先帝又去得太早,太後也只有聖上一個子嗣,與那些個公主交集少得可憐。不曾留心,自然認不出。
他甚至敢斷言,便是這回說了,下回聖上再見,定還是不知。
言曹想到适才蕭娘子的模樣,不禁嘆口氣,怕是這一回,沒以前那麽容易過去了。
慈寧宮殿內。
蕭芫聽着姑母将衆人都遣了出去,甚至包括宣谙姑姑。
她依舊只能坐在原地,肺腑被帶着悔意的濃烈情緒浸泡着,動彈不得。
她知道,她不該這般失态的,可……
蕭芫一下睜大眼睛。
——姑母竟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傾身給了她一個擁抱。
太後拍了拍她的背,牽起她的手,直身,“芫兒長大了,姑母也抱不動了。”
蕭芫臉唰得一下紅了,手足無措地站起身,由着姑母牽進後側寝殿。
回到這個最熟悉的地方,她的眼淚不由愈加洶湧。
自她入宮,甚至及笄之前,都總是賴在姑母身邊。
還小的時候與姑母睡在一張榻上,待長大了些,便硬要在姑母榻邊再加一張。
十幾年來,她在自己寝殿過夜的時候,還沒有在慈寧宮的時候多。
還是及笄之後,姑母以她是大姑娘為由,不許她再這般賴着,這才好了些。
榻邊,蕭芫投入姑母的懷抱,緊緊抱着,泣不成聲。
姑母的氣息包裹着她,再深刻的悔痛都在溫暖中漸漸化開。
太後未發一言,只是以掌順着她的脊背安撫。
姑母向來如此,話并不多,行事也慣于雷厲風行,可偏願為她春風化雨,撐起一方穩固的天地,由得她無憂無慮,肆意生長。
哭累了,長長的睫毛被淚水粘成一簇一簇,有幾根黏在下眼睑,可憐地抽噎着。
宣谙悄悄進來,與太後一同将她放在床榻上躺好,用濕帕子給她淨手淨臉,聽她在半夢半醒時還模模糊糊喚着姑母。
每喚一次,太後就輕聲應一聲,直到安撫着徹底睡去。
悄然步出去,沒走遠,就在外間坐榻。
太後手指輕敲着膝面,意味不明道了句,“今日端陽是因何入宮?”
宣谙躬身,“奴婢已使人去查了。”
太後颔首,“還有二公主那頭,問一問,芫兒當年的事是誰與她說的。”
此事已經過去了這麽久,要傳流言說閑話,也不是這個時候。
……
同一時間,禦書房。
李晁端坐在描金紅漆圈椅,一邊查看奏章,一邊聽言曹回禀。
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最後啪地合上奏章,驚得言曹噤聲。
阒靜如山壓下,濃厚的帝王威勢将這一方嚴密籠罩,言曹在打探到消息的時候便預料到此刻,可真的來臨,還是令人吃不消。
哪怕他已是聖上身邊十多年的老人。
李晁冷笑一聲,“朕記得蕭相家裏倒是有一妻一女,可多年來,從未和朕與母後關心過宮中一女過得如何。”
言曹大氣兒不敢出。
今日朝堂之上聖上還親切喚着舅父,道諸事多虧舅父煩憂,轉頭就成了蕭相,還是以這般口吻。
言曹等着接下來的命令,可許久沒等到李晁開口。
悄摸擡眼一看,已又在翻閱奏章了,只是無論翻看還是朱批,都掃出了雷霆萬鈞的氣勢。
他屏氣蹉着步子,挪到了一旁。
這下好了,夜裏本要換值,可這個節骨眼兒,他哪敢讓那些個蠢徒弟伺候。
能讓聖上當場做出決斷的,一般再嚴重在聖上眼中都不是大事,反倒是這種還需思忖的,就算本身事小,也萬萬輕忽不得。
一片寂靜中,時間如沙漏下。
天邊烏金愈沉,琥珀色的光暈漸漸被暮霭籠去,濃稠的夜色浸染下來。
無盡華燈與月色交織,簇擁着重重殿宇,在無垠的蒼穹下顯出至高無上的天家威儀。
言曹從清晨伺候到現在,中間一刻未歇,神思不免混沌,忽聽叩桌的輕響,讓他結結實實打了個激靈。
擡眼,見李晁放下了筆,面色沉凝似在思索什麽要緊的朝堂大事,頓時肅身,開口詢問:“陛下?”
李晁猶豫再三,才道:“你去瞧瞧,朕的私庫中還有沒有什麽新奇物什,朕記得似有一尊琉璃小塔與她一直想要的那座較為相似,還有蘇杭新貢的幾匹軟煙羅的綢緞,對了,貢書是不是多增了兩本游記?”
越說越肯定,最後道:“今夜一并理好,明兒早給她送去。”
言曹:……
“是,奴婢這就去。”
剛要轉身,又被叫住,言曹謹身候着,見李晁欲言又止,似是想說的太多,最後幹脆一把撈過一旁挂着的大氅。
“罷了,朕與你一同去。”
言曹看了眼案上還剩下不少的奏章,立時快步小跑跟上去,還險些沒跟上。
好容易從庫房裏出來,擡頭看看聖上大步的背影,再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這一摞書。
累得都有些麻木。
心想,這又是何必呢,說好的兩本游記怎麽最後就……
加上這些個聖賢書,就算有許多新奇物什,他也不能保證自己明兒個不被蕭娘子轟出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