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岳家
第014章 岳家
蕭芫讀過與沒讀過的書總是很好分辨,沒讀過的便是原樣,讀過或正在讀的,總是花裏胡哨。
尤其封皮,包了層素面提花緞的書衣還不夠,還飾以風幹的真花花瓣,繪成種種絢麗繁複的圖案。
李晁看了眼旁邊,覺着幸虧這是兵書,旁邊的游記,飾樣多得簡直讓人想拿都無處下手。
不知第多少次在心裏暗自皺眉。
将好好的書整成這樣,真的能靜下心來讀嗎?
伸手拿下書,随手翻了翻,側身:“蕭芫,只有一本,你還只讀了三分之一都不到。”
以這個速度,十多本,她三個月怎麽可能讀得完。
李晁這個語氣,簡直讓蕭芫打心底兒裏發怵。
每到這種時候,她都覺得比面對真正的夫子還要難受。
起碼夫子寬和,哪怕她何處做得不好,也是提醒為主,哪會像他一樣,開口就是不認同、警告與問責。
蕭芫閉了閉眼睛,心情直線跌入谷底。
心裏反複咀嚼着忍耐與應付兩個詞。
都重生了一回了,總不能還和以前一樣,不痛快了就頂着和他吵吧。
吵浪費時間不說,最後還沒什麽好果子吃。
蕭芫提提唇角,發現實在是做不出什麽表情,便頭也未回,從鼻腔裏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真考教起來,李晁現身演繹了,什麽叫做鐵面無情。
等他翻完了她看過的所有內容,蕭芫也收獲了一堆各式各樣的懲罰,多是抄書,背書,還有看引申出的其它書。
多到蕭芫根本提不起完成的欲望。
這怎麽完成呢,她只有一個人兩只手,又不會分身。
便是從早到晚一刻不歇,也好似螞蟻搬山,累死累活也只能搬一堆小土坷垃。
偏偏李晁對于教她這件事執着得可怕。
他不止考教,還會敏銳察覺到她所有掌握得不牢固的地方,掰開了揉碎了與她講,信手拈來幾個歷史上真實的戰役當作例子。
待終于結束,暮鼓都敲過不知幾個一炷香了。
她還只晌午草草用了個午膳,早就前胸貼後背,餓到腹中已經覺不出餓了。
等這尊大神徹底出了頤華殿,漆陶和丹屏從書房兩邊門框探出頭,一看驚了一跳,忙進來。
齊齊轉到書案另一頭,蹲身看蔫答答趴在書案上的自家娘子。
漆陶小心翼翼拿開離娘子面龐只有兩指之距的描金夔鳳紋狼毫筆,柔聲:“娘子餓了吧,咱們用膳可好?”
蕭芫嗚咽一聲,将頭埋進臂彎裏,悶聲:“我要去尋姑母。”
嗓音委屈得像是要哭了。
“好好好,那咱現在走,去慈寧宮用膳。”
丹屏稀奇地看着漆陶哄孩子似的哄娘子,耐心引着娘子出去更衣,并令小宮女收拾書案。
一踏出頤華殿往慈寧宮的方向去,蕭芫瞬間恢複了活力,一邊恨恨咬牙,“前朝政事怎麽沒将他圈在政事堂和禦書房裏。”
一邊健步如飛,“我要住在慈寧宮再也不回來了!”
漆陶小跑着跟在蕭芫身後,蕭芫說一句她便應一句。
丹屏抿唇抿得死死的,也沒忍住面上的笑意,還好娘子沒回頭。
入了慈寧宮後殿,蕭芫可憐兮兮投入姑母懷中,泫然欲泣地從頭到尾訴說了一通,尤其是“慘無人道”的過多懲罰和餓了半日的肚皮。
聽得太後十分心疼,一邊讓宣谙喚人備膳,一邊駕輕就熟地安慰。
——像這樣的事,實在是發生過太多太多次了。
且現在還好些,皇帝還小的時候,還會跑來與她告狀,想讓她幫忙管教,那真的是,摁下這個浮起那個,日日讓人哭笑不得。
一頓豐盛的晚膳填飽了肚子,蕭芫情緒稍好一些,撒嬌要留在慈寧宮一晚。
宣谙早料到了:“娘子放心,早使人将娘子的床褥備好了,就挨着太後。”
蕭芫乖巧點頭,好容易露出了笑容。
太後牽過她,“今日你來得正好,予有件東西要給你。”
“東西?”
蕭芫好奇,乖乖跟在姑母身邊。
太後一路将她拉到了書案邊,自旁邊的錦盒中拿出一封信件。
遞到蕭芫手中,“這封信,自邊關而來。”
聽到邊關二字,蕭芫眸光亮起,驚喜道:“是岳家阿兄阿姊來的信?”
太後點點她,“還有你岳伯伯,淨惦記着你阿兄阿姊了,怎連長輩都忘了。他們給你的信,可比給予的都厚上許多呢。”
蕭芫嘿嘿笑了,開心得神采飛揚,一下便将今天白日裏的凄苦抛到九霄雲外去了,迫不及待打開看。
真的好厚好厚,都夠她看上許久了。
但蕭芫一點兒都不嫌多,甚至覺得再厚些才好,最好可以一直讀到下回來信的時候。
依舊是岳蓮城岳伯伯打頭,話語親切寵溺,以極優美的筆墨描繪了邊疆風光,講述他們的日常生活,在岳伯伯筆下,邊關寧靜壯麗,偶有戰役也會很快解決,不值一提。
是啊,岳伯伯可是朝廷百年難遇的戰神,外族的這點兒騷擾才不成氣候呢,甚至用不到伯伯親自出馬。
末了一一過問她的學業、身體、心情,叮囑了足足一面紙。
蕭芫看着這些,心裏已經在想該怎麽給伯伯寫回信了,她要寫得比伯伯還多,若伯伯就在面前,她甚至可以說上個三日三夜!
接下來便是岳家大兄岳皓陽,皓陽阿兄為人沉穩,用兵如神,寫起信來言辭簡練、溫厚,給人一種不疾不徐腳踏實地的感覺。
說了許多許多事,最令人開心的便是與阿嫂給她添了個小侄子,最後還用紅泥覆上了小手印和小腳印。
看得她眉眼彎彎,迫不及待想要瞧瞧小侄子什麽模樣。
不行,回信的時候得讓皓陽阿兄下回将畫像寄過來,不然可別想從她手中讨禮。
然後便是次兄岳皓璟,開頭便贈了她一首邊塞詩,種種風光盡斂入筆下,粗犷而悠長,之後信中辭藻更是精美準确,平仄韻腳皆十分講究,要她看,都可以上場與那些享譽盛名的文人墨客相較了。
結束時提及他已定了親,對這位未來阿嫂頗為滿意,等她收到信時,估計已經拜堂成親了。
蕭芫再翻過前頭看看紅泥小腳印,忽然有些遺憾,遺憾阿兄們人生的重要時刻她遙隔千裏,無緣親眼見證。
結果底下三兄岳皓肇便大喇喇道,什麽知道她定然遺憾,沒事,不用遺憾,他就在邊關也沒觀禮,淨去打仗了。
蕭芫看着皓肇阿兄炫耀地詳細描述他打勝的每一場戰役,包括他曲裏拐彎的心路歷程,實在沒忍住笑出了聲。
怪不得岳伯伯總說,皓肇阿兄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了,和打仗過日子便夠了,與哪個年輕女娘處都是耽誤人家。
之後是岳家大姊岳晗雁,晗雁阿姊的筆鋒格外淩冽,內容平鋪直敘,可她看着看着,卻有些鼻酸。
阿姊大她四歲,幼時岳伯伯一家還在京城的時候,晗雁阿姊會常常進宮,是除了姑母,陪她最多,對她最好的人。
阿姊雖與皓肇阿兄是龍鳳胎兄妹,性情卻南轅北轍,皓肇阿兄熱烈如火,阿姊便冷然似冰。
且論習武天賦,阿姊是岳家兄妹中天賦最高的,幾年前便連皓陽阿兄都敗了下風,是威風凜凜、首屈一指的女将軍!
她真的好想見阿姊啊,算上前世,她一時竟記不起究竟有多久未見了。
蕭芫忍着淚水,接着往下看。
最後,便是幺姊岳晗瓊。
詩意般的溫柔從字裏行間透出來,如輕風,如春水,潤物無聲。
幺姊不止講自己近日又看了哪些書,珍藏了哪些字畫,還講了岳家的每一個人。
從岳伯伯近日總是為三兄和大姊的婚事發愁,一直到她身邊婢女又鬧出哪些糗事,行雲流水般勾勒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
蕭芫知道,她是想讓她通過文字知曉更多,就好像她們從未分開過一樣。
【情長紙短,不盡依依,希垂尺素。
暌違日久,拳念殊殷,祗頌玉安。】
蕭芫看着這最後一句,淚水猝不及防滴落,她慌忙偏頭,拭淚去檢查信紙,生怕淚水污了字跡。
太後将信紙接過,“正旦前不久他們才走,距今不過三月,你現在便哭,往後的七個多月又該如何呢?”
“不止這封信,他們啊,可給你寄回來不少好東西呢。”
太後将錦盒展開,不大的盒子以巧妙的機關分了七層,每一層所放的飾品皆不同,盒子側面,還有小小的花箋。
蕭芫拿起花箋,是晗瓊幺姊的字跡,寫着這些飾品的材質及用途。
最底下還有一句潦草的,明顯就是皓肇阿兄偷偷添亂加上去的。
【小芫兒,這些我們岳家用不上,都送給你了!】
什麽用不上啊,分明就是知道她喜歡這些,特意為她搜羅的異族飾物。
這些便是在塞外異國也十分珍貴,京城更是從未見過。
太後:“還有許多,明日遣人一并給你送去,可夠你玩一陣了。”
蕭芫破涕為笑,用力點頭。
這一夜,她将信壓在枕頭底下,睡在姑母身邊,隐約間好像真的回到了幼時。
那時有姑母,有岳伯伯,有岳家阿兄阿姊,還有李晁。
所有人都在一起,不曾分離。
岳家阿兄和大姊都比她和李晁大許多,只有幺姊小些,所以玩的時候都是他們帶她。
至于李晁,他從小就是個小古板,動不動把玩物喪志挂在嘴邊,而且皇帝的課業可太多了,他一日也沒多少時間能出來。
就這,還總想将她也拉回去。
不過岳家阿兄阿姊在的時候,都會護着她,所以他們進宮的日子,就是她最開心的日子。
只是後來,慢慢地,他們進宮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她九歲那年,岳家遠赴邊關。
從那之後,只有每年冬日會回來兩個月,人還總是不全。
不是皓陽阿兄不在就是皓璟阿兄不在,他們領兵的本領最強,會留在邊關鎮守。
去歲初秋她及笄,冬日除了皓陽阿兄,全都回來為她補過大禮,而她隔了一世,其實已有些記不清具體是怎般,心中只餘那極為深刻的,無憂無慮的開心。
一直不曾淡忘,仿佛就在昨日。
那也是前世,她最想再擁有的熱鬧。
可一年盼過一年,再也沒有盼來。
後來邊關局勢緊張,連那兩月阿兄阿姊們都無法歸京。
再到姑母去世她搬離頤華殿,困守一方巴掌大的破落天地,便是他們回來,她也沒辦法知道了。
她知道邊關之重要,不敢奢望岳家能搬回京城,但想和以前一樣,每年能有兩個月的相聚。
蕭芫翻過身側卧,靜靜望着棂窗下清霜般的月光,幻想着空中玉鏡流螢,與浩瀚蒼茫的邊關千裏共婵娟。
但她想了許久,除了李晁那兒,再想不出任何能得知邊關密報的地方了。
她得弄清楚,這一年的冬日,岳家為什麽沒能回來,邊關究竟發生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