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間露天咖啡座

5、夜間露天咖啡座

半年前,某個晚上。

椰樹壓彎了海街的夜空。

星光都扭曲起來。

槟城天黑後,海風拂過擁擠悶熱的海邊集市,帶來涼意。人們的說話聲比白天小了些。九點鐘,一間咖啡館內,薩克斯手正在吹奏《Wonderful Tonight》。浪漫旋律浸入咖啡香裏,整條街都變得溫馨起來。

這樣惬意柔和的夜晚,是可以談一些商務的。但是,這樣惬意柔和的夜晚,更适合談一些別的事務。

蕉樹旁邊,一對情侶在調情:

“張生,昨晚我等你一晚,也不見你來,你不想我?”

“想,想得要命……”

“那麽,一定是你老婆纏住你,不放你出門?”

“這個黃臉婆!我早晚掃她出門。連生三個女,大肥婆一個……哪裏比得上妹妹你青春靓麗又善解人意?今晚跟我走,怎麽樣?”

“讨厭啦……”

椰樹下面,一個漁夫在大喊:

“你、你冤枉人!左邊這個盆裏的,也是剛回海的蟹!一小時前剛從漁網裏拿出來,只、只是在船上就死掉……”

“那你還騙我說是新鮮海蟹?摸摸這個殼,軟過你良心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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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咖啡座上,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單手撐着頭。暖燈光從他額前的指縫間灑下,陷入眼窩一片黑暗。

手中文件剛翻到第二頁,江楓已無心看下去。

助理在桌對面埋頭苦幹,給他草拟新橡膠園的購入協議。他靠着椅背,将紙扔到一邊,抿一口冰咖啡,視線挪開。

從露天咖啡座最邊緣的位置,往前,向這條海街盡頭望去,世界自上而下一分為二:钴藍色星空與金黃色街道。仿佛某種平淡庸碌的日子與緋色暧昧的豔聞相伴。

但生活不只兩種。電石燈照亮了夜晚的槟城,一座混合多種族的城市,随處可見本地傳統白色建築、中式風格的店鋪、法式浪漫的餐廳、印式咖喱味的元素……混雜異域風情,糅合各色故事。

此時,隔壁一間華人開的廣東糖水鋪吸引了江楓視線。

他瞥見一抹深綠。

兩米外,穿綠裙子的少女坐在臨街的座位上,戴一頂椰棕色草編花邊帽,耳後夾一朵黃色雞蛋花。她的桌上放兩個椰子:一個椰青,一個椰皇。椰青已經喝完,椰皇做的冰淇淋椰子凍還未開動,花裏胡哨的配料堆砌在固體椰奶上,用料很足。

——甜度過濃。

女孩子修長細軟的手指間夾着一支Faber-Castell水溶性彩鉛,偶爾,她咬筆杆深思,偶爾她用筆頭撐着下巴發呆。

這時,一個婦女遠遠過來找她,一落座,就對她哭哭啼啼抱怨,指責家中自私的丈夫。

江楓聽了幾句,得知講的是新婚夫妻飲食習慣不合,一個食甜,一個嗜辣,一個愛香菜,一個恨香菜。丈夫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者,一切需要照着他的習慣來。妻子忍受不了,尤其忍受不了丈夫酗酒。

于是綠裙少女安慰對方:“德維娜,假如要我為一個男人吃香菜,不如讓我去死。”

“你建議我離開他?”

“倒不是為了香菜……”

“那為了什麽?”

“他不愛你,你怎麽會嫁給他?”

“他家境好,我阿爸阿媽替我作主結婚的。”

“你恨不恨父母?”

“已經習慣了,他們養一個女兒只為做一樁生意。”

“嗯這倒很常見,但你結婚不能是為做一樁生意。”綠裙少女想了想,壓低聲音湊近,“我感覺……你丈夫這個人情緒不穩定,說不定以後吵架會對你動手的。動手——你明白嗎?我聽太多這類事情啦,推測八九不離十的。勸你多觀察一下,離開要趁早。”

新婚婦女哭完就走了。

也不知最後會不會離。

少女轉而跟別人聊天,說地道的廣東話,也說馬來語,只是馬來語比不上她偶爾出口的法語流利——她跟隔壁西餐廳的法國老板滔滔不絕講話,很熟練的樣子。

江楓在巴黎留過學,雖然那幾年上的是英語課程,但也會點法語。他聽到法國老板在打趣這綠裙女孩,問她是不是在畫《Caféterras bij nacht(夜間露天咖啡座)》,她笑了,說希望是的。

她的綠色鉛筆在Canson素描本上“唰唰唰”,暈染出一片棕榈葉。

老板說:“我很羨慕你,一到假期就悠閑自在,每晚出來吃夜宵。”

“我、我哪裏每晚吃夜宵啦?只是習慣晚上喝點咖啡、糖水。”

江楓把目光撤回來,耳朵卻不自覺收納着與她相關的聲音。起初只覺得這女孩話多,總在跟不同的人閑聊……但漸漸發現事情不簡單——好像,這條街上的人都認識她,無論男女老少。

她可以跟任何人搭話。

*

夜深,蕉樹邊,出軌的男人與女人還在調情,來嘛來嘛今晚不許爽約;椰樹下,漁夫還在跟客人拉長戰線争吵,滾吧滾吧海鮮愛買不買。夜色绮麗,在這混雜了現實與幻想、虛僞與真切的海街,無數種複雜情緒最終沉澱為一種平和的氛圍。生活總是這樣,令人煩悶、矛盾,但生活又總是有這樣的夜晚予以纾解。

江楓被商務煩擾的心情稍緩,他剛把視線放回枯燥乏味的文件上,聽見少女說了一句:“哦!很正常,闊少們通常沒有頭腦的。他們中的許多人,除了吃,喝,睡,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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