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獄門深(二)

第047章 獄門深(二)

張修拱手将退, 他忽然想到什麽,立住腳。

“李娘子讓臣給聖人帶句話。”

李洵手中的筆微頓,擡起眼來,“何話?”

“李知言——‘千人作賦, 萬人同悲, 她也算, 未讓陛下失望’。”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 如急雨砸入石,

坐于層層屏簾前的李洵,聽此,驀然笑起來。

原來, 他仍是小瞧了李知。

這幾日朝中以她為由所激起的千層浪花, 萬層漣漪,倒可稱得上是千人作賦。

而她在牢獄之中,要如何,萬人同悲呢?

殿中窸窣的落筆聲又響起了。

張修立在那兒, 聽着聖人兀自發笑, 不由得不安起來。

“既然刑部查不下去,朕去選幾人到刑部輔查。”

張修一愣, 忙拱手道:“陛下, 刑部也并非是”

他還未言畢,李洵便擡手, 打斷了他的話,“此案還是速結的好, 多遣些人手。”

張修按着掌心的袖子, 只得吞下口中的話,朝聖人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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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那句, 他昨日品了一個晚上,也未品出什麽旁的意思,無非是自嘲的話,怎麽到聖人這裏,卻變了。

張修邁着步子沉思,出了這武德殿,他想,自己怕是辦砸了事。

清河還為着張修的話所憤憤不已。

“阿耶,我瞧這些人分明就是不想讓李三娘開女學。”

她直起身,轉步到李洵跟前,“那昆侖奴一案,幾月前分明傷得是李三娘的名聲,如今被刑部又拿出來反将一軍。”她拂袖,語氣急促,“天底下,哪有這般不做人的事!”

李洵卻笑起來,“天底下,如這般事多着呢。”

清河抓住聖人的字眼,停住步子轉過身,“阿耶也相信,三娘是無辜被誣陷的?”

桌前的藥盞已經涼了很久,李洵才擡手,“信與不信,最終他都會有讓人信服的理由,或是刑部,或是李知。”

他端起那藥盞朝清河,“就像這藥,熱了,我不願喝下,涼了,也終須喝下。”

清河雙手交疊于前,她望着那碗被聖人飲盡的藥,如今正輕擱在碟盤之中。

她好像忽然懂得,阿耶在隐喻什麽。

她聽見自己輕聲開口。

“阿耶可以選擇不喝的。”

回應她的是聖人帶着笑得輕咳。

“可總有人逼朕喝下,不是嗎?”

武德殿中的炭火燒得正旺,身旁是起居郎簌簌的書寫聲,吳輝彎腰盯着那已空的瓷盞,不知在想什麽。

“那為什麽,阿耶的臣子皆駁斥李三娘女學一事呢?”

殿下金獸爐中,升起的熏煙緩緩向上,清河的話如同這被風輕帶過來的煙,讓李洵迷了眼。

為什麽呢?

他唇微張,眼前有些看不清清河的面容。

慘白的天光之中,他恍惚瞧見,大殿之上行來二人,他們笑着立在清河一旁,朝他行禮。

大風起,吹散了停靠在李洵眼前的霧。

他瞧清了。

那是誠太子與皇後。

清河說完,便有些悔了,這話問出來是不該的。

縱使案前那人是她的親父,可他也是牌懸金殿之上,獨坐高臺的聖人。

親情間的猜忌與試探,古來最為慘烈。

她捏緊手心,轉過身匆匆回到案幾前端坐,言不達意,意不達心。

“我也是擔憂李三娘過狠了。”

李洵眼前的場景因清河的這句話倏然乍變。

誠太子與皇後的身影一瞬間隐入塵煙,消失不見。

案前是仍在緩緩上升的霧,與端坐着朝他投來擔憂神色的清河。

喉間,腥膻味湧上,一陣發緊,鮮血自口中溢出伴随着咳嗽聲,李洵再也支持不住,跌坐于地。

耳後是清河響起的尖叫聲,是吳輝揮手的叫喊聲,但那些無關緊要的嘈雜,在耳鳴之下漸漸消弱了。

他聽見的,是多年不曾入夢的熟悉聲色,攙扶着他坐回椅上。

“臣請問,聖躬安和否?”

那是千百次前,誠太子一聲聲地叩問。

聖人突然的昏迷,驚動了在府中休假的李由林。他舍了還未擺完的吃席,速速回了宮。

甘露殿中,是一群守在外處的奉禦。

李由林彎身拜,又轉步望向那層層疊疊的厚帳之內,語中不乏擔憂,“陳奉禦,聖人的如今狀況可好?”

“哎。”陳奉禦搖搖頭,嘆道:“聖人原來身子虧虛極大,肺虛火,一直也是藥未斷,如今這遭又是心氣不足則主血無權,是過于憂思勞倦之象。”

李由林也微嘆了口氣,“那還勞請奉禦用心照料着聖人的身子。”

“這是自然,不過身體之事,多在于人心自身,便是再好的藥材由聖人這般折騰,也……”陳奉禦不忍開口,他長長嘆息一聲。

李由林一雙手攥緊,他拜送奉禦們離開。

吳輝仍守在床前,瞧見李由林踏步進來,他彎身輕喚了聲大監。

“出去說,讓大家這兒靜一靜。”

吳輝點頭,跟着李由林轉步到外廳。

“昨日大家在武德殿之上是怎麽回事?”

吳輝忙俯着身,一五一十道:“昨兒個張郎中來禀李司籍與昆侖奴的事兒,後來貴主氣不過,同大家理論刑部這兒事幹得不厚道,說着說着大家眼睛就直了,然後就吐起血來。”

李由林垂下手,沒吱聲,又邁步入內。

吳輝立在那兒,未跟着進去。

帳中,是極重的藥草味,咳嗽聲低低地響起。

李由林一驚,忙擡手掀開簾子,聲色微顫,“大家,你醒了。”

李洵嘴唇發白,從帳外照入內的天光,逼得他睜不眼,恍惚好久,他才看清了李由林。

“大伴……回來了啊。”

“是是。”李由林跪坐在床前,有些哽咽,“老奴不在,大家怎麽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樣子。”

李洵将頭移正來,他盯着簾帳的頂,輕聲開口,“由林啊,我見着皇後和太子了。”

李由林顫着身接話,“皇後殿下與誠太子許久未入大家的夢來,許是這次他們在天上也挂念大家的身子,大家更得好好保重。”

李洵卻搖搖頭,他語氣飄忽,如同那日的霧,“不是夢中,不是夢。”

李由林一愣,“那是,在何處?”

“在,武德殿上,我看見太子在昏定,皇後就站在清河的身旁。”李洵忽然猛地抓住李由林的衣袖,語氣愈加急促,“由林你知道嗎,他們同朕說話了。”

李由林知曉聖人怕是又陷進誠太子與皇後離世的哀傷之中去了,忙安撫着他的情緒。

“大家這是好事,皇後殿下和誠太子還記挂着大家,大家得好好地養着,等着他們來見你。”

李洵手中的勁兒漸漸緩了,他慢慢平息下來,喃喃道:“是好事,好事。”

“陛下剛醒,還是起來吃點東西補補。”

那端着盤子的婢子們早已跪在了帳前,瞧着聖人由着李由林攙扶起,靠于床邊,手中的物什輕了些重量,婢子的眼便垂得低了。

“朕躺了多久了?”

“一天呢。”李由林将藥勺遞于他嘴邊。

“一天啊。”李洵想,有些久了。

他恍然想起,還在刑部牢獄之中的李知。

“科舉一案,朕記得,先前科舉一案是胡侍郎同謝拾遺督辦的。”

李由林手中的藥勺一頓,接話道:“是,他二人已經是尚書同補闕了。”

李洵嘆了一聲,“躺久了,記性也愈發不大好了。”

李由林手上動作未停,等着聖人接下來的話。

“先前四年前的案子辦得不錯,想來李知這橫跨三年的案子,也能辦好。”

李洵望向他,吩咐道:“去中書傳一聲,讓胡詠思和謝愈一同與刑部查辦李知這案子。”

李由林的眼垂下來,分辨不出情緒,他瞥向立在帳隔廳外門前守着的吳輝。

吳輝聽清了,便一彎身退出了甘露殿,朝着中書省下而去。

李由林服侍聖人躺下後,就去了內侍省中。

于鴻鹄瞧見他,拱手上前,“大監回來了。”

“嗯。”

“刑部那邊有消息嗎?”

于鴻鹄一面跟着李由林朝內耳房走,一面道:“李知她自請入獄了。”

李由林手腕之上的珠子又轉到了手中,他語調之中,聽不出情緒,“這我知道。”

于鴻鹄微讪,忙上前将前門上的厚布簾子掀起,讓大監好進去。

他卻是忘記了,大監雖不在宮中,也自是能在府上知道消息。

大監手中替他奔走的可不止他一人。

房中爐火燒得火熱,一股一股的熱氣浮在屋內,李由林扯下外衣,于鴻鹄忙上前接在懷中。

“張郎中說聖人怕是要給刑部增派人手去查辦。”他将外衣稍作整理挂在了木屏之上,“大家想這案子盡快結。”

李由林撩袍坐下,“大家已經遣派了,是胡詠思同謝愈。”

于鴻鹄一愣,又是他二人?

那科舉的案子便是這兩人,不知這次李知的案,有他二人,會不會辦砸。

他垂手站在一旁,便聽大監接着吩咐。

“中書敕令下行最短也要兩日光景。”李由林撚着珠子,沉聲道:“讓張修想辦法,這兩日得在刑部将李知這案子結了。”

他微靠身,“如此,也算是讓聖人了卻心思。”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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