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清醒夢(一)
第064章 清醒夢(一)
離皇城一坊之隔的河間王府中, 聖駕已至。
“今早臣弟才去了宮裏頭,怎麽如今這個時候想來臣弟府上。”河間王自中堂而相迎,複而拱手。
他的目又落在一旁的李知身上,“這位女內人是?”
李知叉手與腹前, 擡眸與他一雙探究的眼所對視, 她淡聲言:“擔不起河間王垂問。”
李洵笑了一聲, 闊步朝前, “今早聽胡尚書同謝補闕描述你府上的布置頗為精巧,朕許久未出宮,本想去公主府,而今路過便來看看。”
河間王眼自李知身上移開, 擡步跟上聖人, “府上布置無非移花接木,移山動水,無甚特別。”
“非也。”李洵負手轉過頭,“朕看頗不同長安旁院所固有的布置。”
他朝天一望, “就只單說府中的采光。”李洵轉過頭望他, “頗為差啊。”
“不過旁的倒是出塵雅致得很。”
河間王扯起笑來,“臣弟對容顏頗為在意, 自是花了些心思。”
李知聽此撩目, 倒真是。
不見光,一張慘白若豔鬼的臉。
何曾能想到, 這張面皮之下,藏着如此肮髒的心。
“我記着胡尚書還說來時見到一屋的燈籠, 這殿在何處啊?”
河間王面上揚笑, 接話道:“那是用來賞歌宴舞用的,陛下若想去臣弟這便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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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起了陣冷風, 将地上的葉子吹卷走,聖人暗紅的大氅也被掀起些衣角。
河間王方才含笑的眸子倏然一縮。
月白灰袍。
怎麽會是月白灰袍。
李洵頓住步子,“怎麽不走了?”
河間王飛快掩了異色,賠笑道:“只是忽而想到園中新建了一出池水園,陛下不若先去那處瞧瞧。”他手攏在背,朝後不動聲色地招手。
柳娘瞧見,慢慢朝他靠近。
河間王在她手心寫下一個字來。
前處李洵已轉過身,展顏應下。
“府中布置頗有江南道的韻味,看來先前讓河間王呆在绛州倒是委屈了。”
他朝李知笑言:“李知,你說這是不是比太極宮的景,還令人舒心啊。”
李知彎唇,“各有各的風致,若真要摘出一個,河間王府更勝一籌。”
河間王緊着的心倏爾松了些許,負手于後的指又垂下來。
他望了柳娘一眼,示意不必了。
倒是自己多想。
聖人無非是想看看殿中的甬道通往何處,這道本就只夠出河間王府,于他而言,解釋幾句也就糊弄過去了。
河間王又揚起笑,“陛下還請這邊走。”
新修的池水園外頭是一圈的石階,而後從一端徑直朝內開出一條路來,于湖心正中懸一圓臺。
站此圓臺,怕是這府中采光最為通透之處。
“頗為精巧。”李洵點頭嘆道,“朕倒是想舍了太極宮到你這兒長住。”
河間王微擡手,“陛下說笑了,臣弟此處想來便可來。”
轉步朝前行一段,河間王便開口,“這便是方才聖人所想去的主殿。”
李洵“嗯”了一聲,“那去瞧瞧吧。”
朱門之外,河間王身邊的女婢從旁擡手推開。
入目是極其耀眼的金殿,李洵的目一路朝前,落于那兩尺高的屏風前。
高座之上,壁懸屏風,并未撤下。
李洵的面色一瞬地沉下來。
“河間王府上的燈籠倒是挂得滿啊。”李知擡頭扯笑。
便見李洵擡步向裏,徑直朝高座而去。
河間王見狀,忙快步跟上,“這是宴臺的主座,此處看席下一覽無餘。”
高□□坐,登金銮。
李洵停在高座前,滿殿的燈火攏着暗紅大氅。
他忽地擡手,扯住身前的大氅,自上猛然一揮。
暗紅的大氅在空中飄蕩半刻,便已落地,河間王的眼眸間自滿目暗紅,頃刻轉為赤黃。
自屏風所透的光正落在李洵身間,鋪滿,不落一處的赤黃。
他的眼倏然一縮,呼吸微窒。
他看着聖人舉起雙臂,冷眼垂頭低看。
看着聖人慢慢轉過身。
下一刻——
那一雙布滿紅絲的目赫然與他對視。
“告訴朕,這是什麽服!”
耳中,是聖人震怒的話。
“告訴朕,這是什麽色!”
河間王面上慌亂,口內卻說不出一句話。
“朕給足了你時間去撤下這些東西,你竟還敢留着,朕該說你蠢,還是說你自視甚高!”
李洵的手用力按住他的一雙肩,将他狠狠推向身後的高座之上,死死扣住,“這般,想要登金銮嗎?”
河間王掌着的手止不住地發顫,他忙道:“臣弟若想要登寶,十二年前如何會助兄長!臣弟資質平庸,但尚有自知之明!”
“想和能是不一樣的。”李知垂手立在一旁,眉目清冷,嗓音一如高山之上的雪尖,令人清醒生寒。
李知迎着高座之上的目光,河間王的眸如蛇吐信。
但她仍從容、淡然、一字一句、慢慢地開口:“不能可不是不想,河間王,莫要,說反了話啊。”
“你!”河間王轉過頭,喝道:“此賤婦欲離間挑撥,來人,殺了她!”
他身後的柳娘聞言,頃刻目露寒光,朝前刺去。
李知一驚,下意識擡手,握住自身前将直入的匕刃,只差一瞬,李洵身邊的武衛頃刻揚翻柳娘手中的匕。
血,順着手心蔓延,一汩一汩的朝下滴落。
李知的手有些發顫。
李洵目中大駭,後退幾步,“你竟……”
“來人!速圍了河間王府!”
武衛橫刀向前,将腰間的冷弩朝外一射。
聖人身邊的兩名武衛皆拔刀,将聖人和李知護在後面。
殿外那只冷箭所射出的訊息,早已被坊間高樓所捕捉,此刻河間王府,已湧入大片的金吾衛。
“你這河間王,今日便做到頭了。”李洵擲下一句話來。
河間王卻桀然而笑,他并不将李洵的話放在心上,“臣弟還有個秘密,陛下想不想知道?”
“是關于你那寶貴的誠太子殿下,真正的死因。”
李知一愣,手中的痛倒是被河間王的話所牽引去。
李洵眼眸,倏然因此發紅。
李知看向聖人,如今面色已被激怒。
只見李洵猛地咳嗽起來,跨步上前死死抓住河間王脖頸間的衣襟,他目眦欲裂,大吼道:“說!給朕說!”
“誠太子,朕同皇後的兒子,究竟是怎麽死的!”
“文征,是文征吶。”
殿中是接連不斷的笑聲,河間王饒有興致地瞧看李洵的變化。
“敢離間我同文征的情義,我現在便殺了你!”李洵抽出武衛的橫刀,已經揚起。
河間王又是大笑,他坐于高臺之上仰和不起,“君臣情義,真是天大的笑話!”
他冷目,“你現在殺了我,世上便永無可同文征對峙之人!”
“留着我仍在這河間王府逍遙快活,等文征回長安,臣弟可是有辦法,讓他吐出真話來。”
李洵手中的橫刀,倏然就松了力。
他有些動搖了。
李知見狀,忙道:“陛下,河間王府上有密道,不可輕信!他這是肆意攀咬,拖延之術!”
“你這賤婢,該殺!”
李知顫着手,朝他冷笑:“河間王手中沾染的人命,也不差妾一條了。”
河間王打量着李知,她着六局的宮袍,可李洵卻将他帶在身邊。
他若未記錯,今早武德殿前立在外頭的也有她。
“陛下帶着這位在身邊做什麽?”河間王直起身,慢慢言:“她的容貌既不像先皇後,性子也不如陳婕妤,陛下帶着她,是為了什麽?”
見李洵不答,他便将地上的柳娘扶起,複又拉入懷中,扯笑道:“既不是舊愛,那便是新歡了。”
李知死盯着他,恨聲言:“目無尊卑,欺君罔上,河間王,這可不叫做沒有野心。”
铮然一聲,李洵手中的橫刀已抛至地上。
他轉過身,擲下一句話,“封抄了王府,将他那暗道查出來。”
“至于河間王,拘回宮中,朕親自看守。”
李知垂目,這已是最好的安排了。
手心間的血仍在觸目驚心地滴落,她的右手,活像殺了人一般。
“先去坊間找位醫正處理一下。”李洵的視線落在李知的右手。
他擡步朝前,行得很慢,于一旁的武衛吩咐,“殺了河間王身邊的女婢。”
下一刻,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地痛叫。
“柳娘!”
李知未敢回頭,徑直跟着聖人出了這滿目輝光的大殿。
朱門外,卻是鋪面而來的血腥味。
階下,樹前,水邊,都是伏地不動的屍體。
金吾衛自接到訊息,是一路殺進來的,園中女婢侍從,皆屠盡。
李知的眼不知該落于何處,只覺腦中目眩,天地傾倒。
她喘息起來,隔步一行的血跡自地上一瞬得蔓延自她衣間。
李知顫抖地舉起雙手,入目的血水,沒由來地令人心慌。
她步子不穩,面色蒼白,眸中如受驚一般,手心間的血跡因這劇烈的抖動而蜿蜒,她喃喃道:“怎麽……怎麽全是血……”
怎麽雙手都是血。
我的雙手怎麽滿是血。
她惶恐不解,緊緊閉眼,複而猛然睜開,入目仍是滿目殷紅,掌心尚且能感受到血液的溫熱。
我何時殺人了。
“李知。”
“李娘子。”
“怎麽了?”
“你怎麽了?”
耳邊是一陣陣如沉水般的詢問,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李知分辨不清,她如受驚的鳥兒,半步也邁不出去。額上冷汗高挂,她顫抖着胸腔出聲,“我好像……殺人了。”
腦中的弦崩斷,耳中只餘嗡嗡聲,眼前滿目鮮紅已被黑幕替代,清明不複,李知徹底昏倒于地。
大團黑霧彌漫,包裹周身,此刻天旋地轉,就在撐不住時,被逼得睜眼。
“阿耶,我也想去宮宴!”七歲的小昭九纏着父親不放手,一個勁兒地撒嬌,“魯三娘都去了,我也想去,阿耶求求你了。”
“昭九那宮裏有吃人的妖怪,可不許去。”
小昭九被唬了一跳,她揉揉眼,有些害怕偏還要駁道:“為何魯三娘的阿耶要帶她去。”
“魯郡公替她女娘請了神佛庇佑,自是不怕的。”
“阿耶也不願為我請一個!”小昭九不忿,踩着步子生氣地跑了。
“這孩子,你都快唬不住她了。”陳徽仙笑着。
李使期拉着夫人的手,無奈道:“等昭九再長大些便好了。”
黑霧再次襲來,眼前人已似霧非霧,似清非清。
聲音如絲般一縷一縷的飄散,眼前的景象越來越沉淪。
而後,消散不清的聲音又慢慢聚在一處。
“阿耶今晚赴宮宴,可別貪酒。”十五歲的李知已然懂得,阿耶不讓她入宮。
“這舞起來,喝起來,如何能控制。”李使期笑着理好衣襟,“年年這宴,倒是過得無趣。”
陳徽仙瞪他,“昭九的話也不錯。”
十五歲的李知注視着阿耶阿娘遠走的背影,消失不見,又忽而折回,帶着怒目。
她正疑惑,恍然見身上的衣裙已着外袍,早已不是夏日。
阿耶的話也便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我可許你寫冊注書,可許你不嫁人,可許你離長安城外萬裏廣闊處,但我不許你,沾染進權欲的漩渦中。”
李知猛得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