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起暗局(一)
第115章 起暗局(一)
金吾衛牢獄外的白牆皆懸立着諸多刑具, 牆角邊沾染上的點點淡紅也都未褪去,不知是為着将坊間這閻羅名聲再漲一番,還是只為吓一吓來此的犯人。
風吹掀衣擺,李知垂手立在牆下盯着瞧了半晌, 片刻便踱步朝內。
跟在不遠處視事的衛兵朝前努嘴, 同身邊的人做着口型。
真是位怪哉女娘。
身邊人點頭, 扭頭見李知轉個身的功夫都快沒影, 兩人便忙又匆匆趕上。
剛跟着回了正堂,只聽銅鏈兵戈聲自不遠處的門檻外響起,二人轉過脖子,只見着一臉肅色的衛将軍掌刀跨步進來, 身後壓着是滿身血的郎君。
又來了一個活死人。
“速去請醫正, 勢必把人給我救回來!”
李知一瞬地自座上起身,雙眸倏然落在那染血的郎君衣擺。
心中湧動的一絲悸然不适,令她陡然目移深吸一口氣。
這暈血症,自那日從河間王府出來, 倒真的染上難脫了。
她轉過身, 垂眼朝着一邊的高幾行去,擡手仰喝了盞清茶緩緩。
衛寂便已經踱步過來, 自後拱手, “李學士,久等。”
只見她依舊面着高幾, 微擡起手擺了擺,示意無事。
衛寂移目朝向那有些顫的指尖上, 卻是直言:“學士暈血的症狀這般嚴重了?”
李知捏緊茶杯的左指一蜷, 垂目思索起這句話,口中也低聲喃道:“是啊, 怎麽愈發嚴重了。”
囑托給蘇慧的事還沒有答案,今日忙完,該是得進宮一趟。
她擡目,自借力的高幾上起身,“醫正處的那人,我得在旁親望着你們審。”
“這怕是有些不妥。”衛寂盯着她,“我金吾衛,也沒有這個規矩。”
李知面色帶着些蒼白,她慢慢揚起笑,頭一次借着聖人的名聲狷狂回話,“我奉聖恩來,你見我,該如西市令見你。”
“此人,我李知審定了。”
堂外的春風灌入內,停留在外的一絲血腥味也似乎随着闖進,簌簌聲響起,細分辨之時才發覺是愈加急促的腳步。
“中郎君。”
衛寂轉過身。
急行而來的衛兵仰目開口:“章平,醒了。”
金吾衛的牢中甬道幹悶,行至此處,倒是逼得人腦中發昏。
李知微凝眉掃了眼左右,朝衛寂問道:“章平這一身傷,因何緣故?是金吾衛的手筆?”
衛寂步子不停,“是他自己。”
“此人身上的秘密怕是恨多,我們囚住他時,不惜自毀。”
越往裏,血腥味越發重了些,李知眉心未展,只從袖中掏出一方青色帕子掩住口鼻。
班房只一步之隔,衛寂停住步子,金吾衛的手段多,只怕暈血症在內也撐不了太多時辰,他便扭頭提醒:“學士當真撐得住?”
李知指尖微緊,鼻間的青帕也多了些褶皺,冷冽不疑的話透着方帕傳來,“我撐得住。”
這人身上的秘密,她必須同金吾衛一道,親自聽着。
衛寂便不再說些什麽,只擡手推開了門邁步進去。
人架之上綁着一位垂頭郎君,身上的血衣悉數被換了下來。
“中郎将,老夫施針麻了他的舌頭,且可安心。”
“勞煩。”衛寂點頭,又朝一旁立着的獄衛開口,“将人弄醒,審。”
嘩啦的水聲自班房內響起,熱氣騰騰朝上,這是滾燙的水。
木架上的人頃刻掙紮起來,撞得作響,口中卻只能嗚嗚叫喊,他發不出一個字。
“徐柳與你是如何相識?”衛寂望着他,“若願意答,便點頭,我自差人去解了你的手,若不願,金吾衛的名聲,想來你也知曉。”
他随手自案上拿了一把帶齒的棒,慢慢朝章行走近,“活死人,還指在金吾衛走過一遭的人。生不得,死不能,痛苦萬倍。”衛寂掰着他不屈服的頭,硬扭向一旁看,“你瞧,醫正在一旁守着,必不會叫你死于此處。”
木架之上的章平怒目,卻不為所動。
“動手。”
安靜坐立在旁的李知,聽着耳中所傳入斷斷續續地嗚咽聲,撞木架的動靜愈發強烈,入目的顏色已闖進幾分點紅。
她未動半分,盯着章平亦是緊緊攥着不松開的指頭。
針尖碾入皮肉,胸前已經赫然滿目點紅,鐵鏈的急促響動伴随着竄動的火苗,只喘息一刻,滾燙的熱水便澆來,刑具已向着身下行去。
撞擊之音驟然沉寂,木架上的章平,已經昏死過去。
李知極快地移開目,放于膝上的左手不自覺地顫抖,立在一旁的醫正不用衛寂開口,便已經擡步去醫治。
這班房的血腥味,透着清苦香的方帕也快蓋不住了。
衛寂不動聲色地望向李知。
木架上的人轉醒,新的一輪折磨便複又開始。金吾衛的刑具的确不同旁地,李知只聽着章平的嗚咽聲,就能聽出諸多不同來。
典書案旁的線香已經燃了半截,醫正也來回挪了幾次步子,連着一聲低過一聲的響動再難持續,可那架上人卻是不屈,折磨自此也未曾點過頭。
血水彙聚成一癱,一點點朝前蔓延,李知已快要在此處坐立不住,她忽而起身掌着班房的門,沖腦的昏迷感和心悸一點點湧來,她逼迫自己吞咽下去。
不能走。
這人口中的話,得完完整整地知曉。
“李學士。”
“是要離嗎?”
李知未轉身,也未回答衛寂的話。
手背上筋骨微凸,她的指尖快要嵌入木板之中。
她用力穩着心神,擠出句話來,“中郎将,接着審吧。”
胸口的沉悶感難抑,李知只覺耳中的振鳴聲越發大了,快要蓋過章平的動靜。
眼前一閃而過的黑幕,驚得她雙手皆扶住班房的木門。
那方覆面帕子就這般落地,血腥之味鑽入,強悍地侵占整個鼻腔。
李知腦中弦一斷,逼着自己朝門前跨去,咚然摔地聲響起,與此一道出聲的,還有房內的一句驚呼:“中郎将,他點頭了!”
衛寂一怔,眼自半掩的門處收回來,只朝旁吩咐,“卸了他的手,拿紙筆來。”
等他邁步出來,望見的是,李知略微有些蒼白的臉。除了淺藍的衣裙處沾染上些難以忽視的灰土,她淡然的神情一如從前。
“章平招了。”
“是。”衛寂自她衣裙處收回眼,微轉了下腰間的刀,“如學士所願了。”
李知有些泛白的唇極輕地扯笑,“不如金吾衛的願了嗎?”
甬道之上,血腥氣一汩一汩自班房內傳來,衛寂一頓,擡手拿刀柄将門闩帶上。
無言之下,是立在房外等着章行的親筆手書的兩人。
李知擡眸望了他一眼,随即邁步拉門,又轉入班房內。
獄外的落日紅如殘陽,半懸在宮闕的一邊,行人皆要駐足嘆一句,唯大道之上,策馬俯身奔過一位藍衫女娘。
李知在趕着太極宮的落鑰時辰。
章行……徐柳……
還有……
朱樓。
供詞上的秘密不多,但足以,拿下這一局棋。
殿外的腳步急促,衣擺伏地,簌簌掃過所行之處。
“聖人,貴主來了。”
王離頭一擡,退身朝旁移去,高座之上的聖人卻叫住他。
“王校尉留步。”
王離步子一頓,垂頭應了聲“是”。
視線之左,便徐徐闖入一抹豔紅,宮裙衣角上的暗金紋路一點點自眼底拂過。
如他所料的聲便忽而落入殿中,甚至,比聖人将揚笑地慰問更快些。
“阿耶,我與王校尉情投意合,還望阿耶成全。”
案前面容一僵的不止是李洵,還有候在李洵身旁研墨的李由林。
以及将随着中官踏入殿內的李知。
中官這扼在喉間的話,就這般顫巍巍地垂頭朝上報來,打破了殿中的一絲寂靜。
“聖人,李學士也來了。”
清河忙轉目,對上的卻是李知移眼望向一旁的王離的神情。
“給李學士賜座。”
李洵朝下吩咐了一聲,再轉回清河的話,他也是心中不痛快地開口,“王校尉,做如何想?”
豈料王離将朝前邁了一步,還未張唇,便被清河搶先答了話。
“阿耶,我與王六郎自曲江宴上有過一面之緣,而後在其離京宴上,與王六郎對酒暢談,頗覺合心意,自此情投意合,而後王六郎北上深州,我二人也沒斷了訊息,兒也悄悄寫了幾封信送去,只是他多行于馬上,并不給兒回信。”說道後處,清河卻是自己先氣上,低頭哼哼了兩聲。
王離轉出去的步一頓,掀眼望向身前那豔紅的背影,心中倒是一笑。
貴主扯謊的本事,也是有點拙劣。
他還極想行到清河前處,望一望她如今面上神色。
李洵靠在椅上啞然失笑,朝下委屈作态的清河問道:“這般說是你單相思,王離被你幾句綁在一處,好生不苦楚。”
李由林也樂呵呵地接下聖人的話,“老奴聽着那句‘兩情相悅’也是唬了一跳呢。”
李洵笑咳起來,心中松了口氣,又朝面上不服氣的清河言:“這樣胡鬧,阿耶怎麽做主?姻緣得是真正情投意合才能牽得長,走得遠。”
李知微動了動手心,移目向清河望去。
如今局面,她該如何收尾,又如何達到想要的目的。
李知極想知曉,經此諸言諸事,筱雨究竟,有了幾分長進?
殿中恍然陷入一陣阒然。
清河立在階下,承着四面而來的視線,面上挂着的不服嬌怒委屈也快要裝不下去。
她還在等。
等着立在她身旁的郎君。
這一局的變棋,此刻,是他王離。
金獸爐中的白煙一點點上浮,清河睫羽慢慢将垂,扣在一起的指節也将一點點收緊。
她擡頭,忽而朝上開口,“阿耶”
“我與貴主确為情投意合。”
緊随清河而來的,是王離邁步朝前的話。
李知聽此眉心一動,視線凝在階下玄紅。
筱雨起局,變卦倒承在王離身上了。
清河偏過頭,看向立在身邊同樣垂眼帶笑望來的王離。
未開口的話,悉數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