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7/心病
秋雨來得快,去得快。
宗明半夜口渴醒來時,雨已經停了。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趁着臺燈一閃一閃的光亮,望向不遠處的鐘表。
淩晨三點。
他挫敗地抿了口涼白開,潤了潤幹涸的嘴唇,将胳膊肘蓋在眼上。
已經數不清第幾次淩晨三點醒來了。
再也睡不着。
猶豫一會,他坐起身,摸出一盒煙,走到陽臺邊點了起來。
雨後的空氣彌漫着潮濕的土腥氣,微風拂過,有些冷,他下意識裹緊了睡衣,左手擋住風,點燃了煙頭,冒出雀躍的火光。
宗明熟稔地抖了下煙灰,深吸一口,又從口中吐出。
他其實不會抽煙,師傅總笑他吸煙不過肺,拿煙姿勢也不對,一眼小孩子氣。
宗明不迷戀煙草,他只是需要一個寄托,一個動作,來散露內心的愁緒而已。
突然煙被風吹得歪了方向,迷住宗明的眼睛。一時間眼睛火辣辣的疼,被刺激出淚水,粘住鴉羽般的長睫。
平日裏見中年男人抽煙,鬼迷日眼的,不肯将眼睛睜開。現在宗明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那樣眯起眼睛。
人總要試錯,才會承認從前不理解的道理。
放在別的事情上也适用,例如他早已承認,當心理醫生,是解決不了他的心病的。醫者難自醫。
否則,他不會總在暴雨天,夢到小時候。
不是在孤兒院的小時候,是比孤兒院之前,更早的小時候。
彼時他住在本江,是正兒八經的本地人。他還擁有姓氏,他姓李,叫李宗明。他的父親李根良,是多年前殺害多名少女,臭名昭著的戀T癖。
小城人言可畏,父親被捕後,宗明被接入了孤兒院生活,卻還是遭受排擠、嘲笑、侮辱。他以孩童的身份,承擔着本不屬于他應該承擔的後果。
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僅僅被判了無期徒刑,在獄中了此殘生,活得沒皮沒臉,幸福異常。
這是他關于童年為數不多的回憶。再印象深刻的過往,随着時間的流逝,也會模糊不清。宗明總覺得,他的記憶似乎出現了斷片,腦海裏最後的印象是在暴雨天,他站在土堆上,看着不遠處的父親淹沒于閃爍的警燈中,指認着犯罪現場。
其餘一概不知。
不過宗明對此早已習慣。因為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經常會解離發作。
如果用柏拉圖的話給予這個詞彙優雅的解釋,便是靈肉對立。意思是他的靈魂常常離開軀殼,飄忽在半空中,注視着□□進行不受控制的活動。
倘若□□遭受的痛苦太大了,靈魂會抹除有關的記憶,“腦霧”真的如同名字一般,彌漫出濃重的、潮濕的雨珠,潑灑在記憶的片段裏,讓一切模糊在水裏,再也無法讓他記起。
是的,他真的習慣了。
如果記憶已經被故意抹除了,他又有什麽必要去主動追溯,換來更清晰的痛苦呢?
宗明改了姓氏,在孤兒院活成了另一個極端。他成績優異,品行端正,性格溫和,挑不出任何錯處。宗明的照片,占據了孤兒院榮譽牆的大半江山。日子一天天過着,印象不斷更新,人們忘了他是罪犯的兒子,記住了他叫宗明。
而到了北島,他有了新的稱號,“天使般的醫生。”
宗明喜歡這個稱號,他也要繼續維護着這個稱號。
所以他甘願拿着低價工資,做着心理助理。燕一的勸導沒錯,宗明不是沒想過考編,但是多虧于如此糟糕的父親,他連政審都過不了。
倘若考編,背調一查,他的過往一覽無餘,他不願再背負着童年的枷鎖。
他是宗明。
不是李宗明。
宗明碾滅了煙頭,正欲回房,發現阿畫不知何時伫立在門口,悄無聲息的觀察他。
阿畫的眼睛很清澈,是屬于孩童的清澈,宗明每每與他對視,心裏都會一顫。
“怎麽了,阿畫?”
宗明語速盡力緩慢,因為只有這樣,阿畫才能理解話的含義。
“畫。”
阿畫揚了揚手中的畫。他用油彩筆畫了新的簡筆小人,睡衣的胳膊肘上蹭着五顏六色的顏料。
宗明習慣了。
他打開燈,拉着阿畫回到小屋。
“阿畫,你畫的都是誰呀?”宗明歪着頭看向阿畫,阿畫興奮地搖了搖手,戳着畫,告訴宗明。
“爸爸,阿畫,爸爸。”
說罷,阿畫又吃吃地笑着,口水流了一肚兜。
“啊——這樣啊。”
宗明垂眸。
阿畫用的顏料,向來都是低飽和的色調,簡筆畫看上去灰蒙蒙的,連帶着草地上的花朵都在凋零。
細看下去,總覺得悶悶地,喘不過來氣。
中間的小人很顯然是阿畫,他張開着雙手,左手牽着一個中年男子,右手牽着一個青年男子。
爸爸,阿畫,爸爸。
順序是對的。
宗明平靜地收好畫卷,放入收納箱。收納箱打開,油料的刺鼻氣息撲了滿臉,裏面裝了上百幅一模一樣的畫。
都是阿畫的作品。
宗明深深地望向阿畫懵懂的眼,随後啞然失笑,揉了揉阿畫軟軟的頭發。
都說自閉症的小孩,只是封鎖在自己的世界裏,并不代表愚笨。
宗明同意,因為阿畫真的什麽都懂。
從前他不說話,最近學會了簡單的詞彙表達,宗明才第一次看懂了他的畫,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青年的爸爸,是宗明,現在他的确是爸爸的角色。
而中年的爸爸,是李根良,是阿畫的親生父親。
阿畫的媽媽,是後山土坑裏,諸多腐爛少女中的一員。
所以不會出現在畫裏。
這本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不是嗎?
愣神間,一只小手搭在了宗明的胳膊上。
“沒,沒……”阿畫艱難吐字。
“沒畫完嗎?真是對不起阿畫,我以為你畫完了。”宗明立刻了解,又把畫卷遞給阿畫,阿畫滿意地點了點頭。
只是宗明餘光掃過畫,并沒覺得與之前的畫有什麽不同。
各種元素都齊全了。
阿畫脖子抽搐了一下,含糊地吐字:“補,加……”
“啊——”宗明低聲笑了,“阿畫有新的想法了。不過很晚了,阿畫,要先睡覺了。”
上一秒因為被理解,手舞足蹈的阿畫,只好垂頭喪氣地點點頭,聽話地洗完手,爬回了被窩。
“阿畫,明天休班,我帶你回本江看莫媽媽。”宗明親吻了一下阿畫的額頭,說罷便離開。
是的,這是宗明對于假期的安排。
每年只要有空,他就會回到孤兒院打下手。畢竟這種非盈利的組織,很缺人手。莫媽媽年紀大了,手常年浸泡冷水,關節變形,連切菜都很難。
“好。”阿畫滿足地閉上眼。
阿畫也在孤兒院長大,所以莫媽媽才是他的媽媽。
宗明回房間收拾了一下東西,吃下安眠藥,難得睡了個好覺。
直到第二天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