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10/地下室
比起北島,本江這樣人口密集的城市,居民樓的層高普遍很高。
碧色花園,便是本江著名的開放小區。因為它率先建起了兩棟二十八層的高樓。兩梯八戶,屹立在半坡上,最高層平臺可以望到不遠處的海岸線。
不過這是很多年前建的了。
等宗明一家入住的時候,它早已破舊不堪,圍起一片腳手架,說是為了防止高空殘缺的瓷磚掉落。
但是由于學區房劃片,碧色花園屬于重點中學,所以這裏從不缺客源,中介賺得盆滿缽滿。到了上下學高峰期,等電梯都要好幾波才能夠上去。
許多居民選擇錯峰出行,以此避開人滿為患的窘境。
宗明從來沒有這樣的煩惱。
因為他家在負一層的地下室。
繞過居民樓大門,兩邊是開放的下坡,帶着貼心的減速帶。
地下區域不大,按照嚴格意義劃分,應該屬于半地下。不像如今高檔小區成片成片的停車位,這裏的層高和大小,汽車是開不進來的。地下室的初衷是為了居民能夠放置電動車。可聰明的管理者,很擅長從牙縫裏扣金幣。他們用水泥牆對地下區域進行了隔斷,并連通了電線和下水道。
兩個小屋就這樣突兀地屹立在中央。
不隔音,不隔熱,不保暖。昏黃的燈光暗沉,屋內滿是發潮的黴味和嗡嗡作響的蚊蟲。
年租七百。
對于這樣半二線的城市,不貴。分配到每個月,只是一點買菜錢。可宗明的父親,拾荒者李根良,連買菜錢都難以拿出手。
因為他的錢都花在了買煙、買酒和買作案工具上。
煙,不用最好的,能抽就行,再順一個免費的打火機。
酒,不必最好的,散啤就行,拿着塑料袋裝着,喝完了還可以裝垃圾。
作案工具,要最好的。鐵鍬、抹布、白手套。
後山的石頭硬,品質不好的鏟得費勁。血跡難清理,不用好的抹布,擦不幹淨。手套,避免留下指紋的重要防護。保護自己的嘛,當然也不能差。
這是李根良常用的三件套。
也是宗明常用的三件套。
是的,李根良會用為數不多的錢,買幾根棒棒糖,拐來無知的少女侵/犯。沾滿污漬的抹布堵住嘴,尖叫和嘶喊被電梯井上下行的轟隆聲掩蓋。
宗明躲進房間裏,捂住耳朵,感受着搖搖欲墜的屋子,随着李根良的大力一聳一聳的晃動,宛如飄揚在海浪裏的垃圾。
不知過了多久,他會被喊出去,眼前扔上一副白手套。
下一步,再下一步。每一步宗明都爛熟于心。
因為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
陰雲密布的後山上,伴随着能見度極低的黑暗,宗明汗如雨下地鏟着土。望着父親将雪白的酮體扔進坑洞,而後掩埋。
連帶着白手套一起。
那時,李根良才會難得地展現出笑容,拉着宗明的手回到地下室。
宗明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他沒有和正常孩子一樣的疑問,例如母親的去向是哪裏?
他不想知道。
因為沒有必要了。
宗明像是沒有生命的傀儡,被李根良滿是污泥的手操控着,步步踏入深淵。
起初,他的身份是旁觀者。後來,他的身份是幫兇。再後來,他的身份是引誘者。
李根良精明,腦子不用在正途上,歪門邪道倒是門清。他省下來了買棒棒糖的錢,讓宗明去做那個誘人的棒棒糖。
沒有孩子會對同齡人有戒心。
所以屢試不爽。
當被誇贊的那一刻,宗明心裏油然而生的不是愧疚,是興奮。他不再是父親眼中的垃圾,他有了價值。
價值就是一根危險的、誘人的棒棒糖。
只有維持着扭曲的心理,他才能夠減少負罪感,繼續幹下去。
計劃得逞的李根良非常愉悅。
這麽多年來,他第一次主動幫宗明洗了澡。粗糙的大手滑過細膩的脖頸、交錯着皮帶疤痕的後背,還有關節處的淤青。
青的、紫色,令人咂舌地布滿幼年宗明的全身。
宗明卻麻木地沒有反抗。
相較于毆打,父親難得的柔情更令他不适。可現在是最耀眼的表彰。
他早已習慣。因為學校裏,許多優等生也會被父母如此教訓。只不過李根良下手沒有輕重而已。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毆打成為了教育的手段。
棍下出孝子。
李根良沒讀過幾本書,但這樣歪門邪道的道理,他記得門清。
偶爾宗明躺在床上,嗅着空氣中的血腥味,也會害怕。因為他還是一個孩子。邪惡和善念同時極端地在他心靈裏撕扯,占據了他敏銳的神經。
宗明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做夢,那些哭泣的少女就會絕望地向他吶喊、尖叫。
明明用抹布堵上了嘴,為什麽會這樣?
宗明揉着酸痛的眼睛,百思不得其解,睜眼到天亮。
後來宗明在學校圖書館裏看書,找到了解決失眠的方法——尋找一個依托。一個媒介。一個實體。
可是宗明讨厭玩偶和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李根良也買不起。
直到某一天回家,宗明看向了天花板上的鎢絲燈泡,唇角揚起微笑。
地下室的燈泡接觸不好,常年會發出接觸不良的“嘶嘶”聲,每次李根良都會罵罵咧咧地站到桌子上,把燈泡扭好,讓周圍重新恢複寂靜。
倘若燈泡發出“嘶嘶”聲,就意味着李根良今晚不在家。
沒有少女,沒有尖叫,沒有血腥,沒有毆打。宗明伴随着“嘶嘶”聲,會度過安全的夜晚。
這個方法非常好用。
宗明終于可以睡一個好覺。
可是宗明上了初中,學了物理,他才知曉,原來許多事情的慣性是有跡可循的,但是慣性也會造成巨大的沖擊力。
比如空中掉落下來的瓷磚,會砸破腳手架的圍欄,摔到地上。
比如明明鎢絲燈沒有被扭好,李根良卻在家,身邊還有苦苦央求的少女。
慣性的沖擊力會大到什麽地步呢?
宗明邊挖土坑的時候邊思考。
他經常會在這樣的過程中,發呆想着其他問題,如此一來他的目光就會從少女無神的雙眼上移開。
而今天,一道微弱的哼聲,打破了宗明飄忽不定的思緒。
像是羽毛,瘙癢在他的耳畔。
“求,求你……”少女哽咽地睜開眼睛,淚水劃過布滿血污的臉龐。
宗明回過神來,心如擂鼓,驚恐地望向不遠處的李根良。
——李根良正蹲坐在不遠處的土堆上,抽着卷紙煙,沒有注意到這裏異樣的動向。
“救,救救我……”
少女哀求地壓低聲音,宗明害怕地頓住了動作。
邪念與僅存的善意再度在腦海中撕扯。
就在即将分出勝負時,李根良卻不知何時扭頭看過來,死死地盯着宗明。
“你怎麽不動了,在幹什麽?”李根良臉色難看,熟稔地抽開褲腰上的皮帶,“他奶奶的,快挖啊,挖!”
皮帶抽打在淤青上,宗明條件反射地加快速度。
邪念贏了。
少女被土掩蓋,沒有了氣息。宗明跌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氣,難以呼吸。
他,他殺人了。
宗明驟然如夢初醒,從自己編織的幻夢裏脫離,崩潰地望着手中的白手套。而此時,警笛聲驟然響徹耳畔。
李根良頓時不顧宗明,逃竄離開。
宗明沒有動作,仰頭望向天空,烏雲密布,不知過了多久,雨水重重地擊打下來,伴随着沉悶的雷聲。
他突然發了瘋一樣,挖着面前的土堆,直到白手套被泥土與雨水浸濕。
碎片在拼湊,一點一滴,過去的回憶像是走馬燈一般重現在眼前。
後面的回憶也銜接上了。
宗明躲在雨傘下,冷漠地望着父親指認現場,臨走前與李根良對視。
他看向那張蒼老,醜陋的臉,緩緩露出一抹肆意、得逞的微笑。
随後宗明轉身離開。
白手套被藏在褲兜裏,連帶着從前的罪惡一起被藏起。
回去以後,宗明大病一場,擺脫了李根良的控制,住進了福利院。
沒有人知道,他是這場捉迷藏的勝者。
人人都以為他是受害者。
除了一個人。
人們在主觀經歷事情的時候,總會錯漏很多細節。就好像宗明并沒有發現,在他離開以後,被擡到擔架上的女孩,虛弱地睜開了眼睛。
她默默地注視着他的背影,淺褐色的眸子裏藏滿了滔天的恨意。
今麗才是這場捉迷藏的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