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囚鳥
“這顯而易見,不是嗎?”艾琳身體放松,語調平緩,在帶給克莉絲汀無限安全感的同時,柔和的輪廓卻隐約顯出與她酷似的決然——在捍衛愛情這一方面,少女們總是擁有相似的勇氣。
“我十分确信:克莉絲汀并不适合成為您的伴侶。”艾琳再次微笑着強調,“高貴的小姐應當與年輕有為的追求者締結婚約,但願她婚後的生活溫馨甜蜜。當然她也可能與丈夫争吵不休直到不得不獨自忍受孤寂的折磨,但那時她一定還有一個或幾個出色的後輩值得期待——他們從小接受精英教育,有權揮霍大部分資源,結交同樣出色的朋友并本能地把這一切變成将來繼承甚至擴張家業的籌碼。”
“最重要的是,他們——當然,也包括他們的母親,都将行走在瑰麗的晴空下,清風将引領他們探索一切有趣的未知……”艾琳慈母般愛憐地輕撫着克莉絲汀仍在顫抖的背脊,卻又以一種神靈般的悲憫對魅影一擊致命,“而溫暖的陽光将滌蕩他們心中的陰霾,并試圖把崇高的道德注入他們尚在成長的靈魂。”
魅影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那張在他記憶裏總是吐出勸慰或是調侃的小嘴在他眼前不算高頻地張合着,入耳卻是最鎮定不過的解剖,因為基于從來冷酷的現實,甚至比一味刻薄的指責更令人難以接受。
呵,有多善解人意,用來傷人的時候當然就有多殘忍。
他下意識地撫上臉頰,直到指尖觸到那熟悉的紋路,才悄悄安心了一點——畢竟還有這件冰冷的衣物給他庇護,他還不至于完全赤/裸地在少女目光裏曝曬。
“先生,您盡可以在您的伊甸園裏生活、創作、被膜拜、假裝游刃有餘地交際或者做些別的什麽事兒,無論它們是否合法……”艾琳眼尾餘光不緊不慢地掃過在別墅客廳四周等候差遣的仆人們——他們中的大部分曾經屬于夏尼子爵的雇員,繼續殘忍地淩遲,“只是,您不應當強迫克莉絲汀折斷羽翼,指望她用愛情拯救您或是與您一同堕入深淵,鑒于她并不願意對您獻上此生唯一的愛情。”
這樣的話語即使是由嬌縱的公主殿下說出來也足夠刻薄了,何況艾琳只是一位僥幸得到貴族夫人認可的父母不詳的小姐呢。當然,最重要的是,小卡蘿雖然也曾無數次溜進劇院的地底宮殿,無數次挑戰導師的威嚴;但在關于克莉絲汀的事情上,她向來是謹慎而隐忍的,就像每一個寄人籬下,試圖偷走主人家寵愛的孩子——僅以魅影的記憶來看。
是的,魅影終于确認這就是他的小卡蘿了,在遭遇那熟悉的神靈式的悲憫之後——流浪兒或者小醜演員艾琳溫柔美麗,做事勤快而且能說會道;艾莉絲小姐則多了幾分恰到好處的迷人的高傲——那使她眼中毫無隐藏的愛戀更加誘人……但他十分确定:只有小卡蘿,只有他的小卡蘿才會時常在他為克莉絲汀痛苦狂躁或者自己的學習有所成效之後用那樣奇異的目光洗禮他虛弱的靈魂。
“鑒于她并不願意對您獻上此生唯一的愛情。”而我願意。艾琳平淡無奇的陳述結束在道德制高點。但這一次,幽靈先生自覺地補全了她沒說出口的最後一句——從她更加誠懇而暗含熾烈的翠綠色眸光裏。于是規勸變成謹慎的告白,在克莉絲汀看不到的角度,兩人目光交彙,而魅影在假面之外,身不由己地節節敗退。
在那樣的目光下,他幽居黑暗的靈魂似乎已不堪承受,也許下一秒就要被迫暴露它虛弱扭曲的本質了——可他仍然無法停止回憶那女孩曾給他的每一次注視……
清醒而迷醉,崇拜而同情,默契而好奇,關懷而依賴,以及……無理由的安全感與随時間流逝漸漸灼熱的愛戀。他幾乎忘記自己那時候并沒有真正同女孩相見了——即使有過一次,卻也還隔着一張呆滞的假面。但那個總是試圖讓自己在與克莉絲汀的比較中勝出的小姑娘的形象确實一瞬間就在他心中豐滿鮮明起來了。也可能那道剪影其實一直在他腦海裏栩栩如生,只是被他刻意塵封在了某個不至于随意觸及的角落,在那場突兀的離別之後。
噢,離別,那擅自逃跑的壞女孩!熟悉的狂躁再次吞噬了理智,也吞噬了幽靈先生心中某種不可名狀的惶恐與期待。
“呵,自由的鳥兒,自大的鳥兒!”魅影發出輕蔑的笑聲,“幽靈給你豔麗的羽翼,你卻想要獨自高飛?”
“克莉絲汀!”夏尼子爵凄厲的呼喚驚醒了魅影,當他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麽的時候,粗大的邦加套索已經套在克莉絲汀纖細脆弱的脖頸上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靠近克莉絲汀的那一端的繩索被艾琳及時攥在了手裏。這也是克莉絲汀雖然纖弱卻沒被繩索拽倒在地的原因所在。
“實在非常感激您對克莉絲汀的教導。可難道不是您親自将她放飛?”套索那端傳來的力道大于普通成年女子的力氣,但離普通成年男子的力氣還有些差距,除了最開始在艾琳白皙的肌膚上劃出一道令人心疼的紅印之外,實際上并沒有給她帶來太大的困擾。少女緊緊抓住套索一端,淺色的嘴唇彎成似笑非笑的弧度。實際上這已經是她極力克制的結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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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吶,她看到了什麽?魅影居然試圖傷害克莉絲汀?雖然他迅速中止了那可怕的行為;雖然僵硬的靜止的身軀表明他或許正為此冷汗淋漓,後怕不已……雖然這可能暴露她的道德水準有待考量地事實,但她是真心想要歡呼: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
“是的先生,對于您的悉心教導我非常感激,但倘若您也曾高飛,便不會再指望我做一只幸福的囚鳥了。”克莉絲汀終于劇烈地顫抖、哭泣起來。但在哽咽的間隙,她堅決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進了艾琳的耳裏。
艾琳終于忍不住暢快地笑了起來。她怎麽忘了,自己當年倉促的逃離固然激化了導師的情感,但越激烈的情感卻也越容易被錯認,越容易被追逐的對象抗拒乃至被時光消磨或改變。
我親愛的導師啊,真高興您長久的緊迫追逐已如我所願消磨了克莉絲汀對您的情誼。至于您,無論是占有欲的日漸深重掩蓋了您對克莉絲汀的愛意,還是克莉絲汀的不回應日漸消磨了您純潔的愛戀,對我而言實在都可以說是意外的驚喜。以及,基于這樣美好的假設,倘若您此生唯一的愛情确實還未找到能使它蓬勃生長的陽光、雨露和沃土,那麽盡情游戲也算是有趣的選擇。
“獨占欲的确不等于愛情,但你是哪來的自信,魅影會更重視你?”
艾琳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滞:就算早已習慣系統神出鬼沒的諷刺,總是被潑涼水還是很讨厭的感覺啊。
“你以為我會放任再一次的背叛?”魅影語調平直,聽不出任何情緒,熟悉他的克莉絲汀卻驟然繃緊了身軀,謹防他某一時刻,或許就在下一秒突兀的爆發。但艾琳只注意到他假面間隙透出的目光。那目光……焦點似乎在她身上,而原本應該受到責難的克莉絲汀,卻沒能分去多少餘光。即使這樣的逼視并非出自善意,艾琳想:卻也是十分可喜的進步了。
如果是在您對克莉絲汀揮出套索之前,我大概會以為您是不忍責難克莉絲汀,于是讓我做替罪的羔羊吧。但是此刻,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比起克莉絲汀一直以來的逃離,您更在意我當年突如其來的“背叛”?
艾琳甚至想到了更早的那些時光。那些導師用溫柔熱情浸潤克莉絲汀,卻總是對自己傾瀉陰郁與狂躁的往日時光。那時候她當然不像現在一樣高貴悠閑。但在為生計勞碌之外,偶爾的閑暇時光,她也曾為此感到短暫的苦惱。但現在她想:或許這是因為我比克莉絲汀更早被導師接納?畢竟,比起陌生人或是疏遠的朋友,大多數人更容易沖着親近的人發脾氣。
克莉絲汀并非寶貴到不可割舍,而我也并非想象中那麽不重要。艾琳跳出由愛情賜予的一葉障目的卑微,這一切忽然美好到不可思議。
也許,我們離碰撞出愛情的火花并不遙遠了。艾琳樂觀地想:只是還需解決一個小小的問題。
“抱歉,先生。雖然也有所預料,關于您會把那視做背叛。”艾琳鎮定地解下克莉絲汀頸間的套索,同時安撫式地把她整個攬進懷裏。少女嬌小的身軀并不能很好地包裹身材高挑的克莉絲汀,但平穩的語氣完全彌補了這微不足道的缺陷,“不過,我以為您至少應當了解,我為什麽而來。”
“哈,那可真是偉大的友情!”
“會比真摯的愛情更偉大嗎?”艾琳雙手穿過克莉絲汀蓬松的棕色發卷兒環成誘人的弧度,偏過一半的臉頰卻神色認真,不容躲閃,“要知道,我可不會像我可憐的兄弟那樣深愛克莉絲汀啊。”
“哈,輕浮的鳥兒難道還決心停留?”幽靈先生下意識錯開了目光,嘴上卻不肯示弱。
“那就要看您為它準備的是囚籠還是森林了。”艾琳放開克莉絲汀,還抽空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才不緊不慢地向魅影走去。
“懵懂的牧人啊,總盼望鳥兒披上豔麗的羽衣為他歌唱。我猜想,他也會願意聽聽鳥兒的心聲。”少女翠綠的眼眸裏蕩漾起夜色般幽谧的笑意,她婉轉地歌唱起來,歌聲輕快靈動,伴随着刻意修飾的天真,“有的鳥兒生于光明,長于光明,也注定死于光明;有的鳥兒生于黑夜,長于黑暗,也将與黑夜一同湮滅。”
“而您的鳥兒……”少女踩着魅影的心跳上前幾步,唇角的弧度變得更加溫柔,“懵懂的牧人請謹記:您的鳥兒生于陰影,長于卑微,卻已決心要于輝煌的晴空展翅高飛。倘若您執意為它準備囚籠,那它只好棄您而去,因為即使不幸在風霜中枯萎,它也絕不願溺斃于您以愛為名的精美囚籠。”
“最後,抱歉您的鳥兒還有些高傲貪婪。”不知不覺間,少女與魅影的距離已經接近到擡頭就能相觸。她理所當然地擡頭,與導師定格在一種類似親吻的姿勢,輕聲唱出最後一段,“雖然黑暗的總把它看做黑暗,光明的又堅持認為它隸屬光明,但它已不想成為誰在誰心中的幻影。而且,貪心地想要獨自擁有一整片森林。但願您別叫它總是聽見不屬于它自己又不屬于您的歌聲——它其實也并不想離去,與您各自回到孤單的狂歡。”
因為身高的緣故,艾琳連那淺色的發頂都沒能擦過魅影尖瘦焦黃的下颌。但對魅影來說,這已經是從未有過的親近了。他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臉頰發燙,幾乎是下意識地彈開了半步,但少女灼灼的目光已撞進他眼底。
啊,綠色真是世界上最魅惑的顏色了。魅影情不自禁地感慨。他已經快要把頭埋進自己西裝的上衣口袋裏了。但,同樣是因為身高的緣故,少女星光璀璨的眼眸仍舊停留在他視線裏。
“小卡蘿,你可真是個壞學生!”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卡文卡成狗了……同寝室妹子醉酒,累死作者君之後,靈感居然回來了……難道本寶寶就是傳說中的受虐體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