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絕處逢生
就快把生日過成忌日了是什麽感覺?艾琳不負責任地講:那感覺就是……在某一刻感到自己的靈魂無限接近天堂。
是的,天堂, 那印象裏最溫暖輕盈的所在。就仿佛她即将奔赴的不再是死神的盛宴, 而是仙境,是童話, 是一切美好安寧的靈魂栖息地。
“雪啊,雪啊, 願你明淨, 願你無情……”少女用凍得通紅的指節有節奏地輕扣身下漸漸板結成冰的積雪,細微的呢哝鑽破她唇舌, 還未經歷塵世繁蕪就已消散在風雪的餘韻裏。艾琳苦笑了一下,翡翠色的眼眸裏勉強煥發出一點兒清明。蘭德費勁地從她身上滾落到一旁, 口鼻裏噴出一陣遲緩的喘息。
“蘭德,你聽見了吧?”艾琳覺得自己身上又輕快了一點兒。少女側卧在雪地裏, 一條腿疊在另一條上, 兩條腿膝關節以上的部分都無意識地向身體內蜷縮,同時曲起一只手臂撐住頭顱,包裹在深色布料裏的手肘有一小半深深陷進雪裏;另一只則松松地搭在下颌處, 被雪水浸濕的白金色長發打成顏色更淺的發绺兒, 貼着臉頰淩亂地垂散在手背上, 恰好遮住不太美觀的指節,整個人便呈現出一種與她身後的雪景相似的過于虛浮的媚态, 就好似……好似一條擱淺在白沙灘上的人魚!蘭德為自己這個不祥的比喻皺了皺眉。
“啊,對,你當然聽不到那非同凡俗的歌聲——那是我親愛的導師專為我指路的哀鳴呀。”艾琳聲音極輕, 像是幼鳥自然脫落的絨羽;她唯一不曾失色的眼眸也不敵這漫天銀白,視線一片模糊,無數紛紛擾擾的畫面卻在她眼底次第沉浮……
祈禱室不太美妙的初遇,足足五年的教導,倉皇的逃離,盧瓦爾河畔的博弈,然後是獨棟別墅裏的那場大夢,逃亡、失憶、回歸、故人相見……最後,是被自己孤注一擲折斷的魔杖和蘭德那獻祭式的“一忘皆空”……艾琳終于明了此前那終日在自己心間回蕩的哀鳴是從何而來了——那歌聲極美,叫她一聽便忍不住渾身顫栗……可它太過迷惘,也太過幽寂,絕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小女孩兒能夠于睡夢中衍生出的荒誕的狂想。
“你對幽靈的歌聲倒是出乎我意料的敏銳啊。”蘭德仍是仰面躺在雪地上的姿勢——他遠比艾琳更加虛弱。可他凍得青白的臉龐上全是毫不掩飾的惡劣笑容,“可這有什麽用呢?反正你遲早會再次忘掉的。”
是的,她遲早會再次遺忘從前的一切記憶,從蘭德第一次對她使用“一忘皆空”之後,到他最後一次對她使用“一忘皆空”之前——這是獻祭施法的特權。為了維護這一特權,就連她此前分明懇求過的系統都自覺保持緘默,不給任何提示。少女感到自己的心髒陣陣緊縮,恍惚中迸發出一種比在時光裏踽踽獨行更加深刻的悲哀。
“你的卑劣愚蠢也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但艾琳還是努力站起身來,甚至強迫自己從嘴角擠出一絲冷笑,“導師總會對我歌唱,而你……看完‘世界既定的軌跡’就乖乖灰飛煙滅吧!”少女翡翠色的瞳仁還謹慎地藏在眼睑下,只能從語氣聽出她心底翻騰的絕大部分輕蔑、憎恨和微不可察的為親近者所背叛的痛心。
“作為老鄉,我祝你別被‘既定的軌跡’早一步碾壓成灰呀。”蘭德眼底飛快地閃過一抹被刺痛的神情,但聲音還是懶洋洋的,因為寒冷有些明顯的顫音,“啊,就算要當炮灰,起碼也要堅持到跟主角會和喲。”但艾琳已找準方向跌跌撞撞走開了。
兩眼仿佛進了許多砂礫,一面腫脹刺痛一面落淚,腿上則是砭骨的冰冷麻木,就連那隐約的哀鳴都早已歸于沉寂。可艾琳仍在雪裏固執地行走着,雙眼緊閉,思維放空,她仿佛變成一副不知疲憊的傀儡,忠實地循着冥冥之中命運線軌的牽引舞動。
“呲—”極短促的一聲異響,大約是騎士靴後跟上的馬刺擦過了什麽硬物,混在積雪被踩碎的聲音裏毫不引人注意。艾琳愣了愣,緩緩蹲下,忍着刺骨的寒意在雪裏摸索了一陣,捧出一方狹長的物體來。少女還未完全麻木的手指小心翼翼攀上物體表面,在來來回回的摩挲裏終于漸漸勾勒出一段熟悉的花紋——是那個被她吐槽了好多回的鐵盒子!艾琳遲疑了一會兒,把盒子捏在手裏,直起身軀繼續行走,在風雪裏添了不少細小傷痕的臉龐上顯出似哭似笑的詭異神色來。
艾琳腳下第二次發出不尋常的聲音時,她摸到的就是幽靈那冷硬的假面和假面下凹凸不平卻格外熟悉的臉龐了。
果然,你我從未遠離。艾琳手底下的身軀比她的皮膚還涼,她仍閉着眼,卻小心翼翼俯身擁住那冰涼的身軀。心口僅存的溫熱相貼,兩人便都從心底綻開一個安心的笑容來。
風雪早就停了,氣溫的回升卻相當緩慢。鑒于艾琳暫時還不打算跟她的幽靈先生共赴黃泉,少女以絕大的毅力“掙開”情人的懷抱,在四周仔細摸索起來。
“賭上我兩輩子魅影迷妹的尊嚴!親愛的你一定不會不給自己留後路,對吧?”艾琳自言自語給自己鼓勁,總算在體力耗盡之前絕處逢生——她擡腳對一叢幾乎完全掩藏在樹根之間的“野菌”狠狠一踹,就聽見樹下一片積雪被推開的聲音。艾琳謹慎地伸手往前探了探,手底下微微凸起的磚石和空氣裏隐隐傳來的蠟油氣息顯得是如此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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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天不亡我呀!”艾琳精神一震,回頭抱緊魅影,猶豫了一下,探手摸到那個醜乎乎的鐵盒子,貼着暗道斜斜向下延伸的底面丢了下去——這時候她顯然已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排查暗道可能存在的危險了。
沒有不明氣體,也沒有箭雨傾盆或烈火熊熊的聲音。一片寂靜中,鐵盒落地的聲音顯得有些渺遠,幹脆地掐滅了艾琳用僅剩的體力配合意志力架着一個昏迷不醒的人慢慢挪過暗道的心思。
“很好,應該沒什麽下腳就完蛋的機關……從我第一次回夏尼家算起也就一年,我親愛的幽靈,你可千萬別告訴我這條新設的觸手已被你裝上了更加兇狠隐蔽的爪牙!”少女的低喃帶着情人特有的纏綿。她咬咬牙,小心翼翼褪下自己濕漉漉的外套——一條配合馬褲和長筒靴用的樸素長裙;她還扯了扯露出的中衣,不過立刻就發現它長而窄的袖筒已經緊緊粘在自己皮膚上了,因為聽到一陣隐約的撕扯皮肉的聲音——她的感覺因為長久的寒冷已經十分麻木了。
可是這怎麽夠呢?艾琳想起自己之前摸到的幾級磚石臺階——它們每一級都不太寬闊,連在一起還形成了更不友善的坡度。
這對我們虛弱的身體可實在是個嚴峻的考驗。艾琳嘆了口氣,忽然無比懷念夏尼小姐日常穿着裏無一例外的繁複衣飾——她以前總是嫌棄它們不利于進行她所鐘愛的種種鍛煉,可這時候想想,那些層層疊疊的柔軟緞帶、花瓣和大朵的蝴蝶結是多麽可愛啊!倘若她不是看到蘭德的穿着,為了方便賽馬擅自換裝,此刻哪還用為如何保護兩人脆弱的頭頸發愁呀!
想起蘭德,艾琳忍不住磨牙——天知道那瘋子到底想怎麽樣!不過……在這兒難得有個老鄉,但願菲利普能及時救他吧。這時候她甚至不太尊重地想:不知道克莉絲汀想起導師時的心情是不是就跟自己此刻一樣?
思緒習慣性漫無邊際的飄飛一點兒也不影響少女扒掉情人外袍的動作——反正早就定情了,而這也還不至于“赤誠相見”對吧?艾琳一面自我安慰,一面用手上的衣物把兩人的腦袋都仔包裹起來,黑袍在裏,寬敞的長裙在外,但要注意不讓黑袍上展現魅影品味的優雅小裝飾硌到脆弱的後腦、鼻子或眼睛。
其實不僅是艾琳的長裙被打濕,埃裏克的黑袍也難逃雪水的浸漬,甚至因為他幾乎被埋進雪裏而濕得更加徹底些——即使艾琳包裹頭部時已經格外注意留出呼吸的空間,但兩層濕布的包圍仍舊給她一種漸漸鮮明的窒息感。
“好吧,到現在,我們也只好抓緊時間賭一把了!親愛的幽靈先生,請祝我們好運!”限于逼仄的活動空間,少女用臉頰輕微的磨蹭代替了一個纏綿的吻。終于,她抱緊自己的情人,一翻身,順着石階延伸的方向義無反顧地滾了下去。
“砰砰砰……砰砰砰……”暗道裏回蕩起連綿不斷的悶響,那纖巧細密的臺階在與血肉之軀撞擊産生的不間斷的鈍痛裏被無限拉長。當兩人終于狼狽地滾到底部,艾琳已經一點兒也不想知道自己全身将要添多少青青紫紫的硌痕了。更麻煩的是,即使有濕衣的緩沖,後腦連續不斷的震蕩也難免激起強烈的眩暈感……
不知過了多久,艾琳幾乎以為永無盡頭的暗道終于到了底。顧不得享用魅影牌肉墊,艾琳盡力扯開頭上包裹的濕衣,大口喘息了一會兒,總算稍稍緩解了胸口的憋悶感。
比起反光的雪地,暗道裏稀疏的燭光顯然更加晦暗。嗯,有種艾琳所熟悉的,來自魅影的安全感。一陣陣極致的疲憊忽然湧上心頭——她動了動指頭,有一瞬恨不得就這樣長睡不醒。
“艾琳,起來,你們一只腳還搭在鬼門關上呢!”但她立刻在心裏提醒自己,同時狠狠咬上舌尖。一股令她不喜的鐵鏽味兒頓時在口腔裏蔓延,同時帶來短暫的清明。于是她用雙手撐着埃裏克身軀兩側的磚石地——冰冷的磚石地面又給了她有力的刺激。接着,她艱難地直起上半身,甚至勉強睜來了腫脹的眼睛。
也幸好這裏光線昏暗,讓她處于罷工邊緣的眼睛還能勉強盡一點應有的義務——她緩緩轉動脖子,很快視線裏就出現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輪廓。
“這是……被我誇贊過造型的荊棘把手?這附近就是酷刑室?唉,就說你怎麽可能真的變成善良的小綿羊……要是今天是克莉絲汀在這裏可就完蛋啦!”少女苦中作樂,“不過這倒省了我不少事——我們這點兒希望,今天估計就落在它身上了。”
“唔,要是裏面也沒變的話,讓溫度漸漸升高就該這麽扳吧?”确認過扳手位置艾琳就已再次閉緊雙眼,嘴上言語看似糾結,手上動作卻不帶半點兒猶豫。
“啪嗒——”機關開始運作的聲音極輕,聽在艾琳耳裏卻分外使人安心。她爆發出最後的意志力拖着情人挪進那間暫時還沒人光臨過,也明顯不是精心修繕的空蕩蕩的“酷刑室”,終于精疲力竭地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嗯,這章讓他們見面了,應該算是甜虐?(對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