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蛇說
第71章 蛇說
“……”
空氣靜了片刻,舒岚盯着寧予洲,合上了書,将其放回書架上。
“小魚,媽媽不記得以前教過你這麽粗俗的話。”她微微彎下腰,輕聲問,“是誰教你的呢?”
寧予洲心想我這麽聰明的小孩,就不能是自學成才嗎。
舒岚仍然在笑,但笑意不達眼底。
“告訴媽媽,是不是外面的壞小孩帶壞了你,是誰——到底是誰?”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她的語氣陡然下轉,雙手掐住了寧予洲瘦小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凳子腳在地板上刮出了一陣銳利刺耳的聲響。
五歲的寧予洲還不到舒岚胸口高,整個人都籠罩在她的陰影裏,仰着頭,目光定定地望着她。
幾秒後,斷然道:“你不是我媽。”
舒岚聞言表情凝固了一瞬,寧予洲不待她反應,伸手一把将她推開,跳下凳子,飛快地往門外跑。
結果一推開門,卻悶頭撞進一個人懷裏。
來人原本端着一盤蘋果,被寧予洲這一下直接撞翻了,手上的盤子摔在地上,當場四分五裂,其中的蘋果也咚隆幾聲滾了出去。
寧予洲撞得頭昏眼花,擡頭看見是寧舍淵,爬起來就要跑,卻立刻被拉住了手,後者疑惑道:“小魚,你要去哪兒?”
寧予洲根本不理他,又轉頭望向走廊,尋找逃跑的路線。熟透的蘋果正在不斷向遠處滾去,最後停在一個成年男人的腳邊,被一只修長而覆着薄繭的手撿起。是寧刃。
男人将地上的蘋果挨個全撿了起來,随後擡頭看向摔在地上的兄弟倆,“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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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門沒注意,和小魚撞上了。”寧舍淵伸手摸摸寧予洲的臉,檢查了一遍,最後在他泛紅的額角呼呼吹了兩下,問:“撞疼了嗎?”
寧予洲看着兩人,意識到自己根本沒地方可跑。
他沒有吭聲,身體往後縮,要遠離寧舍淵和走過來的寧刃。但身後房間裏的舒岚卻快步走了出來,将兩個人扶起。
從始至終,她沒有責備任何人,仿佛完全不記得剛才寧予洲的沖撞,臉上滿是關切和心疼。
可這種不似作假的關心卻令寧予洲背後生出一陣密密麻麻的寒意。
他被寧舍淵牽去了客廳。
蘋果已經被寧刃重新洗過,放進了一張完好無損的盤子裏,一共四顆。
寧予洲被迫坐在桌子邊,目光劃過客廳的每一樣陳設:挂在牆上的全家福,全息投影屏,空蕩蕩的櫃子和茶幾……不對。
他家好像不是這樣。
少了什麽東西,少了很多東西。
寧予洲的手緊抓着身下的沙發墊,他目光最後落在桌上的那一盤蘋果上,說:“…少了一顆。”
他記得一盒蘋果應該有五顆。
“什麽少了一顆?”寧舍淵坐在他身邊,順着他視線看過去,有些不明所以,“這不剛好嗎?爸媽兩顆,我一顆,小魚一顆。誰也不差,沒有多沒有少。”
說完,他在盤子裏挑挑練練,從中選出了最紅最大的一顆,遞給寧予洲。
蘋果熟透飽滿,表面還挂着晶瑩的水珠,遞過來時,寧予洲甚至能聞見一股甘甜醇厚的酯香。
寧舍淵笑意朗朗地看着他:“吃呀,小魚。”
寧予洲搖了搖頭,“我不餓,不要。”
“老爸已經洗幹淨啦,吃吧。”寧舍淵朝他靠近了一些。
寧予洲皺眉,往後退了點,下意識排斥他的靠近,道:“我不……”
然而話還沒說完,寧舍淵卻猛地撲了上來,壓住寧予洲的脖子,強硬地将蘋果塞到他嘴邊,要逼迫他吃下去。
寧予洲的口鼻驟然被濃烈逼人的果香充斥,不得不側頭去躲避那顆蘋果,咬緊牙關不松口,手腳不斷掙紮,竭力反抗寧舍淵的壓制。
“吃啊,小魚。”與寧舍淵暴力手段不匹配的是他溫良的語調,“怎麽不吃,為什麽不聽話?”
寧予洲死死地架住他的手,終于找到機會奪過蘋果,使出全力砸向寧舍淵的腦袋,怒道:“我吃你個頭!滾開啊!”
被砸了頭的寧舍淵表情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怖。寧予洲已經趁機逃出了他的桎梏,抄起桌上的水果刀,将刀尖對準了他。
聽見動靜的寧刃和舒岚立刻從走廊出來,看見拿着刀的寧予洲後,齊齊臉色一變。
“小魚,把刀放下!”
寧予洲根本不聽,将刀攥得更緊了一些。
寧刃和寧舍淵從兩個反向逼近,他退無可退,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寧舍淵,警告道:“別過來。”
“你不該拿這麽危險的東西。”寧舍淵一步步朝他走近,很難過地看着他,“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小魚?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寧予洲拔高了音量:“我叫你別過來!”
寧舍淵還是不聽,寧予洲直接調轉刀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小孩子拿刀的手并不穩,刀口直接劃過皮膚,擦出一道明晃晃的血口。
見狀寧舍淵才終于停下了。
他盯着寧予洲,眉眼之間的一切弧度都在收斂,最後目光歸于一種平靜。
過了很久,寧予洲才聽見他開口:“第十六次了。”
寧予洲的神經忽然抽痛了一下,周圍光線陡然暗了下來,環境開始發生變化,客廳和桌椅開始慢慢褪色,焦急的舒岚和寧刃也漸而消失了,最終只剩下一片寂靜的漆黑。
自己的身高和體型都恢複正常,手裏的刀也變了模樣。
寧予洲感覺腳下似乎有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是一片粘稠暗紅的血泊。一具人形正倒在他腳邊,喉嚨被割開,灰敗的臉上是兩個空洞洞的眼睛。……是他自己。
在他身後已經倒了許多具這樣的屍體,小孩,少年,青年……每一具都是寧予洲,一共十五具。
随之而來的還有大片湧入腦中紛亂的記憶,寧予洲一下子全記了起來——他在蟲潮中與其他隊友走散,被紅蛇拖入了幻覺中,很快發覺異常,試圖逃離,但又被剝奪記憶拖入下一個房間;随後又是發現,逃跑,被拖進別的幻境……
這個過程一次次地循環,重複了十五次,到現在,他已經不知道在幻覺裏待了多久。
紅蛇緩聲道:“我不明白,待在這兒有什麽不好,你為什麽非要出去。”
上次在黑林區時,它見到寧予洲太過心急,沒把握好力度,差點害得寧予洲精神域崩潰醒不了。這次它反思了,想着慢慢來,先構造一個熟悉的環境,好讓寧予洲慢慢接受。
但重複了這麽多次,還是沒用。
寧予洲沒回他的話,語氣冰冷道:“你覺得這樣很有意思?你究竟要幹什麽?”
紅蛇放棄似的嘆了一口氣。
“其實你不用對我這麽警惕,”紅蛇舉起雙手,“我的本意也不是想殺人,或許我們可以好好聊聊。”
頓了頓,它繼續說:“…應該說,從一開始,我就對你們人類就沒有惡意。你們的晶體太小,不是我的主要寄生對象;而你們的資源也沒緊缺到需要跟我硬碰硬的程度,繞過黑林區,還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
“我一直很想跟你們友好相處。”紅蛇眯起眼睛,“只是你們不接受。”
許多年前,它的種子被一只吸髓鳥帶進黑林,降落在一棵樹上紮根發芽。
長滿整棵樹後,結下的果實又被飛禽走獸帶到別的地方,漸漸遍布整個樹林。
紅蛇并非這片樹林裏最古老強大的生物,但精神域最廣闊,它與一切被它寄生的植物記憶相通。
久而久之,它誕生了自我意識,卻沒有可以交流的對象,也不能移動。它只能引導被感染的動物,讓它們将果實帶到別的地方,以此尋找同類,卻從沒得到音訊。
這種情況持續到一百年前——人類的星艦迫降在了這顆星球上。
紅蛇對這群天外來客感到警惕又新奇,發現他們弱的連生存都成問題後就放下了戒備,只是潛伏觀察。
出乎意料的,這群看似脆弱的生物展現出了對環境的極強适應力。他們共同建立了基地,隔絕風沙與敵害,開始向外一點點開拓探索,很快就來到了黑林的邊緣。
他們具有智力,能夠自如地交流協作,比黑林區的一切植物和動物都聰明許多。
于是紅蛇嘗試與之“交流”。
可當它第一次将觸梢伸入一位人類派遣員的腦子後,那個派遣員的身體開始抽搐,七竅流血,最後晶體爆開,喪失了呼吸。
人類只是這顆星球的外來者,所具有的晶體還太小太孱弱,根本無法承受來自原生生物的精神力碾壓。
紅蛇的“交流”失敗了。
但也不算沒有收獲,它獲得了這個人的一部分記憶。
接連試了十幾次,都是這樣的結果。哪怕它刻意減少了觸梢,盡可能地小心翼翼,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令人瘋掉。
接觸到的人類記憶越多,紅蛇的探知欲就越強,這些根本不夠。
它孤獨太久了,迫不及待想找一個能夠交流的對象。它對人類記憶裏的基地和文明也尤為好奇,那些對它而言是遙遠又陌生的東西,它想去看看。
“于是我等了很久,大概是三十多年前,終于等到了一個時機。”
紅蛇笑了起來。
“——我遇見了你的父母。”
“他們是這百年來人類中精神力最強大的個體,而最幸運的是,兩人選擇了結合,并孕育出了一個更具潛力的新生命……這可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是嗎?”
一句話如同冷水兜頭淋下,寧予洲渾身漸而變得冰冷僵硬。
“他們在黑林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我将一小縷觸梢融進了胚胎中,跟随他們返回基地。”紅蛇慢慢朝他走來,繼續道:“幾個月後,我伴随新生命出生了,并擁有了一個人類的名字,寧舍淵。”
“我和他一起長大,學習,順利地融入社會。到七歲那年,我有了一個弟弟。”
寧予洲腳生根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能動。
紅蛇已經走到他面前,個子比他高一些,兩人長相相似,眉眼間又有幾分明顯的分別。
小寧予洲剛出生時,寧舍淵就趴在搖籃邊好奇地看,紅蛇也透過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着這個全新的生命。
舒岚摸着他的頭,說:“阿淵是哥哥,以後要保護好弟弟,知道嗎?”
搖籃裏的小寧予洲在咿咿呀呀地叫,寧舍淵試探地伸出手,被抱住了手指。感知到那種脆弱又柔軟溫熱的生命力時,寧舍淵的瞳孔漸漸睜大,心髒裏的某個部分好像被連接了起來。
這是它唯一的兄弟。
他們身體裏流淌着相同的血液,擁有相似的智力和天賦,分享同樣的家庭和愛。
他們會一起長大,相互依靠,是這世界上最了解彼此也最親近的生命。
——他與它是同類。
【作者有話說】
可以理解為紅蛇在污染人類的同時,也因為吸收人類的記憶被反向污染了,所以部分思維與人相似【?
應該就這周或下周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