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0章

我想,上帝在創造人類時高估了他的能力。 ——奧斯卡·王爾德

再度回到辦公室,埃爾加終于把魅影的樂譜拿在手裏,并且示意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告訴我,你最擅長的樂器是什麽?”埃爾加靠在椅背上問道。

“鋼琴,小提琴,長笛,大管,定音鼓……什麽都會一些。”

魅影前世在劇院裏長大,剛開始他是個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學生,一遍一遍地‘旁聽’伴奏席上的老手調教那些學徒。只要聽過一次正确的演奏,他就可以聽出那些新手每一個打亂的節拍,每一次吹錯的音符。而且他能保證,他可以比那些人做得更好。

然後,即使從沒有學過讀譜,他甚至可以找出那些老手的錯誤,每一份傑出的曲譜都有自己的靈魂,哪裏應該高昂,哪裏應當輕緩,每一個本該連貫卻斷續了的小節,在他耳中都無法隐藏。

那些通過不斷重複來練習‘技藝’的人,從來不懂得什麽是音樂。

說起來,卡洛塔從少女時代就進入巴黎歌劇院演唱,十年的時間成為臺柱,她的唱功和嗓音也是十分傑出的。魅影之所以對她格外厭惡。就是因為她只知道反複賣弄技巧,卻從來沒有試圖去觸及靈魂。

“什麽都會一些……呵。”埃爾加拿起茶杯的手頓了頓,搖頭道:“王爾德先生,如果不是我看過你的履歷,我真會以為你是在哪個流浪劇團裏長大的。你的樂譜——全是些法國式的黑話,你的鋼琴顯然也不是從哪一位名師那裏學來的。你的曲子用力太重,很容易給人留下印象,但是卻毫不在意其中那些應當修飾得更加優雅的部分。”

埃爾加打開樂譜的第一頁,又從抽屜裏拿出一疊白紙,對魅影說道:“如果你上過我的基礎課,就會明白這個overture(前奏)到底有多少錯誤了,完全只能重寫。如果我收下這樣的稿件,那就不用再在牛津呆下去了。”

魅影微微皺起眉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既然是這樣,那麽我就不耗費您寶貴的時間了。”

埃爾加卻輕輕一轉手腕,躲開了他試圖去拿回自己稿子的手。随即他把稿子固定到當中的一頁,俯身拿起了自己的琴盒。

“剛才你彈奏的是這一段吧?如果在其中加入一點裝飾音,又會怎麽樣呢?”

屬于帕格尼尼的獨有的顫音在不大的空間中響起,白牆的黯淡舊痕中都似乎傳來了琴音的回聲。

魅影的表情漸漸凝重,在不知不覺中坐了回去,緩緩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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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河水漫過幹涸的河床,綠芽萌出無邊的雪原,在青年的皮膚下,已經平淡了半個多世紀的心跳,驀然加速起來。

------Sunday-----

曾經有一撥撥伴奏者演奏過他的樂譜,然而眼前這個,是最好的一個。埃爾加的技藝至臻純熟,可以說是學院派的典範。令魅影驚訝的是在他仿佛信手拈來的提音和降調之下,依然保留了曲子的完整,甚至讓它更加完整。

“如果你來聽我的第一節音樂基礎鑒賞課,王爾德先生,你就會知道有多少歷史名曲因為沒有能夠被辨認的音樂語言而消失,就像是曾經的古老文明因為文字的失傳而消失一樣。而書寫樂譜的技藝和規範,是保證今天我們所寫下的樂曲能夠被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人所讀懂和演奏的關鍵。也是一個殿堂級音樂家最基本的素養。”埃爾加仔細地将小提琴重新放進琴盒,對王爾德說道:“現在,你是否願意和我一起修改這份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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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夏尼子爵府

克裏斯汀被勞爾從馬車上攙扶下來的時候,只覺得雙腿軟得随時都要摔倒。她那纖細的手臂上戴着全巴黎最好的蕾絲手套,鑲滿珍珠的長裙如同蜂蠟一樣柔軟。在她身邊,那個俊朗挺拔的青年滿臉笑容地挽住自己嬌怯的新娘,耳邊還能聽到巴黎聖母院教堂的鐘聲。

整個夏爾子爵府上的傭人都迎候在門前,參加婚禮的人群喧嘩歡笑着。勞爾的朋友們大聲叫道:“看看他們,多麽般配的一對!”

克裏斯汀只覺得今天的緊身胸衣實在太過勒緊了,讓她剛才在教堂發誓時幾乎語不成聲。她看着子爵府那熟悉的希臘式門廊,好像昨天剛剛離開這裏,又似乎已經離開了一輩子。

七歲之前,她是小提琴家戴伊先生的女兒,是夏尼子爵的座上賓。七歲之後,她是在巴黎歌劇院跳芭蕾舞的孤女。

“夏尼夫人,從今天起,這裏就是你的家了。希望你在這裏永遠幸福快樂。”勞爾一邊說着,一邊擡起她的左手,在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上印下一個輕吻。克裏斯汀仰起頭,給了他一個甜蜜而略帶憂傷的微笑。

----------- Another Saturday----

王爾德寄出關于‘莎樂美’的疑問之後,遲遲沒有收到回複。既然這個女孩對魅影并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他也就不再關心了。倒是卡特夫人一直在跟進克裏斯汀的婚禮事項,在各方面公開地給予幫助,得到了一片贊譽之聲。

他并不知道此刻魅影正沉浸在創作與學習之中,把所有的信件束之高閣,否則,這封信是一定可以得到回複的。

比起擔憂一個即将獲得子爵夫人頭銜的幸運女孩,王爾德有更頭痛的事情要處理——他感覺自己手生了。

卡特家族在法國,德國,意大利,英國,甚至波蘭和印度都有産業,人員繁雜,事務衆多,光是財務報表就可以看個兩三年。而他天生缺乏對于數字的敏感,從進入普托拉皇家學校起,在數學上就被認為毫無天賦。每日坐在辦公桌前的生活就像是第二場勞役,絲毫不比上輩子的那一場來的輕松。

那些出現在他面前,對他畢恭畢敬的理事,管家,家族成員,每一個都能一眼看出他極力隐藏的迷茫與無知。即使他用盡全力地去學習,也對挽回這種事态毫無幫助。

就這樣一直在不斷疊加的挫折感中掙紮,讓他的食欲和睡眠都受到了巨大的影響。更可怕的是,當夜深人靜時他再次拿起筆,卻失去了向來源源不斷的靈感。

筆尖劃過紙面的觸感,曾經讓他無比愉悅,但是如今,他連寫滿一頁紙都覺得疲倦。那些畫面和人物還在他心裏,他卻怎麽都找不到表達它們的感覺。

對于人生的全部只有寫作的人,這種狀态如同罹患絕症。王爾德只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可笑的鴨子,一不小心落到了老鷹的巢穴裏,被一遍一遍從高空扔下去,最後連路都不會走了。

“哦,該死的!”他無意識地咒罵出聲,把一頭黑發抓得如同野草一般。面前的牛皮紙上只有第一行寫着幾個字:道林·格雷的肖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下面就是一片空白。一旁的男仆史哲姆因這聲粗野的咒罵腳步一頓,但還是趕緊把被伯爵大人打翻的咖啡杯從桌上拿走,迅速把周圍清理幹淨。

“Bu11shit……”王爾德一把抄起桌上那張上好的羊皮紙揉成一團,對史哲姆說道:“備車,我要出門。”

“你說伯爵大人出去了?”在老宅的另一頭,卡特夫人斜倚在沙發中問道。

“是的,夫人。”前來報訊的管家語調不急不緩,仿佛一向深居簡出的伯爵午夜出門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到底是忍不住了。”卡特夫人微笑着說:“我還在想這孩子雖然繼承了他父親的腦子,總還比他多幾分毅力呢。”

“伯爵大人已經盡力了,”老管家以一種有些僭越的口吻說道,“并不是人人都像夫人這樣有才幹的,卡特家族還是少不了夫人。”

“是啊……我最近大概也是逼他逼得太緊了。”卡特夫人揉了揉眉心:“就讓裏奧好好放松放松吧,最重要的,還是得催他趕緊有個繼承人。我已經這個年紀了,到時候能教幾年,就教幾年吧。”

綴有卡特家族徽記的馬車飛馳過街道,在巴黎市中心饒了三圈之後,王爾德終于吩咐道:“去希瑟夫人那裏。”

馬車停在一處臨河的小別墅旁,這裏是全巴黎最好的地段之一,卻鬧中取靜,十分雅致。王爾德想到上輩子的傳言,據說希瑟夫人把整個街區都買下來了。

如果把夜巴黎比作一個王國,這裏就是它的王宮。夠得上觐見資格的只有三種人:頂級的貴族,政客和名人。

上輩子他只有機會來這裏一次,就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那也是在他被昆斯伯裏侯爵起訴之前,最舒适的一個夜晚。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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