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雅典的疑問2(全)
第74章 雅典的疑問2(全)
人啊,認識你自己——希臘特爾斐阿波羅神殿
王爾德避開人流,一路只撿着偏僻些的小道走,很快又來到了一處海邊。這裏能遠遠望到碼頭的船只,那些即将靠岸的和正要出發的船鳴響汽笛,在空闊的海面上遙遙蕩去。他突然有一種沖動,想要搭上一條船,去都柏林,去倫敦,去巴黎,去他曾經度過了一生的那些地方,然後躲在熟悉又安全的街道,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也不用想。
許多人不就是那麽度日的,既然生計不愁,那麽正好消磨晨昏。
秋日的陽光是暖的,海風是涼的。海水孜孜不倦地拍打着他腳下的崖壁,在近乎茫然的憤怒之後,他慢慢坐了下來。
"父親,這是什麽?土上為什麽有黑色的顏料?"
"奧斯卡,這是一塊來自雅典衛城的陶片。它本來應該是個首飾盒,或者一個碗,在兩千多年前,是非常貴重難得的器物。"
"雅典,我聽說過這個地方。這個陶片看起來糟糕透了,以前的東西都這麽醜嗎?"
"無論是什麽東西,存在了兩千多年,經歷了許許多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都會殘缺不全,黯淡無光。但是它的珍貴也正在于此。這塊碎陶是一位朋友拿給我鑒賞的,據說在同一個地方發現了不少,他們準備把它拼起來,看看能不能拼出一個完整的東西。你看,這是他們根據碎片上殘餘的紋樣畫的複原圖。"
"哇,好美!"
"你剛剛不是說那是一塊醜陋的泥土嗎?"
"有着卷曲長發的女人們穿着飄逸的衣服在彈琴跳舞,它的線條美極了!"
眼前的海面微微起伏,王爾德仿佛在上面看到了老王爾德那蒼老又充滿生氣的面容。
老王爾德夫婦成婚很晚,兒時父親年事已高,無法像其他年輕的父親一樣帶着兒子奔跑玩樂。但是他記憶中的父親,永遠忙忙碌碌,為病人,為家人,為興趣,甚至不免尋歡作樂,每一天都極為充實,到死前也并無恐懼。
而他的心中,卻充滿了恐懼。
王爾德伸出自己保養得當,肌膚光潤的雙手,雖然不是最好的少年時光,也是正當盛年。世間能有幾個人再走一遍人生路呢?就像一塊被塵土深埋的舊陶片,突然有一天被小心地托起,嵌入一個嶄新的瓷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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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片還是那個陶片,又不完全是那個陶片了。過去破損的裂口依然存在,破碎的劇痛也還銘刻在上,但是它擁有了一個新的機會。
上一世享受聲名,也為聲名所累,在沉迷于繁華和美麗之中的時候,他是否遺漏了一些自己真正想要完成的事情?
王爾德撐着地面站了起來。
長時間的蹲伏,他的眼前有些暈眩,身子稍微一斜。
"不要啊,閣下!"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狠狠把他從那塊石頭上拖了下來。因為太過用力,兩個人都失去重心,向後摔倒在地上。
"自殺是不行的啊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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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王爾德:
昨日已與友人安抵維也納。祝希臘之行愉快。
你的
O.G.
披着外套的王爾德把電報放在桌上,張開雙臂舒展了一下肩膀,趿着鞋向外走去。門口的小桌上有侍應準備好的廉價咖啡,他一飲而盡,随即咧了咧嘴——為了咖啡裏那股奶油味兒。
街道上已經有車輛和行人,雅典不比巴黎,夜生活不是這裏的主調。清晨的海風裏,過路旅人的臉上還微帶困意。遠處汽笛鳴響,這個古老的島嶼又迎來了新的船只,旅店大堂裏的烤面包發出麥子的香氣。
沒有貼身男仆為他整理儀容,伯爵的一頭卷發亂糟糟的團在臉旁,下颌也冒出了胡茬。他慘白得極具異國風情的臉得到了幫廚姑娘的注目。
"先生,您今天也要去那兒嗎?"門邊正在吃早餐的車夫站起來問道。
"是的,老地方。"王爾德對他點了點頭,車夫咽下最後一口面包圈,利落地接過了他手中的小行李箱。這半個月以來,'法國先生'已經成為他的穩定客戶。每天早上八點,他都要去同一個地方。如果過兩三個鐘頭再去,還能把他接回旅店,或者載到其他地方與兩個年輕人會合。
一般住在雅典的客人,不是成天往神廟遺跡跑,就是在海邊享受陽光。這個人卻偏偏要找藝術學院,現在可不是奧森大學的開學季啊——
馬車停在西側山道旁,往上看,就是整個雅典的中心,海拔156米的雅典衛城。從雅典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能看到山坡上的巴特農神廟,那些大理石的殘損石柱在天空下有一種寂靜的美。
已經有一些游客在山道上攀登,王爾德與他們錯身而過,向奧森大學藝術學院走去。
"早上好,先森!"(法語)一個夾着書本的青年回頭招呼他。
"早上好,亞歷山大。是'先生',注意尾音。"王爾德用法語回答,"昨天給你的書看了多少?"
"只有一點點,生詞太多了。"青年露出了一個淺淺的酒窩:"而且有的地方還不是法語,是拉丁文。"
"有不會的就來問我。"王爾德拍了拍他的肩膀,青年随即換成英語問道:"今天您要去聽加侖教授的課嗎?"
"是的,希望他不要再講拿破侖炮轟獅身人面像的事了。"王爾德苦笑道。
"加侖教授不喜歡外國人。"亞歷山大說道,"但是您懂得那麽多,他一定會允許您加入米諾亞遺跡研究的。"
"謝謝你,亞歷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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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轉了幾個彎,經過了密密麻麻的腳手架和凹凸不平的土路,才看到了學院的小樓。這個山坡并非像油畫中一樣時刻保持遺世獨立的莊嚴面貌,相反,它被密密麻麻的民居包圍,經常處于修葺之中,成為了市井生活的一部分。
一路往裏走,夾着書的學生越來越多,他們不少是純粹的希臘相貌,臉上帶着充足日照的暖色調,也有些黑色頭發的中東學生,看到王爾德,用含着土耳其風情的法語向他問候。
上了二樓,就能看見書寫着:法國語言文學系的标識。這個系一共只有四十多名學生,此時大部分已經進了教室。王爾德緩步走入,把厚厚的幾本書放在講臺上。
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他不僅成為了奧森大學的一名旁聽生,也成為了法語語言文學的客座講師。
"晨安,諸位,希望你們能度過愉快的一天。"他深吸了一口氣,對學生們微笑着說道:"現在,讓我們繼續研讀大仲馬的作品《基督山伯爵》——
上節課我們已經說過,法語文學有三美,誰能告訴我是哪三美?好的,瑪雅小姐。"
一個金紅色頭發的女孩站了起來,漲紅着臉說道:"是言辭美,音韻美和結構美,卡特先生。"
"說得好,一篇成功的法文作品,一定離不開這三種美學因素,文字之美在于意境,音韻之美在于節律,結構之美在于上下相照,現在我們就看一看大仲馬是如何運用這三種美的,請把書翻到第十六章——"
教室裏只有學生沙沙翻頁的聲音,伴着王爾德抑揚頓挫的誦念聲,他很擅長演講,當然也擅長朗誦。在他那标準的巴黎口音裏,帶着一股可喜的,引人入勝的熱情,讓下面的四十多雙眼睛随着他轉動,就像向日葵随着太陽轉動。由于他不時在三種語言中轉換,即使初通法語的人也能跟上節奏,而精通這門語言的學生,則完全沉浸于其視角言論之中。
一個半小時的課程匆匆而過,不少人桌上放着水杯,卻完全沒喝過一口。連陶醉的講師本人也是這樣。他匆匆灌了幾口水,就往歷史與考古學系的教室趕去,混入了學生之中,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個。
奧森大學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學校——事實上,它已開始簡直就是個私人學院。從這個學校的學生和教師人數山也能看出來。盡管希臘以其歷史聞名,它的歷史與考古學系卻只有十二個學生,這還是算上了王爾德這個自費旁聽生後的結果。
這不是因為無人欣賞本地歷史,有志于從事高級導游行業的不少雅典青年都對該系很有興趣。之所以學生加起來也湊不滿"最後的晚餐",主要是因為這一系的系主任兼考古老師——加侖教授。
To be continued——
注:陶器來自舞樂圖瓶畫器蓋 "萊卡尼斯",現在正在上海博物館展出。
奧森大學:1932年改名為雅典大學
巴特農神廟:又作帕特農神廟